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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位中国作家在评论张爱玲的时候说她:文坛寂寞的恐怖,只出了一位这样的女子。
其实,远在海外,日本文坛不也是那样的寂寞肃杀?
芥川龙之介,一个日本文坛的“鬼才”,生于龙年龙月龙日龙时,故名“龙之介”。斯哉异人!
1892年芥川龙之介生于东京,本姓新原,是一个送奶工人的儿子,生母于三十二岁时生下他,八个月后猝然发狂,其后终生为狂人。龙之介被生母胞兄芥川家收为养子,因芥川家是延续十几代的士族(武士),门风高尚,文学、演艺、美术等均是士族子弟必修科目。或许是环境使然,再加上天资聪颖,他阅读的书籍涉猎极广,在中小学时代喜读江户文学、《西游记》、《水浒传》等,也喜欢日本近代作家泉镜花、幸田露伴、夏目漱石、森鸥外的作品。对欧美文学也兴趣浓厚,喜读易卜生、法朗士、波德莱尔、斯特林堡等人的作品,深受世纪末文学的影响。这使他日后不但成为杰出的作家,更是个博学之士。
他是日本大正时代小说家。他全力创作短篇小说,在短暂的一生中,写了超过150篇短篇小说。他的短篇小说篇幅很短,取材新颖,情节新奇甚至诡异。作品关注社会丑恶现象,但很少直接评论,而仅用冷峻的文笔和简洁有力的语言来陈述,便让读者深深感觉到其丑恶性,因此彰显其高度的艺术感染力,其代表作品如《罗生门》、《竹林中》已然成为世界性的经典之作。
后来芥川经人介绍参加了夏目漱石举办的木曜会,受到漱石的赏识而成为他的门生。过了五年,第四次《新思潮》创刊,发表了小说《鼻》“芥川是时代的牺牲品,他身背负着世纪末的渊博学问,不堪忍受旧道德的重荷,在新时代的黎明中倒下了”。也就是说,芥川龙之介不满社会对自我的重压,又无力抗争,最终企图在调和两者的矛盾中来实现自己的人生。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观的形成,重要的方面是由于他的成长处在明治末期到大正时期充满激荡与平和,闭锁与明朗对立的历史时期,面对的是“时代闭塞的现状”。个人、家庭、社会三方面的境况,使他陷入人生苦恼的深渊,同时他又不堪忍受现实的丑恶,作为人生的旁观者,为了埋头观照现实,他又不得不从精神上用合理主义武装自己,期望使自己成为一个“精神上的强者”。他出于对资本主义体制、道德和现代社会的种种束缚的不满,因而对马克思主义抱有一定的兴趣。但他不相信通过与资本主义斗争能够改变人的命运。可以说,他的世界观是基于个人主义与合理主义,对于社会和人生采取一半肯定、一半否定的态度。他的《某傻子的一生》、《侏儒的话》就是他解剖自己的世界观的自白书。 在这篇自白书中,他既承认看到了资本主义的罪恶,并攻击现代的社会制度,但却又害怕他们所蔑视的社会。所以他强调“最光明的处世方法是既蔑视社会的因袭,又过着与社会的因袭不相矛盾的生活”《某傻子的一生》。他为此常常苦恼于宿命,他“一半相信自由意志,一半相信宿命;一半怀疑自由意志,一半怀疑宿命”。“古人将这种态度称作中庸。我相信,如果没有中庸之道,就没有任何幸福”《侏儒的话》。可以说,以中庸之道来统一自由意志与宿命的矛盾,是芥川人生观的核心。芥川谈及这个问题时还说过这样一段话:“血统、境遇、偶然-一主宰我们命运的毕竟是这三者”《侏儒的话》,所以决定他的命运的,“四分之一是我的血统,四分之一是我的境遇,四分之一是我的偶然--我的责任只是四分之一”《暗中问答》。换句话说,他只有四分之一的能力来主宰自己的命运,实际上他已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于是企图笃信基督教来再找精神的寄托,但现实的压迫使他受到更火的折磨,他无法再相信上帝能创造奇迹来解救他的不幸的命运。干是于1927年三十五岁上,他抱着“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鲁迅语),以服致命的安眠药自杀的方式,结束风华正茂的年轻的生命。
悲夫!芥川龙之介的死,是对那个旧时代的控诉!笔者很喜欢他的短篇小说,我不久前读过他的那篇《蜘蛛之丝》,写得是那样的温润典雅:
《蜘蛛之丝》
一
一天,佛世尊独自在极乐净土的宝莲池畔闲步。池中莲花盛开,朵朵都晶白如玉。花心之中金蕊送香,其香胜妙殊绝,普薰十方。极乐世界大约时当清晨。
俄顷,世尊伫立池畔,从覆盖水面的莲叶间,偶见池下的情景。极乐莲池之下,正是十八地狱的最底层。透过澄清晶莹的池水,宛如戴上透视镜一般,把三恶道上之冥河与刀山剑树的诸般景象,尽收眼底。
这时,一名叫犍陀多的男子,同其他罪人在地狱底层挣扎的情景,映入世尊的慧眼。世尊记得,这犍陀多虽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大盗,倒也有过一项善举。话说大盗犍陀多有一回走在密林中,见到路旁爬行一只小蜘蛛,抬起脚来,便要将蜘蛛踩死。忽转念一想:“不可,不可,蜘蛛虽小,到底也是一条性命。随便害死,无论如何,总怪可怜的。”犍陀多终究没踩下去,放了蜘蛛一条生路。
世尊看着地狱中的景象,想起犍陀多放蜘蛛生路这件善举。虽然微末如斯,世尊亦拟施以善报,尽量把他救出地狱。侧头一望,说来也巧,净土里有只蜘蛛,正在翠绿的莲叶上,攀牵美丽的银丝。世尊轻轻取来一缕蛛丝,从莹洁如玉的白莲间,径直垂向香渺幽邃的地狱底层。
二
这边厢犍陀多正和其他罪人,在地狱底层的血池里载沉载浮。不论朝哪儿望去,处处都是黑魆魆暗幽幽的,偶尔影影绰绰,暗中悬浮着什么,原来是阴森可怕的刀山剑树,让人看了胆战心惊。尤其是四周一片死寂,如在墓中。间或听到的,也仅是罪人恹恹的叹息声。凡落到这一步的人,都已受尽地狱的折磨,衰惫不堪,恐怕连哭出声的气力都没有了。所以,恁是大盗犍陀多,也像只濒死的青蛙,在血池里,惟有一面咽着血水,一面苦苦挣扎而已。
偶然间,犍陀多无心一抬头,向血池上空望去,在阒然无声的黑暗中,但见一缕银色的蛛丝,正从天而降。仿佛怕人看到似的,细细一线,微光闪烁,恰在自己头上笔直垂落下来。犍陀多一见,喜不自胜,拍手称快。倘抓住蜘蛛丝,攀援而上,准保能脱离苦海。不特此也,侥幸的话,兴许还能爬进极乐世界哩。如此,再不会驱之上刀山,也庶免沉沦血池之苦了。
这样一想,犍陀多赶紧伸出双手,死死攥住蛛丝,一把一把,拼命往上攀去。原本是大盗,手并足抵,区区小事一桩而已。
可是,地狱与净土之间,何止千万里!不论犍陀多怎样心焦气躁,要想爬出地狱,真谈何容易。爬了一程,终于筋疲力尽,哪怕伸手往上再升一级,也难以为役了。一筹莫展之下,只好住手,先歇会儿喘口气,便吊在蛛丝上,悬在半空中,一面放眼向下望去。
方才是不顾死活往上攀,总算没白费力气,片刻前自己还沉沦在内的血池,不知何时,竟已隐没在黑暗的地底。那寒光闪闪,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山剑树,也已在自己脚下。如果一直这样往上爬,要逃出地狱,也许并非难事。犍陀多将两手绕在蛛丝上,开怀大笑起来:“这下好啦!我得救啦!”那吼声,自打落进地狱以来多年不曾得闻的。可是,基地留神一看,蛛丝的下端,有数不清的罪人,简直像一行蚂蚁,跟在自己后面,正一意在攀登上来。见此情景,犍陀多又惊又怕,有好一忽儿傻不愣登张着嘴,眨巴着眼睛。这样细细一根蜘蛛丝,负担自家一人尚且发发可危,那么多人的重量,怎禁受得住?万一半中间断掉,就连好家伙我,千辛万苦才爬到这里,岂不也要一头朝下,重新掉进地狱里去么?那一来,可乖乖不得了!这工夫,成百上千的罪人蠢蠢欲动,从黑洞洞的血池底下爬将上来,一字儿沿着发出一缕细光的蜘蛛丝,不暇少停,拼命向上爬。不趁早想办法,蛛丝就会一断二截,自己势必又该掉进地狱去了。
于是,犍陀多暴喝一声:“嘿,你们这帮罪人,这根蛛丝可是咱家我的!谁让你们爬上来的?快滚下去!滚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方才还好端端的蜘蛛丝,竟噗哧一声,从吊着犍陀多的地方突然断裂。这回有他好受的了。霎时间,犍陀多像个陀螺,滴溜溜翻滚着,唆地一头栽进黑暗的深渊。
此时,惟有极乐净土的蜘蛛丝,依然细细的,闪着一缕银光,半短不长的,飘垂在没有星月的半空中。
三
佛世尊伫立在宝莲池畔,始终凝视着事情的经过。当犍陀多倏忽之间便石头般沉入血池之底,世尊面露悲悯之色,又重新踱起步来。犍陀多只顾自己脱离苦海,毫无慈悲心肠,于是受到应得的报应,又落进原先的地狱。在世尊眼里,想必那作为是过于卑劣了。
不过,极乐莲池里的莲花,并不理会这等事。那晶白如玉的花朵,掀动着花萼在世尊足畔款摆,花心之中金蕊送香,其香胜妙殊绝,普薰十方。极乐世界大约已近正午时分。
后记:莫非,芥川龙之介就是日本文坛永远的“佛世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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