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了过年,看电影是村里最盛大的节日。 整个公社就一台放映机。十几个大队,上百个村子轮流放去。村里的人总能猜测到电影该什么时候放到自己的村里,果然,这时就来通知说放到自己村里来了。于是,吃过中饭,村子里早早的派上两个壮劳力,拿着扁担去挑放映机。一群光腚的娃儿,追追打打嘻嘻哈哈的跟着去。放映机一进村口,更多等在此地的娃儿呼呼啦啦的围上去,挑担的迈不开步,便粗声大气的喊:“让开让开,好狗不挡道,怎么今儿这里全是癞狗?”没人让开,挑担的便指名:“三狗,二娃,你娘个脚的还不让开?等我放了担子把你的鸡鸡割下来喂狗去!” 众娃儿大笑,哄开挡道的娃儿,冲锋一样的奔向晒谷场。然后在晒谷坪把天吵翻。 放映机挑进了晒谷场,不一会儿,晒谷场的前头就竖起两根竹竿,挑着一块镶有黑边的白色幕布。在地里干活的大人远远的看见了,活就干不下去了,互相吆喝着:“都挂幕布了,咱们收工吧?” “收工收工!再不收工,就只有看电影屁股的份了!”这时太阳多半没下山。 电影屁股,是幕布的前头站不下了,只好站在幕布的后头看,图像声音都不差,只不过是反的。 回到家里,把牛赶进栏,挂一把青草给它嚼着;给猪拌好料,加一把干草给它睡着;舀一升谷子喂饱鸡鸭,它们自会进笼,给它们插上门就是。洗了澡,吃了饭,关了门去邀邻居,邻居还在吃饭,便骂:“撑不死你呀,还在撑?等着看电影屁股去!” 邻居笑:“别急别急,马上就撑完。”两口三口的拔拉完,碗一扔就往外走。又骂:“娘个脚的,挖了一天的土也不洗洗,一身的汗臭想熏死人啊?” 邻居还是笑:“洗他娘个脚的澡,等我洗完,连电影屁股也没个看的了。熏死人又不要偿命,关我屁事!” 吹熄了油灯,关门出来,外面还等着一大堆人呢。于是,七八个男人扛了板凳走在前头,十来个妇人抱着孩子(不要抱的早跑得没影了)、拿着衣服(晚了用来御寒)跟在后头,吵吵嚷嚷的走向晒谷场。 晒谷场已是人声鼎沸,孩子跑,男人嚷,妇人争地方放板凳,连狗也兴奋莫名的窜来窜去。亮得跟太阳一样的电灯泡下,放映员神气活现的把片子卡到机器上。 其时天已擦黑,通往村子的各条小路上出现了一条条的灯龙:有手电,马灯,还有干脆用草把扎紧浸了油点着的,一条条灯龙在村口就集成一条更长的,直奔向晒谷场,那是临近几个村的人来看电影的。在自已村里看电影,三五成群的走;到别村去看,那一定是要全村人一起走的。 十里八乡都是认识的,于是,打招呼的,拍肩膀的,给客人让凳子的,又一阵更大的喧哗。广播响了,众人嚷道:“别闹了别闹了,电影开放了还闹?”于是安静下来,却听得大爷爷在广播里喊:“各位乡亲,我跟大家讲一件事,听听大家意见如何。我们办喜事,分肉这个习俗给改了吧。都这年代了,又不差这一口肉吃的,那个寒碜做什么的。” 村里有个习俗:谁家有什么喜事,必得杀一头猪的,海碗盛着端上桌,吃不了的,便你一块我一块的分了,用桐叶包了回家。前几年,还有为肉块的大小闹得不愉快的,是该改改了。从此以后,办喜事虽然还是海碗盛肉,只是剩下的已不再分,主人便用来炼油。 终于,太阳一样亮的灯泡熄了,电影开锣。大人不再嚷嚷,孩子也安静了下来,狗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不再嚷并不表示不说话,听: “快跑啊,要追上来啊!”——那一定是坏人在追杀好人了。 “从另一边跑呀,前边还有人在堵呢!”—— 也是坏人在追杀好人。 “你这个杀千刀的啊,我要把你零刀碎剐!”——一定是坏人阴谋得逞。 “嘿嘿,瞧那两口子……”——这一定看到了两口子恩爱。 “千万别信他的话呀,他是在骗你的呢!”“你咋就那样傻呢,他的话你也信?”——生怕女人信了负心男人的谎言。 “呜呜呜,你咋就死了呢?好人命不长啊!”——主人公死了,会哭到一晒谷坪的人。 在这以后日子里,无论在哪里,我再没有看到过如此热情而善良的影迷。 最后一个片子放完,那个太阳一样的灯泡又亮了,众人嘘一口气,晒谷坪又沸腾起来,议论刚才的电影的、道别的、把凳子还给主人的、打听电影还要到哪个村子放的,最响亮的,是叫孩子的声音: “长生,你在哪里?” “福坨,你这个狗日的还不到这里来?” 又有人笑骂:“你娘个脚的,叫什么叫?显摆你有个崽是不?他没长脚不会自己回去?” 这人也笑:“这个狗日的崽,不叫他跟着我行吗?上次我回家半天了他也没回来,又出来找,这个狗日的,他竟然躺在这晒谷坪睡着了。狗日的,给狐狸给叼走才好呢!” 又是一阵哄笑。 电影还得到临近的村子放一场,大多数的人也还要去看一场。于是,临村的人把放映机挑着在前头走,蜿蜒的乡间小路,大家拿着手电、提着马灯、点着火把在后头跟着,远远看去,又是一条更长更大的灯龙,向临村移动。 多年后我在看陆定一《老山界》里的火把时,一下子又想起了当年在我老家小路上移动的灯龙,眼睛,不由得湿了. 如今,我的家住在离电影院不远的地方,之间的路铺着彩色花纹地砖。只是,我从没有走进过电影院。 那些简单的心情,那些简单的快乐,这辈子,只怕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多少年没回我的老家了。听说,老家也很多年没放电影了。那个曾经放电影的晒谷坪,已经长满了野草。 也许,我老家的乡亲,也找不回当年的简单和那些简单的快乐了。 亮在老家屋顶的灯泡,闪在老家坑头的电视,是一种富足和享受。 富足和享受,总是有代价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