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红线，右手情缘（完整）

水草倪倪

贞观二十二年，早春
隔壁的杏花开了，这是今早素芸来说的。
隔壁以前住的那位官人去年因为获罪被贬去了南方，这宅子也就空了。因为被认为是风水不好的关系，一直都没有人搬进来。他家的院子里种了好些花木，都是以前的夫人精心照顾的，今年虽然开了，却再没人理会了。
那家的院子是雪儿极熟的，因为她住的小楼正对着那边。那家的花也是她很喜欢的，去年她还因为这个去拜访过那家人。
可是如今只剩满院的花儿独笑春风了。
“素芸，去把我的那件红袄拿来。”
“小姐您要出去？”
“嗯。多可惜，满院的花开了都无人知晓。我要去赏花。”
“那要去请少爷陪您吗？”
“不必了。今天兵部有例会，爹爹和他都不可能很早回来的。”
“那我去吩咐他们给您备车。”
“不用，反正只有一道墙。”
“小，小姐，您要翻墙过去？”
“没错！”

御北王府的墙修得很高，但却一点也难不住雪儿。王府这一边有棵高大的杨树，攀着就能上去。那边的墙下有棵海棠，也是很高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骑在墙上，雪儿突然发现了一个麻烦：墙下的海棠不知是何时已经被人给砍了，自己根本没办法下去。回去吧，下面一帮小妮子都在看着，好丢脸啊。
她坐在墙上，双脚伸到那边，头一次发现坐在这么高的地方看原来也是极好的。比在楼上近些，看得清楚些，却又很有整体感，一树一树仿佛接连的花海。不知道以前那家的大人怎么会喜欢杏花，可自己却喜欢它开后的美丽春天。

水草倪倪

“小姐，要我扶您下来吗？”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江雪吓得不轻。完了，这要是传扬出去让爹知道准是又要生气了。低头看去，是一位年轻的公子站在院子中。

那位公子攀上了离墙最近的一株杏树，将双手伸向雪儿。
“小姐，请放心，我一定能接住您。”
雪儿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谢谢公子了。”
“小姐就是江雪郡主吗？”
“公子怎么知道？”天啊，雪儿的眼前全是爹爹愤怒的脸了！
“人人都说雪郡主有一头漂亮的金色头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公子过奖了。不知道公子如何称呼？为何会在这院中？”
“在下崔冉，两年前入御使台为官。这院子是今年刚买的，正搬进来。”
“我还以为没有人。对不起，崔大人。”
“郡主是喜欢这花吗？”
“是，我觉得它们开了，却无人来赏，太可惜了。不曾听说崔大人已经买了这宅子，打扰了。”
“没关系。先前听说郡主，只道是位胡人女子中的传奇。今日一见竟是如此不同凡响。只是您日后过来，只要走大门即可。在下一定拱手相迎。”

“听说郡主的筝弹得很是动听，不知道在下有没有机会亲耳听闻呢？”
“可以啊，改日一定来拜访大人。”

江雪回到家，看到哥哥正站在自己必经的围廊上。
“怎么自己出去了，连个人都不带？”
“没办法带啊。”你明明知道我去了墙的那一边嘛。
“那家已经搬了人过来了，听说是二十年的进士，不知道是投靠了谁，没放外用，做了一个御使台的小官。今天有没有被吓到啊？”
“哥哥跟他们吩咐了吧，不要让爹爹知道？”兄妹之间的这种默契总是很容易达成。
“以后不要再上墙了，太危险了。何况上一次我已经叫人把那边的树伐了。”
“为什么？你知道我今天要下不去吗？”还以为是那家人干的，怎么原来是你啊？
“他家的院子对着你的小楼，早就应该把那树砍了。你要是那么喜欢杏花，可以叫人在院子里种。”
“没关系，他说了我什么时间都可以过去赏花的。”
“你一个女孩子家……”
“放心啦，我有分寸的。哥哥要是这么操心的话，还没成家就该变成老爷爷了。”
“还不是为你。”江贤的嗔怪中总是抹不去宠爱的意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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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草倪倪

贞观二十二年，冬
江雪已经有几天都没有见到哥哥了。
后娘也说不出爹爹跟哥在忙些什么。她一个平凡女子，只知道言、容、德、工，却很少关心自己丈夫公事上的烦恼。
进门不久的嫂子知道的就更加有限了，何况她有了身孕，根本也顾不上别的。
但是雪儿已经听说了，户部尚书连合了朝中一些官员，正在弹劾爹爹。征伐高丽的失败并不是爹的错误，只是从皇上到各位大人，或许都需要一个承担罪责的人。
雪儿变得很不开心，但是她又没有办法跟后娘说这些事情。后娘是理解不了的，还会说她多心。
其实问题是很严重的，雪儿心中有数。虽然哥哥以前也经常很晚回家，但从他现在是根本不回家这点就可以看出来情况有多危险。

“小姐，隔壁的雪花正开着呢，您不去赏花了？”素芸总是最贫嘴的那个，连郡主在眼前时都敢说。昨晚的一场大雪把长安盖了个严严实实，这小丫头是看见隔壁院子里的还没人踩过，心里已经着了急。
“你想去就去吧。”雪儿已经听说这丫头喜欢上了隔壁的一个小厮。若在平日江雪总也愿意跟她逗会儿，可最近实在是没有那份心了。
崔允升是个很好的人，温柔而且细致。只是他回家的时间多数比哥哥还晚。御使台总有忙不完的公务，但他还是有时间好好照顾那些花。秋天时院子里又添了几株玉兰，因为上次雪儿说了喜欢，想在早春，让清风送一股淡淡的玉兰花香。
给他写了封信，问了问时间是否方便。他叫人捎了口信可以，还请郡主自便的。

雪儿带了一帮女孩子过去。问了一下，门房说大人出去了不在府里。她们玩了一会儿，又弹了几支曲子。雪儿有几分醉意，便让绿荷陪她在院子里走走。
在路过一个房间的时候，雪儿有点难受，便停下来休息，这时她听到房里传来声音，是崔冉的。“既然大人觉得此事如此紧迫，下官一定竭尽所能。此次众位大人联名弹劾，定要让江荣伏法认罪。”
江荣？他竟然直呼爹的名讳？爹爹犯了什么罪了？
她刚想进去问问他们，却被绿荷拉住。里面开始列举爹爹的所谓罪名，在雪儿眼里都是些那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听到一半她觉得实在不想再听了，拉起绿荷便回去了。

晚上崔府送来了点心，后娘叫人给雪儿送去了一些。绿荷照着小姐的吩咐，都给倒掉了。

爹爹没有回家，哥哥倒是回来了，说是已经没有什么公务，可以稍稍轻闲一下。他叫雪儿弹首曲子来听，可是雪儿弹不下去。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跟哥哥谈论下午听到的事情，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不然会失去爹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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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草倪倪

第二天清早，爹爹早朝回来得很早。听说是皇上染了风寒，早朝取消了。
很快宫内总管便成例般前来传旨，召江雪郡主入宫为皇上演奏。

“雪儿，朕又要召你入宫来了。”每一次皇上染病，总要召见雪儿的，连太医们都说，雪郡主的筝声远胜丹药。
“皇上的气色很好，只要将养几天一定会痊愈的。”
“你这是在提醒朕不要忘记国事吗？”
“国事有皇上和那些大人们操心，雪儿不管。”
“哦？那雪儿是只管奏曲了？可是你今天为什么没有带筝入宫呢？这可是犯了欺君的大罪哦。”
“皇上的宫中，筝多得是，雪儿只要借一张便敢演奏。”
“真的？那好，来人，去把那张弯月给雪儿拿来。”
“弯月”是一张新筝，是一位知名的师傅用尽十年心血完成的筝。传说那筝是自己挑演奏者的，那位做筝师傅去世后，他的徒弟试练许久，都自叹无法驾驭之，只得立了榜文求一个能弹之人。这事被礼部的官员听说，就将那筝收了来，献入宫中。除了这音色之外，那筝的外形也很独特，就似一弓弯月般，但却不知到底怎样一张传说之中的筝呢？

演奏的结果其实雪儿早就知道。什么样的名筝也不能与自己的那张相比，就算故意也好，那才是自己最适合的一张了。可是，她需要让皇上也明白她的想法。
“雪儿自己觉得，较之平日的如何呢？”皇上果然发问了。
雪儿突然跪倒在地。
“雪儿自知离了自己那张筝便无法奏出悦耳的曲子。但雪儿也不是故意犯下这等欺君大罪。皇上，雪儿自幼就没了娘，只有爹和哥哥是雪儿的亲人。近日来雪儿听闻有人要向皇上奏本弹劾爹爹，雪儿听说后一直好担心。爹爹多年来奔走疆场，难免会有得罪他人之处。皇上，一张筝没了，别的都不能代替，何况是亲人呢？求皇上念及爹爹的辛劳，不要让爹爹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
沉默，连时间都在静静等待那位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人开口。
“雪儿今天只打算给朕演奏这个吗？”
“雪儿不敢。其实雪儿的筝就在外面，只是，不知道皇上是否还愿意再听雪儿弹一曲呢？”

爹爹下朝回家，脸色已经轻松不少。皇上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终究还是要所有人念及武将们早年的征伐功勋。如今虽四海皆定，但当今圣上是明主，决不做“兔死狗烹”的越王勾践。
“你知道是谁向父亲首先发难吗？就是隔壁的崔冉！原来他是户部尚书的门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哥哥很少会如此激动的，也很少和雪儿谈论朝政，今天算是破例了。
“户部尚书？那个于大人？他为什么会跟爹过不去啊？”赶紧把话题引开，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允升的名字。怎么可以这么做呢，不是说了很想做爹的女婿吗？
“户部认为，是征伐导致国库亏空。反正他们总是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武将们身上，自然要向爹发难的。此事不会就此完结，我听说他们还打算继续弹劾呢！”
政事是一团乱麻，是一件离雪儿很遥远的事情，之前她一直是这么认为。可是如今一切都变了，为了家人，她愿意选择让自己也成为那复杂烦恼的乱麻中的一部分。

水草倪倪

贞观二十三年，早春
爹爹最终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段时间。户部与兵部之间的争斗终于随着皇上身体情况的日益恶化而偃旗息鼓。新的战争已经开始，皇子们之间的争斗已经变得明显而血腥。有人胜，有人败，还有人坐收渔利了。

又是早春杏花开，可是院子里的人却要搬走了。
崔大人因为弹劾一个地方官员得罪了背后的势力，被放了外用。其实雪儿是知道的，这件事跟哥哥最近的繁忙大有关系。他被贬至幽州，做了节度使裴大人帐下的一个小官，但他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因为裴大人是爹的旧部。
嫂子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全家现在都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那个小家伙咕咕坠地的时刻。

“小姐，这是崔大人派人送来的。”素芸的眼睛红红的，她知道自己不能选择什么，只有自己学着放弃。
江雪看了看，是一枝开得净白如雪的杏花。
她叫素芸把它插在了瓶子里。可是到了开败，却不让任何人扔掉它。
<往事•完>

水草倪倪

唐 贞观二十四年
常总管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个宫女。“娘娘，不知道娘娘喜欢哪样，奴才给您把三样全备齐了。”
“常公公，这是……”
“这是宫里的规矩，请娘娘选一样吧。”
江雪向他身后的四个宫女看去，第一个手里的托盘上放的是三尺红绫，是用来上吊的。若是赐有罪的宫人一死，就用白绫；现在是殉葬，喜庆之事，所以是拿红绫。第二个手里的是一把匕首，上面的绿色宝石很耀眼，记得是当年波斯使者带来的贡品。听那使者说是极锋利的，吹根毛发上去就断了。第三个手里拿的是一个盒子，江雪走过去，那宫人便将它打开。是一壶酒和一只月光杯。
“奴才倒是建议您用这第三种，听说毒发时没有什么痛苦，就像睡着一般。您就能永远留着您的美丽，陪伴皇上了。”
“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江雪笑了笑，“你就把那第三样放在那边吧。”
“娘娘，封墓的时辰是不能延误的。”常公公的声音里再没有了谄媚的腔调，他仿佛是对着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在说话。
江雪轻叹了一声，拿起那壶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这可是太医们珍藏多年的灵药，还请娘娘不要浪费了。”说着，常公公亲手为雪儿斟上了第二杯……


雪儿被白亮的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但是她还是努力地想看清周围的环境。
原来已经在地上了，再也不是幽暗的墓室了。
不知道现在已是何日？自己又要如何去鬼门关报到呢？


她四处游逛，不停地寻找，走过一家一户的门前。她终于遇到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了。当她路过一户人家时依稀听到里面在哭，穿墙进去一看，果然是有人死了。家人们正伏在死者身上痛哭，而死者的身体上方，正有牛头马面拖着一个竭力想要回到那身体中的一身白衣的男子。那是是死者的灵魂，跟自己现在的样子差不多。
她凑了过去，站在他们旁边。那男子见了她变得更加害怕，眼睛几乎是要瞪出来一般，挣扎得愈发厉害。地狱的官人们从腰后拿出条锁链向他身上一套，他便再也挣扎不得了。
“两位，呃，大人。小女子江雪，也是要去鬼门关报到的，不知可否同行呢？”
牛头马面看了她一眼，没有理睬她，拖着那人就走了。
江雪只得在后面跟着，随他们一直向西北方向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周围雾气沉沉已经看不见前路了，突然她撞上了什么东西。

“别再跟我们走下去了。”
江雪抬头一看，是撞在了牛头宽宽的背上。
“为什么？死人不是都要去报到吗？”
“你去了也不能转世，报了到，反倒要在地狱受苦。何不在人间消遥？”牛头的声音倒似乎充满同情。
“我为什么不能转世？别人也不能转世吗？”江雪有点急了，我可是很想投胎回家呢。听说有缘分的人是可以继续做一家人的，我还想和爹爹、哥哥还有后娘和嫂子做家人啊，还有我的小侄儿。
“你的魂魄不全，地府不能让你转世。除非有人愿意为你做十世的功德，否则你就只能在人间飘摇流浪了。我们不收你，是没有这个必要。你今生的福报很大，活着的时候太短都没有用完，犯不着自己找上门来受罪。”
这大大出乎江雪的预料。没想到死了却不能转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赶忙追上去问到，“我的魂魄怎么了？”
“你缺少一魂一魄。找齐了再来转世不晚。”三人继续上路了，丢下雪儿一个愣在路边。
什么时候丢了自己的魂魄呢？这个问题太离奇了。难道没有了魂魄还能活着吗？因为没有了魂魄就不能转世回家，可是，可是？
所有的想法似乎都从脑子里消失了，只有不能转世这个结论在徘徊回响，震得雪儿的全身都不停战栗。为什么呢。我明明生活得那么好，怎么就丢了魂了？

江雪的生活原本是很快乐的，至少她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满足。她没有怀疑过自己会缺少什么，记忆中每一天都过得完美无缺。判官们给她的那是一个有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她觉得一切都崩溃了。
怎么会这样的？明明做了那么多的准备，还是无法逃避地死去了，可是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还不能转世？我是多么的希望能够回家去重新跟家人在一起，哪怕喝了一碗孟婆汤忘了什么也好，让我跟家人在一起不再分开！难道只是要这么飘来飘去，只是做个游魂？魂魄？我的魂魄丢在哪了啊？！！！

水草倪倪

清 康熙二十四年
千年如梦，恍惚而过
“谁？”
江雪喜欢上了这个书房。这里面的藏书让她眼花缭乱，书里面有那么多汉人的满人的历史，她甚至还找到父亲和哥哥的名字。可是里面丝毫没有她的名字，更没有提到她作为皇后殉葬的事情。也好，就像那墙上挂着字一样，“乐得清净”。她现在已经可以鼓起一阵微风，轻轻吹动书页，接连读完大段大段的文章。所幸爹爹当年让她习字了，此时的日子也因为书的陪伴而充实不少。有时候书房的主人不在，她可以整日坐在里面。偶尔牛头马面也会到这个书房来，但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工作而已，没有前来拜访的意思。他们说那年轻俊朗的男子已经时日无多了。
“谁在那？”那声音中有着一丝好奇的探究，也有一丝期待的急迫。
雪儿只是轻轻撇了撇嘴。你又看不到我，问那么大声干吗？
“雨蝉？是你吗？你放不下我为我担心吗？我们就快要重逢了，你等等我啊。”
雨蝉？那是他的娘子吗？听说已经死去有十年了。不知道自己死后的十年，家里是否还有人挂念呢？想着，突然忍不住苦笑。果然，虽已历经千年，还是放不开啊。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个失意之人啊，靠着怀念往事打发时间。“当时只道是寻常”？跟我的往日那种生活，倒是有点像呢。可惜我是没有他的这爽朗的心境，“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日子，我不愿意让它变成往事。放不开当年的点滴回忆，渴望抓得住哪怕一丝丝的温暖，也许就是因为只找得到这样的温暖，我才会变得越来越凄凉吧？

被满门抄斩了？
自古有云“伴君如伴虎”，不一定哪一天身边的老虎没有睡好，就会张口咬人了。可是，就这么就什么都没有了吗，我的家人？就算我还有一天可以转世人间，只怕大家也都散了，再也遇不到了吧？我会有转世的机会吗？我会找得到我的魂魄吗？我会可以……
“姑娘，你是谁？”
他在问谁？这书房内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难道他是在问我？
“你不用疑虑，我能看得到你。我看得到你的衣衫是汉人的模样，也看得到你身后没有影子。你每日在我书房里看书，你是喜欢《唐书》吗？还是那里有你生活的往事？”
可怜。可怜的人啊，下一次牛头马面来访的时候，你就要跟着他们去了。能看到我可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那是你的阴阳之气不再平衡，你已阳气无多的证据。为了你的娘子真个消得人憔悴了，可是你娘子已经去世十年，就算你去了那边也不见得能找到她了。
“我原想是我娘子回来看我。姑娘，不知你可曾见过我的娘子雨蝉？”
干吗要问我呢，我跟你的娘子是不一样的，我去不了她能去的那个地方。
“姑娘是否听不到在下说什么？”
他的表情变得怅然若失。我听得到的，只是不想回答，反正你也不见得能听到我。

“咦？喂，你没事吧？”
他摔倒了。

水草倪倪

他的父亲，那位面目慈祥的老者，是当朝一品的显贵，不过却是满人。
也许是因为我以前也不是完全的汉人，也许是因为我死去了太久。反正现在的当朝之人已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可以毫不关心，就连他们身后那条奇怪的辫子我都见怪不怪。所谓的“政事”在我看来，已经只剩下一本本史书中故事一样的东西。很多“真实”我都已经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亲眼见过，我忍不住欣赏的，只是那些历朝历代的史官们掩盖真相的本事。朝代的交替是在世之人争夺的宝物，可在我这样的“人”眼里，还有什么重要？不过是一场生灵涂炭的灾难而已。我已经不用去在乎谁坐在那把椅子上，他头上的匾额书写时用的是汉字还是其他什么文字。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在这些有钱有势的“大人”们家里住下来，仅仅因为这样的家庭，我更加熟悉一点。
他是独子。可怜的人啊，我又忍不住一再感慨。我死了至少还有哥哥可以为爹爹尽孝，你若死了你的爹爹可怎么办啊。
太医们围在他的床边，他们说他只要撑过今晚就会好起来。可是他们都没有开什么方子的意思，显然其实不抱什么希望。我能听到他喃喃地叫他娘子的名字，连我都在等待牛头马面带他离去。可是他们今天却没来。

“姑娘？我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
他真的撑了过来，生命之火没有在昨夜熄灭。不知道为什么牛头马面没来，原来他们也只是平日里积极而已。
“你是哪朝人士呢？请你回答我吧，也许我真的可以听到。”
真的要回答吗？还是不要了，跟我说话只会更加消耗你的阳气。就算你是真的时日无多，也该考虑一下你那年迈的父亲，你是没有看到，他昨夜已经老泪纵横了。
“我还有几日呢？”
他喃喃自语。这话不是在问我，倒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姑娘可以见到我娘子，请转告她，我就要去陪伴她了。”
“我可见不到她。”
他撑起身体看着我。他是真的看得到我，听得到我。
“姑娘，我真的可以听到你说话的。”
我忍不住想笑。你都能看见了，听见也是正常。
“公子，能听到我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会消耗更多的阳气。你现在已经很虚弱了，应该安心将养，不要去想这些事情。”
“姑娘知道在下还有几天吗？”
“什么话，公子尚还年轻，不应该这般胡思乱想的。”
“姑娘是哪朝人士？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姓江，点水江，单名个雪字。唐朝人。”
他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也是呢，知道自己是在跟鬼说话，而且还是一个千年的鬼，吓着也是正常反应的一种。可是他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柔和了。
“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所以不忍离去？”
“就算是吧。虽然我倒是很想离开的。”谁会不忍啊，能走早就走了。
“在下不才，也许可以帮助姑娘。”
“我的麻烦，不是公子帮得上的。公子还是安心将养自己的身体吧。”

水草倪倪

“容若。”
“爹？爹一直都陪在孩儿身边吗？孩儿扶爹回房休息吧。”
“你不要起来。孩子，刚才你是和谁说话？”
“是，一位朋友。”
“可知叫什么名字？”
“叫做江雪，点水江。怎么了，爹？”
“没什么，你要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居然有人给我烧纸了。那位大老爷叫了一帮家人给我烧，烧的东西还不少，纸人纸马大房子，什么都有。是应该道个谢呢，可是这些跟我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用不上。
他是真的很爱他的儿子呢，一听说有了像我这样的“朋友”就知道要赶紧送走才行。父慈子孝，真是让人羡慕。算了，我还是去别的人家住好了，免得几日之后那儿子没了怪到我头上。

“姑娘要去哪？请不要因为我爹爹就离开。我自己的身体，我心中有数。何况姑娘本是前朝人，想必已经在此住了多年了，不用为我而移去他处。”
“谢谢公子挽留，只是雪儿的确也不合适留居此地，还是早日离开为好。”
“不知《唐书》里，可有提到姑娘的家人？他们现在又身在何方呢？”
“雪儿的家人在奸佞当道之时已被抄斩了。雪儿不能转世，所以也见不到家人。”
“想必姑娘很想念他们？为何不能转世呢？”
“这……雪儿很笨，把自己的魂魄给丢了。魂魄不全不能过得鬼门关，只得在人世游荡。”虽然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雪儿还是说了出来。说出来吧，自己也能轻松些。毕竟，这一千年来，他还是头一个能说上话的人。
“魂魄？姑娘把魂魄丢在哪里了？”
丢人丢到家了，唐朝人迷糊成这样，他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说实话，雪儿是实在想不起来了。只是在死后被人告知不能转世，雪儿才知道自己是丢了一魂一魄了。公子莫笑，雪儿也很懊恼的。”
“姑娘莫怪，在下实在是孤陋寡闻，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所以姑娘就一千年来都只能在此地徘徊？那姑娘是以什么度日呢？”
度日？我还度什么日啊？
“在下唐突了。姑娘可以好好想想，如果知道魂魄在哪，在下倒是愿意帮助姑娘寻找。”
“那……雪儿先谢过公子了。”
一千年，什么样的东西都灰飞烟灭了，还能找到什么？

水草倪倪

“不知现在容若能看到的雪儿，是个什么模样？”
“雪儿的模样？很漂亮，只是，倒像是罗刹国人。”
“罗刹国？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北方人的国家，他们面目漂亮，都有金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雪儿以前的家在哪？难道不是汉人？”
“雪儿的娘亲不是汉人，雪儿的样貌比较像娘。”
“原来如此。不知雪儿可会舞蹈？书中记载盛唐之时的胡人最是能歌善舞，雪儿可有亲见？”
“有啊。容若想看？”
“我来为雪儿配乐如何？”

牛头马面还是来了。那天清早，容若还睡着，他们就来问我他的情况了。
“他可以活下去啊，是不是你们搞错了？”
认识了一千年，我偶尔也可以和他们贫嘴了。他们也不在乎，总是很同情我的样子。
“他是很有福报的，早点报到了就可以继续去享福的。”
“有什么福，现世享了也不错啊。”
“他可是有十世福报呢。上一世做了很大的功德，几世都享不完。现在这样子哪像有福，每天都在等死，还不如早点去报到了。”
“可是我看他现在的样子不像病着啊，我觉得他是撑过去了。”
“没那样的事！只是时候没到罢了。”
“那你们干吗天天来，着什么急嘛？”
“小丫头！”终于被我激怒了，却又很快变得和颜悦色。他们两个只是刀子嘴罢了，现在都拿我当小妹了。

“雪儿未了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我只是在想，也许可以用自己的福报，换你的心愿。”
“换？”老天，他在说什么？“纳兰公子听到了？”我忘了，他能听到我，一定也能听到地府其他人的声音。可是，他真的不应该听，他还应该继续活着，不能像他们说的那样，早早就去报到。
“你答应叫我容若的。对，我听到了你们说话。那两位是地府来的，对吗？”
“纳……容若你不要想这些事情。你已经好起来了，以后会更好的，会长命百岁，会有儿女绕膝，会……”
骗人真难。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对，雪儿是因为魂魄不全才过不了鬼门关的，不是有心愿。不知道我能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做法事可以吗？还是应该请高僧帮你超度？我爹爹是朝中的一品大员，你需要什么可以尽管告诉我。”
“雪儿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要求了。容若，谢谢你。”

我必须要离开纳兰府了。尽管，遇到这个人让我我第一次喜欢失去身体以后的日子。

一个月后
江雪在皇宫中遇到了牛头马面。
“宫里有这么多人要拿啊，两位天天来。”
“今天不是拿别人，是来拿你的。”
“我？可是我没有找到自己的魂魄啊。”
“还记得我们说过的吗？只要有人肯为你十世为僧做功德，你就可以转世了。”
“谁？容若？纳兰公子？”
“对，他已经去了，你现在也可以跟我们去地府了。还尽在世之时的帐，你便可以过奈何转世去了。”
“可是，如果他来世出家，岂不是见不到他娘子雨蝉了？”
“这是他的选择，他也很高兴自己能这么做的，你就不用顾虑了。跟我们走吧。”
<偶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