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李小建 · 发表于 2009-4-6 01:30:29

《怀念我死去的弟弟，他是个溺水的孩子》

我们在水里放置镜子，让水看见水。
此刻我们召唤水妖、精灵和溺水的孩子
在清晨的薄雾中，在早夭者的灵堂里，在大理石上安坐。
谛听水的声音。我们打开发黄的圣书，空气在我们身后流动。
花卉走向坟墓，火焰中升腾起洁白的鸽子。
翻到第九百九十九页，我们在空白处写下：
“往事如流水。”

《一个夏日的午后》

中华路。暑假前的日子
显得多余。合飞牌马蹄铃闹钟
咬紧细碎的脚步。现在它不再转动。
上发条的人失去延续时间的兴趣。如同现在
我在回忆中涂抹光明的图画。

小学校大门紧闭，
漂亮的滑梯和秋千在阳光下空着。
阳光水一样流过枝叶间的细缝。
几个孩子，如同散乱的纽扣，聚在树荫底下
憧憬没有老师和作业的暑假。
那时我在街的对面，如同盆载植物
憧憬绿色的植物园。
一个小女孩隔着铁栅栏向我挥手
“叔叔，帮我买一块钱雪糕。
蒙牛牌，带巧克力的那种。”

《岁末怀杜甫》

南方的雨灾颠沛流离。
这个季节的瓦罐，表面渗出水珠。
渡水的人将船划向岸。潮气裹紧烛焰。
手骨咯咯作响。十二只大雁鸣叫。
没有出路。

他说孩子们孩子们。如同浮起的橡实。

昨晚的诗稿已柔软，如同腌咸的云片。它吸饱了水汽。
清瘦的墨迹浮肿得不成模样。
“袒腹的饱汉着实丑陋。”你将皱起的皮肤
抚平。手骨失足滑落梯子，
落向贫穷的胃。

所有的亡魂今夜必然相拥而泣，
在一个王朝宽大的袖袍中，他们并不
过分哀怨。走过长生殿的琉璃瓦
也不发出一点声响。不会惊扰唐皇的春梦。可雨
始终不能在一首七律中找准
韵脚。它们将雁鸣变声，以期所有的声音
都能得到回响。

阴雨不晴的日子越缩越紧。像蜷缩的枯叶。烛火之外，
空无一物。那双数的鸟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水样的鸣叫，顺着永夜的脊背滑落。
雨云将南方推向水。
渡水的人将船划向岸。
吸饱雨水的音节顺着喉咙拾阶而下。
你吞声不语。顺手写下：
海内风尘诸弟隔
天涯涕泪一身遥

当我默念你的诗句如同
多籽的墨葡。车鸣和下水道以及楼道里的灯火
纷纷消退。你和我的距离不过是
一滴水。从草堂的屋檐滴落至我的额头。
大雁的鸣叫碎裂成珠。骨骼开始酸痛。
拨火的人熄灭灯盏。典籍倾覆。
所有的汉字如雨竖排。
今夜，我就是老病的杜工部。

                                 2008-11-5日初稿  2008-11-8日修改

《家书：青春期》

妈妈，今天我走过市政广场。
广场上的风很大，风把云都吹跑了。
早上八九点的太阳被风吹瘦。如同烛焰。
广场如同甲板晃动。节日的红气球
在天空上  摇摇摆摆。
节日盛大。他们在给牺牲者的雕像揭幕。
“雕像是我们幸福生活的纽扣，”他们说，
他们把手掌都拍疼了，“我们的内心在集体中
获得了不可或缺的不朽的温度。”

妈妈，刷白的房子从周围升起，如同健康的门牙
如同医院里复明的瞬间。城乡清洁工程
刷白了乌托邦城市。我们刷，我们刷，我们的脸上
满是干净的石灰水，比屈辱的泪水还要干净。
口腔溃疡已久治不愈，晚报柔软的舌头翻滚
不断吐出重大喜讯。

妈妈，那些青春的怪癖，被催生的谎言，
内心的黑暗，过于多余的感伤，露水和失眠症
转身的爱人，镜子里映照出的真切的明天
已滞留在流血的车祸现场。然而时代

在重生。祖国和人民的形象日益可亲。
时代在重生。我已被推向政治经济学。
剔除骨节中多余的血肉，诗歌重获石头的质地
将词和词挤出扭曲的细芽。被扼住的长颈
拒绝向一个伪善的谎言宣誓，拒绝请求原谅。

当黑暗的时辰从远处追近，我的骨头在体内灰暗
它并不是一盏盏日光灯。比石膏还脆弱。
我平静接受青肿、瘀伤、脱臼乃至骨折。可妈妈
对于那些盖在我身上的圆形公章
我实在难以忍受。

妈妈，今天他们说，“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我似乎已走完了一生。

                                                   2008-11-12

《性教育课》

回想起通体明亮的春天。在地下
凸起的白炽灯泡。思想教育的甜点
抹得太稀，和它的厚肚皮不太合身。

拉上窗帘。关灯。在晦暗的教室里谈起
精子和卵子以及如何受孕——什么是
健康的性生活。再给你们看女人生孩子。

血沿着哭喊的滑梯向上升。医生和护士
白帽子漂动，聚拢又散开。投影仪复现
产房幕布后的隐秘，带着害羞的方式。

什么也看不清。哭喊锤击着我们的耳蜗
潮汐般阵阵发红。终于，粉嫩的孩子
像被挤出的颜料瘫在白色毛巾上。

“女同学应当学会怎样做母亲，男同学
应当学会体谅女人的痛苦。”中年妇女，
茶色墨镜将质询的目光隔开——教材上的话。

教授的头在电脑后生锈，像慢转的钟——
“她生了几个孩子？”有人猜疑，有人在私语
更多的细小的笑声恰逢春天

如虫卵一样在卷心菜叶上孵化——
它们必将变成寻欢作乐的肥白的虫子
不是吗？春天是适合谈论性、诗歌以及哲学的季节

我听见后座的两个女生在小声讨论
柏拉图以及没有肉体痛苦的恋爱。

                                          2008-12-3

《旧事》

这些不言自喻，水是流动的。
我们攀不上透明的水梯。弯身
推月也不能。
临水看山的人翻看旧历，
前朝的山水干雪般融化。
墨砚生苔，不如给小女儿取名丹青。

你看不见我看见你。焚香抚琴
给三两淡友煮茶。指肚的温度不软不硬。
旧事里一只鸟的影子，
倒向一个病态的人。不在藏经阁
不在翰林院。梦醒时碰翻的药罐
裂开以往的旧伤。而那些矛盾的

潜水鸟、火蜥蜴。
返潮的夜晚水抱火，云湿烟。
玩杂技的人面南看北斗。
               2008-12-10

《冬眠期》

唯一被光源氏遗忘的正是她的名字啊！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暮年之恋》

夜听春漏声中梦雨不休。
雪拥台殿。木柱的暗影
参差。人在冬眠期。
回声穿越深水像淌河而过的人。
你来时我已年迈。那些噪音的白雪
已温驯得如同拱起腰身的小兽。
暮年苍老，如风干的果肉。水银柱
不降反升。我在失明中。
望着你我瘦薄成一张剪纸，
被你的胭脂染红。这燃烧的情欲里
火焰分裂。绕指柔。“你是浮舟，还是紫夫人？
或者两者皆不是。”雪满山时，我在
吞咽我自己。体内的水位线在不断下降。
过往的风流韵事泊满渡口。哦，
深山里的隐士在撰写回忆录。听雪压断
竹枝，听鸟惊飞蔌雪。“可回忆是多么不堪。”
最后的梦境将我卷向清晨的海滩。
我细数鸟羽和鱼鳞以及水腥气。印满墨水渍的
床单提醒我：在深眠里我是不断喷墨的墨鱼。
我是潜行的乌贼，隐秘的乌贼。僧院无事。
读佛经。敲木鱼。心不在焉。
暗想旧日的你如冰层下的银鱼。
手拭梅花。岭猿寒鸟皆不忍听。
电话铃声穿越敌占区使一滴水
在清晨放大。缄默，还缄默得不够。
人在冬眠期。

                        2008-12-31
《雁山游记》

暖冬。午后的阳光还不够，想起乡居的生活
“每依楼南望青山，便有登临之意。”水碟的浅口
清圆，我们在上面安放云朵、潜水钟与
飞机静静滑过的云痕。往日里的蕨类植物积满潮湿的
蓼渚。心似瓶颈向水收敛。未曾回复的话语如籽绽满
“我是否应该更深入一点，做个尘世的穴居者？
看山岚在烟雾中隐没，看水带在娴熟地拐弯。远处的群山
如墨点染，浓淡相宜。那拥向我的翠绿又辄转返归。
手抚枯干的树木，那火燎后的炭黑比林间的阴影更深
几重。放火烧山的人在斜坡顺风点火，“为植新树。”看那些
护林工人的红帽在火焰中飘忽变形。看那些黑侵入蓝。
下山的路在暗黑的灰烬中露白。“心如远景皆不可细看。”
深林间传来的鸟鸣如同水滴下鸣。暗想更绿几重。
怀揣侵入耳穴的警报声。汽车挡风玻璃头顶太阳的圆盆。
山下的人们在闲聊、喝茶、玩纸牌。门窗倒贴福字。
走过那些跳皮筋的孩子，我想起那些欲爱不得的人们
在夜间在白昼在深水中扣响指节。那反弹开的回声如松针落满沟谷。

                                 2009-1-14

《植物园》

植物园。有些名词的颜色是深绿。
落叶乔木花期未至。常绿乔木纹路细密。散发
清香。蕨类植物在阴湿的坡地铺开手掌。
水塔花。酒瓶兰。镜面草。温暖的花房里
花草借物赋名。植物园，无尽回廊里阳光弯曲
如回形针。浅水池里的浮萍和睡莲对水贴镜。
误将沉潜的落叶当作金鱼。深树间果落青苔。
站在拱桥上听水流动，鸟婉转。“树精和花妖
在夜间魅影翩然。”“小农自称灌园叟，日日
夜夜对花眠。”那些重瓣多蕊的花木在深林中
隐秘绽开。你静坐也不能闻听种子，不能看见
杉木在水边露出膝状的根部。而春天，他们说，
还在二十里之外。
还很远。

                     2009-1-14

《武汉三日》
那一片雨云迟迟不落，它在天上藏起树冠。
从千里之外相随而至。从桂林到武汉，南国的雾气
包围我像陈旧的花瓣。隔年的旧事
安睡在旧琴台，江中的汽笛，唇边亲依的
白骨沙滩。那推向我的二十四节气排列整齐的
孔窍，我依然无知。那弥漫云水气息的沙洲
河流里的水鬼在血管中挂起白帆。岸上的人们
在闲聊，在生活，在细沙中把生命交给细沙。
偶然想起旧仪式，想起插花和饮酒，在宣纸上写下
百年好合。可灰尘太厚，天空像紫砂壶的内壁。
当瓷瓶抱住怀中的水，“我能否比一朵花还安静。”
而这些多年的痼疾如何医治。当我们谈起那些
高压电线在空中留下的瘀痕，就不免犯起以往的
偏头痛。石枕太凉。午后的友人和我谈起中医
谈起失传的偏方和秘方。而这些中草药的名字始终
散发着苦涩味，缭绕在午后的颈项间。花气被掩盖
太久。她们的枝叶被简化成几笔线条。在《本草纲目》里
疗效显著。脆弱的纸片一触即碎，想起那些汉字里
被埋藏的人事。往事就走过驿站的白马。就在读古籍
翻拓片，高枕梦眠时，“一生更愿浓缩成一滴雨水，清亮
圆润。永远在下落中。带着云彩的温度”
                              2009-1-21

《瘦哥哥，我决不在今夜想你》

一个日子在远方破裂。雨水
加速时辰的来临。没有人看见你
瘦弱的身影怎样脱离一棵冬日的树。
蓬勃的春天在膨胀。庸人充塞的池城里
肥厚的嘴唇堵住和谈的耳门。
而你，空着肚子，将一场盛宴
交给他们、他们和他们。
太久了，我听见木炭被雨水洗绿。
一棵树在一只鸟身上寻找流水对。

瘦哥哥，铁在血上漂泊会不会痛
诗句在母亲的泪上漂泊会不会痛

瘦哥哥，我决不在今夜想你
决不在一个被称作纪念的夜晚
被无限忧伤所环抱，被雨水
锤击门扉的春天。决不了。
和那些无知的孩子们谈论如同
在雨水中洗亮的白骨般的青春
和寂凉的理想。雨后草尖上的
水珠在摇曳，马儿低首吃草。
而不幻想一双飞天的翅膀，不是
太平洋上的贾宝玉。而你，
本该是个淳朴的乡村教师，从春天的河堤上走过。
将一生的激情献给人民的教育事业。

2009-3-21

《庆安》

车过安庆时已是深夜。雪在下落。
像那些在钟声里毅然出走的人。
这些白色的黏土温润。潮湿。连同我们的呼吸
也充满无形的磁力。那些如同螺纹口般
盘山公路始终未将困倦磨损。
落满雪的山峦发出微亮的光。幽蓝的夜。
我们宛若处在白瓷瓶的内壁里。
那些细密的裂纹在我们的背后伸展。
分开掌心，暗藏的花朵从容绽放。
这就足够了。直到那些白玉瓶般的群山
在我们身后消失，融化。我还在默念
一个陌生的名字：庆安。

               2009-2-27

《小玉》

看你的樱桃鲜红。朱唇轻启。
唤名小玉。那些焦虑的时辰
我在炉中抱冰。倾听水
流成一只鞋子。你说春太短。
无尽的往日，缚琴作茧。
想起扪心来见的清晨。雾水
打湿鸟鸣。我将残梦卷成书页，
卷成无尽的回廊和街巷。那年的春山
比你的眉低。

            2009-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