《战略远见:美国与全球权力危机》(中)
稳定的和平式民主,国民对美国军事保护的接受,民众对重建受创的国家经济的决心,这些因素结合在一起,为日本经济的飞速增长创造了一种有利环境。以高储蓄率、中等工资水平、对高科技的有意专注和通过积极促进出口所带来的外资流入为基础,日本的国内生产总值由1975年的5000亿美元增加到1995年的5.2万亿美元。‘2)不久后,日本的经济成就,成为中国大陆和台湾、韩国、东盟国家、印度尼西亚,以及更民主的印度纷纷模仿的榜样。
在20世纪中叶,较为自鸣得意的美国民众最初对日本在世界经济中的新角色几乎并未注意。但在20世纪80年代以及90年代初,美国公众的忧虑突然集中到日本身上。因为日本拥有一部和平主义宪法,并且是美国的坚定盟友,所以日本在地缘政治上咄咄逼人的姿态,并未刺激美国公众舆论。对美国公众舆论构成刺激的,是日本的电子产品以及随后的汽车产品明显控制了美国国内市场。大众传媒对日本购买关键美国工业资产(以及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资产:例如纽约市的洛克菲勒中心)所进行的危言耸听的报道,进一步激起了美国的多疑症。美国人开始将日本视为经济和贸易大国,甚至是美国在工业和金融方面的全球卓越地位所面临的日益加剧的威胁。日本作为新“超级大国”成了夸张的媒体报道和煽动性的国会言论中令人胆颤的、被广泛引用的口号。面对“升起的太阳”,美国行将衰落,这样的学说为普遍存在的民众忧虑提供了学术依据。这种忧虑直到20世纪90年代日本经历了经济增长乏力的“失去的十年”后才消退。
虽然对日本获得全球经济支配地位的担忧并无多少道理,但日本在二战后的复苏令西方觉醒,使其意识到亚洲扮演重要经济政治角色的潜力。该地区的经济成功,尤其是韩国于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试图建立出口驱动型经济的类似努力,进一步强化了这一点。到2010年,曾经贫穷的韩国的总统能自信地宣称,他的国家做好了在全球经济决策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准备;具有象征意义的是,首尔甚至在2010年主办了一次二十国集团峰会。同时,台湾地区和新加坡都成为经济成功和社会发展的鲜活例子,它们在20世纪后半叶的增长率,大大高于西欧经济体在二战后复苏时期的增长率。
但这些只不过是世界地缘政治和经济力量排序方面最剧烈变化的前奏,21世纪头十年,中国迅速崛起,跻身于世界大国的前列。这一崛起的根基可追溯到几十年前,从100多年前怀有民族主义思想的中国年轻知识分子发起的对国家维新的探索开始,到几十年后中国共产党的胜利达到顶峰。虽然毛泽东倡导的在经济上和社会上都具有破坏性的“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在多年中阻碍了中国的崛起,但1978年邓小平大胆推行改革,使中国对外“开放”,使其步入了前所未有的国家经济增长轨道,前所未有的中国社会和经济现代化起飞由此开始。中国的崛起不仅标志着西方“一家独大”的终结,也标志着全球权力中心的相应东移。
中国国内政策的重新定向,恰逢重大的地缘政治调整,即中国与苏联分裂。中苏的日渐疏远和日益加剧的敌对,在20世纪60年代公开化。这为美国提供了一个拉拢中国加入对抗莫斯科的共同阵线的独特机遇,1972年总统尼克松首次对这一机遇进行了探索,后来,978年总统卡特令其开花结果。在随后仅仅30年的时间里,中国不再面临潜在的苏联威胁,得以将资源集中用于国内发展,中国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基础设施现代化,堪比西方在上个世纪的情形。虽然西藏和新疆所带来的內部民族挑战仍旧存在,1989年发生了重大国内政治动乱,也存在着带来痛苦社会影响的城乡发展不平等现象,但中国所取得的成绩令人瞩目。然而,这些最终也激起了美国民众的地缘政治担忧。有关中国“拥有”美国的口号,重演着早些时候有关日本在20世纪80年代末购买美国工业资产和房地产的喧嚣。到2010年,很多人担心中国会很快取代美国,成为世界最重要的超级大国,这种过度反应令人想起早些时候日本的例子。P015
如果美国步履蹒跚,世界就不大可能由单一的卓越后继者主宰,比如中国。美国体系倘若突然发生大规模危机,就会产生迅速的连锁反应,导致全球性的政治和经济混乱。如果美国不断走向日益严重的衰落,与/或无休止地扩大与伊斯兰教的战争,就不大可能会有一个有效的全球接班者“加冕”,甚至在2025年之前都是如此。届时不会有一个单一大国准备扮演苏联1991年解体后全世界期望美国扮演的那种角色。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在一段漫长的时期,全球和地区力量纷纷进行缺乏决定意义、有时混乱无序的重新调整,没有取得辉煌胜利的大赢家,而输家却要多得多。国际形势捉摸不定,甚至可能给全球福祉带来致命的危险。下面分析了这个极为不祥的“如果”造成的影响。尽管这个“如果”肯定不是预先设定的。P079
所有国家——像个人一样——都被继承而来的倾向(它们的传统地缘政治倾向和历史感)驱使。国家间的能力差别就在于能否区分耐心的雄心与轻率的自欺欺人的能力。为思考21世纪上半叶全球力量等级发生变化可能造成的后果,不妨提醒自己想想20世纪两个焦躁不安的自欺欺人行为的极端例子所导致的国家灾难,这是很有益处的。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希特勒的狂妄自大。这种狂妄不仅使他大大高估了德国的全球领导能力,而且还促使他做出了两个令其再无重新控制欧洲大陆的机会的个人战略决定。第一个决定是,在已经占领了欧洲大陆但仍在与英国交战时攻打苏联;第二个决定是,在与苏联和英国打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对美国宣战。
第二个事例虽然不太剧烈,但是也关乎全球力量。20世纪60年代初,苏联领导人正式宣布,这个国家预计会于80年代在经济实力和技术能力方面超越美国(它的“斯普特尼克”①成就令其雄心勃勃的声明备受瞩目)。由于极度高估自己的经济实力,到了20世纪70年代未,苏联与美国展开积极的军备竞赛。在这种竞赛中,苏联的技术创新能力是获得成功的关键所在,但是其国民生产总值( GNP)限制了它实际能够支撑的全球政治及军事延伸的范围。在这两个方面,苏联灾难性地把摊子铺得过大。1979年,苏联又由于失算而做出入侵阿富汗这一灾难性的决定。后果更是雪上加霜。10年后,精疲力竭的苏联不复存在,苏联集团分崩离析。
而今,没有哪个国家相当于纳粹德国或者苏联。在当前的全球主要大国的序列中,没有哪一个展示出20世纪妄图获得全球性力量的臭名昭著的国家那种自欺欺人的做法。迄今没有哪个国家在政治上、经济上或者军事上准备摆出全球领袖的架式;也没有任何国家被赋予一种不久之前仍与美国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虽然模糊但却重要的合法性。没有哪个国家声称(在希特勒的情况下,可以说是“歇斯底里”地声称)代表着一种以历史决定论作为明证的所谓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主义。
最重要的是,中国不约而同地被说成最有希望的美国未来的后继者,它有令人敬畏的帝国历史以及慎重而耐心的战略传统,这两点对它极其成功的几千年悠久历史至关重要。因此,中国慎重地接受现有的国际体系,尽管它并不认为流行的等级体系恒久不变。它认识到,自己的成功并不依赖于该体系的戏剧性崩溃,而依赖于该体系的力量的循序渐进的重新分布。中国谋求增大影响力,渴望国际上的尊重,并且仍然对自己的“百年耻辱”怀恨在心,但它对未来越来越感到自信。与那些20世纪渴望全球权力但失败的国家不同,中国此时此刻的国际态势既非革命性,又非救世主,亦非摩尼教特征。
此外,基本的现实是,中国尚未做好在世界上扮演美国的全部角色的准备,再过几十年也不会。就连中国的领导人都屡次强调,按照有关发展、财富和力量的每一个重要尺度衡量,中国今后几十年仍将是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发展中国家,在现代化水平和综合国力等重要人均指标方面,不仅远远落后于美国,也落后于欧洲和日本(见表3.1)。
中国因此似乎理解美国全球卓越地位的迅速衰落将带来全球危机,从而最终破坏中国自己的福祉,损害其长期前景。中国在美国福祉上下注投资的事实,比任何言辞都更清楚地表明,中国认同这个看法。这是因为中国的行动建立在自身利益的基础之上。慎重且耐心是中国帝国DNA的一部分。但是中国也雄心勃勃、骄傲自豪,清醒地意识到其独特历史只是其命运的序幕。难怪一位精明的中国公众人物不久前对一位到访的美国人真诚地说: “然而,请不要让美国太快地衰落……”他显然断定,美国的衰落和中国的崛起都不可避免。
因此,中国领导人一直比较谨慎,在对外公开宣称寻求世界领导地位方面保持克制。总的来说,他们仍然遵循邓小平的著名格言: “冷静观察,稳住阵脚,沉着应对,善于守拙,决不当头,韬光养晦,有所作为。”这种谨慎的姿态还恰恰与中国古代孙武的战略指导不谋而合。孙武令人信服地主张: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中国对于美国国内问题和对外政策劂寺的官方态度,显然令人想起这一战略指导。北京的历史信心,与其精于算计的审慎和长远野心密切相关。P085
这样的反应不仅反映出中国方面越来越膨胀的历史自信心(这种自信心可能很容易就变成过度自信),还反映出中国越来越咄咄逼人的民族主义。中国的民族主义是个强大且潜在的爆炸性力量。虽然深深植根于历史自豪感,但它也受到对不太久远的耻辱的怨恨的驱使。它可能受到当权者的引导和利用。事实上,在国内发生社会动荡的情况下,民族主义的吸引力可以成为用来维持政治现状的社会凝聚力的权宜之计的源泉。
不过,到了某个阶段,更加咄咄逼人的中国民族主义可能抬头,所付出的代价是中国的国际利益受损。中国若是采取民族主义,妄自尊大,炫耀其崛起的实力,就会无意之中促成一个强大的区域联盟与之抗衡。事实上,如果美国在全球图腾柱上的位置空出来,中国的重要邻国一印度、日本及俄罗斯——都不会准备承认中国继承该位置的权利。中国的邻国或许最终别无选择,但它们几乎肯定会首先采取行动反对中国的这类上升。它们甚至可能会倾向于从式微的美国那里寻求支持,以抵消过分张狂的中国势力。由此引发的地区争夺将非常激烈,尤其是考虑到中国邻国也存在类似的民族主义倾向,更是如此。
即使日本、印度和俄罗斯组成的仅仅是一个非正式的反华联盟,也会对中国产生严重的地缘政治影响。与美国有利的地理位置不一样,中国可能在战略包围面前十分脆弱。日本挡住中国进入太平洋的去路,俄罗斯把中国跟欧洲分隔开来,印度俯瞰着与其同名的大洋,横亘于中国通向中东的主要通道上。迄今,中国领导人自我描述的“和平崛起的中国”一直在亚洲交朋友,甚至是找到从属国,但是过分自信的、民族主义的中国可能发现自己越来越受到孤立。
亚洲随后可能会出现一个国际关系非常紧张的阶段。这种紧张关系可能会以危险的方式表现出来,特别是中印之间的对立越来越尖锐的情况下,在南亚如此,在整个亚洲也是如此。印度战略家公开谈到,大印度在从伊朗到泰国的地区占据主宰地位。印度还自我定位于在军事上控制印度洋;其海上和空中力量计划显然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如同印度按照政治意图指引,在毗邻的孟加拉国和缅甸建立具有地缘政治影响的强势地位而付出努力一样。印度参与这两个国家的港口设施建设增强了印度最终寻求控制印度洋海上通道的能力。P089
这三个相互关联的地缘政治问题是美国地缘政治议程中最追切的问题必须尽快得到解决,因为它们潜在的结果对美国的影响是最迫切的。除上述危机以外,全球力量的分布正在发生意义深远的改变,这预示着历史性的需要——美国为了使欧亚大陆变得更加稳定和富于合作,必须追求一个长期的战略远景。在目前这一阶段,只有美国有能力保护整个欧亚大陆的平衡。如果没有美国,这块政治上如今变得非常活跃的巨型大陆将会充满越来越危险的冲突。唉,欧洲过分关注自己。俄罗斯仍然留恋不久前的过去。中国只顾走向自己的未来。印度既羡慕又嫉妒中国。P130
然而,美国主导的西方,看似统一但仍有隐患。一方面,欧盟的成员国缺少真正的跨越国界的政治身份,自然就更不用说在全球扮演统一角色了。另一方面,一些深刻的地缘政治裂痕也很容易伤害到欧盟的统一。英国一方面紧紧追随美国,另一方面又谋求在欧盟内部拥有特殊地位。法国一直都在嫉妒德国在欧盟内部的地位不断上升,所以不时地提出请求,要与美国、俄罗斯或者德国分享领袖地位。此外,法国还一直在谋求做那个不伦不类的“地中海联盟”①的领袖。德国越来越喜欢玩俾斯麦当年玩的德俄特殊关系的把戏,这不可避免地使中欧国家感到惊恐,恳求与美国加强安全联系。
从另一个角度看,所有的欧洲国家都不愿承担严肃的责任,甚至不愿承担以北约为基础的集体安全责任。不过,欧洲人有其他方面的关切,欧洲社会日渐老龄化的人口和年轻人关心社会保障的程度要甚于关心国家安全。所以,美国变得越来越需要独立地担负起欧洲安全的主要责任,同时美国还要打消欧洲人的疑虑,答应保留“欧洲一体化和自由化”的边界。但是,这些边界是可以被逾越的,因为德国和俄罗斯的特殊关系正在形成之中,德国的商业精英简直无法抵御俄罗斯现代化的商业利益的吸引(意大利和其他一些国家也很感兴趣)。在欧盟内部,一些国家不仅希望获得特殊的商业利益,还希望改善与俄罗斯的政治关系,所以欧盟面临着因地缘政治引发的分裂,而且分裂的可能性正变得越来越大。P133
几乎同时,欧亚大陆的东半部正面临越来越大的地缘政治不确定性。亚洲变得越来越活跃,在地缘政治上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这不是个好征兆,因为如果不加以谨慎的限制,亚洲就会让人预兆不祥地回想起在过去200年里冲突不断的西方。中国的雄心开始逐渐更公开地显露出来,民族主义的自信正在逐渐撕碎官方小心谨慎维护的低调、国家现代化和历史耐心的面纱。目前中国与日本、印度正在竞争地区卓越地位,不过竞争的基本性质仍然属于外交和经济层面。但是,中国有能力一并且或许有意愿使用武力,这一点在进行地缘政治判断时变得越来越值得关注。中国和印度一旦使用武力,结果将特别可怕,因为双方都有核武器,而且另一个有核国家巴基斯坦也将身陷其中。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崛起的新东方就会变得非常动荡,如同过去的西方。P136
土耳其与俄罗斯不同,它没有陷入摩尼教式的内部凶杀之中,也没有堕落为极权主义国家。凯末尔具有一种神秘的民族主义野心,这在年轻、热情洋溢的土耳其青年中很有感染力,但他的野心不是依靠野蛮、致命的恐怖来维系的。土耳其没有苏联的古拉格集中营,土耳其人从来不夸口说自己在国内的做法是普世的、具有历史必然性。从结果上看,土耳其人的社会实践没有苏联式的全球野心,却在国内取得了更大的成功。
土耳其的方式非常引人注目,因为土耳其成功地摆脱了帝国式的野心,把国民的热情转移到投身社会现代化上。凯末尔有一种历史性的远见,在他的远见之中,目的和手段是平衡的。他坚定地宣传自己的远见,所以土耳其才避免了斯大林主义的倾向,斯大林主义包含了太多的列宁主义者的乌托邦主义和普遍主义。凯末尔的远见还帮助土耳其人顺利地适应了丧失帝国地位后的失落感,这与俄罗斯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在俄罗斯,有一部分社会精英仍然怀念着不久前才丧失的多民族帝国。P142
尽管如此,现代的俄罗斯已经不是一个帝国,由于俄罗斯地广人稀的疆土上蕴藏着丰富的自然资源,所以这个国家命中注定要在世界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从历史的角度看,俄罗斯作为一个主要的国际竞争者,没有展示出像英国那样精巧的外交,达不到像美国那样既喜好民主又富于商业才干,做不到像中国那样既自制又有历史自信。俄罗斯没能理顺国家政策,所以就无法很好地利用自身的自然资源、非凡的地理空间、突出的社会人才,以至于社会发展不平稳,无法为世界树立社会发展的典范。相反,俄罗斯往往是在爆发出一阵狂欢和救世主般的自恃之后陷入消极的阴暗。
此外,虽然俄罗斯因其广袤的疆土自动成了一个大国,但人们的生活条件与其在世界上的地位不相符。俄罗斯社会的债务水平很高,人民生活水平一般,全球普遍认识到俄罗斯的这种形象,没人相信俄罗斯有能力实现其国际雄心。俄罗斯面临着严重的人口危机,死亡率很高,人口是负增长,这是社会管理失败的证据。俄罗斯男性酗酒严重,道德败坏,导致寿命相对比较短。与此同时,在俄罗斯的南部边界上,出现了伊斯兰骚乱,那里的局势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俄罗斯空旷的东部边疆有邻居中国,中国人口稠密,而且越来越强大,这肯定会与俄罗斯那种大国特有的傲慢相碰撞,俄罗斯几乎无法掩盖自己对中国的焦虑。P149
吴砺
202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