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母亲

乡野闲人 · 发表于 2009-9-12 07:40:16

遥祭母亲

母亲，你走的那天，我正在南方的小城给你写信。
总以为你不会走，总以为你不会丢下我们，然而，父亲的信上说，一个多月前的黄昏时分，你就走了，拄着那根已伴你多年的竹杖，独自摸摸索索地走了……
母亲，你走了，却将一串沉甸甸的思念抛给了我——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你为我“叫魂”时的情景。那时的我跟野人似的，整天不归家地四处疯玩，常常在晚上睡觉时，胡七乱八地烧得被窝里外滚烫。而每当这时，你总说是我玩丢了魂，赶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打开大门，不让任何人走动，先舀一瓢水放进锅里，再将几根筷子立在锅底，一手扶着，一手抄水淋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唱着一首只有母亲才会唱的歌——
“伢崽，在外吓着来家啦——
晚喳，来家跟妈睡呀——
伢崽……”
你反复地哼唱着这首悠长的歌，直到筷子能直立锅底，后来再挂到大门外的墙壁上，这才静静地坐在我的床边，等待着儿子的魂魄的归来——长大后听说这是迷信，可我却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因为你在做这些时的虔诚无以能比，更何况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没那回事似的在外疯跑了。真的，母亲，即便现在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也从来没看过医生，倒是你的那首“招魂歌”又悠悠地在我耳边响起，常感动得儿子啼泣涟涟——
我想，心诚则灵，这也正是母亲的力量之所在。
母亲，我一直很疑惑，在那个充满着愚昧和贫穷的岁月里，你和父亲是拿什么将大大小小的五个儿女喂养长大的——在田里苦挣一天，两人的工分值才五毛多一点。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们家是队里乃至社里都赫赫有名的大“超支户”，同样，你和父亲的旷达与乐观也是名噪乡里的。其实，你们是将苦水留着，只在关起门来的时候，才双双向一盏萤火虫般的小煤油灯倾诉。
只是那时，我们还不懂这些。
母亲，如果说你和父亲为我们这些儿女累垮了身体，那么，我们长大之后不仅没有得到报偿，反倒更让你们操碎了心。
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我二十一岁那年，因为退了由你和父亲给我说下的那门亲事，你与父亲死活不依，甚至半真半假地实施“绑架”——强行要我去女方道歉，以求破镜重圆。可就在村前的那条河边，我终于还是将你和姐姐丢在了对岸——母亲，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沙滩上相河而坐，你和姐姐都不肯看我，只低着头，默默地抹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鼻涕和泪……
后来，随着弟弟妹妹们的相继成家，你和父亲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而这时的我已硬了翅膀，不归家地四处流浪。于是，你忧虑、担心，你想、你盼——终于在一个大年初七的早晨，你突然一下地双目失明了……
更为不幸的是，后来你又染上了癌症，发现时已是晚期。可我得信后，还是直到年底才赶回家里，和你一起过了春节，也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然而，正月还没完，我又打点好了行囊，在你一声声和着泪的挽留声中，又一次踏上了我的流浪旅途。
今年三、四月间，我一连接到了父亲拍来的你已病危并急盼我归的三份电报，然而，直到五月末，我才得以赶回家中。当时，父亲他们正在后园商量你的后事，我径直来到你的床边，只见你失明多年的一双眼睛已深深地凹了进去，伸出被外的胳膊只剩下皮包骨头——“妈妈”——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泪如潮涌。
“华子……是你？——华子”……你似乎一下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我才还……梦见你……回来了呢，你就……回来了”……
“妈”——我久久地拉着你枯枝般的双手，再也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我回家后的几天里，两个多月滴水未进的你，竟奇迹般地想喝点开水及米汤之类的了，我买回的粒粒橙和太阳神等，你喝着说，味道好极了，就像去年我回家过年时给你买回的一双保暖鞋一样，刚从包里拿出来，母亲，你便孩子般迫不及待地嚷着要穿“好暖和啊”——你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开心。
这是儿子有生以来带给你的仅有的快乐。
然而，十多天后，我却又一连接到了南方的要我速回的加急电报，“你去吧，儿子”——好不容易盼回了我，母亲，你又第一个催我走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终身大事，都二十九了”——母亲，你的神志如此清醒，你的心胸如此博大，令儿子欲哭无泪。
我坐在你的床边，静静地聆听你的嘱咐，你的叮咛，你的担忧……我想，应该让你安心养病，也许你会奇迹般地好起来的。于是，我编了一个弥天大谎：“妈妈，你放心，你的儿媳春上就有了，她还说，今年来我家过年，来看你、服侍你呢”。
母亲，因为你知道，你的儿子从不说慌，且又说得如此逼真，你信了，甚至连父亲也信以为真。“我们家穷，可不要让她……受了委屈啊”，你轻轻地笑了。
母亲，我就这样欺骗了你，也撇下了你，重又踏上了南下的旅程。其实，不论我走到哪里，你都冥冥地跟在我的身后，爱我、护我，并教我做人，教我做事。
八月末，我又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他告诉我，一个多月前，你就走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是你留下话，不要让远走他乡的儿子知道……
为什么啊——母亲，为什么不告诉儿子一声，你要远行？儿子至少可以为你打理行囊，再送你到车站或者码头——你双目失明，又弱不禁风……
为什么啊，母亲，为什么不告诉儿子一声你要远行？连一句告别的话语都留在心底，连儿子的一个祝福都不肯带走？
我的苦难而又伟大的母亲啊，总有一天我会回家看你，并且带上你望瞎了双眼的儿媳，一起去看你，再向你提出一个最后最后的请求——
妈，来生还做我的母亲，好么？

【作于199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