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一个人活着,总要给社会做点贡献,总要给后代人留点什么。即使这两样都做不到,如果你能将自己真实的情感或思想告诉别人,能够对读者有所启迪,也不失为小小的贡献吧。 09年的仲夏,自六月下旬到七月初,我们师范人有两个周末没休假了。原来,我们在忙两件事:一件是申专评估,另一件是为望江县阅中考试卷。但在忙碌之余,夜晚又常常作梦。其中,接连两次梦到了小杰老表。其实,小杰老表是2002年夏在家中突发脑益血死亡的,时年五十三、四岁。那年,我还去为他送葬了。但根据当地的风俗,是将刚死的人入敛后抬到大沙河的河堤上存放三年(当地方言称为“厝”,即停柩,把棺材停放待葬)。可是,直到07的春节,我听到别人说,他的尸骸尚未安葬,古人云:“入土为安”嘛,并且,因为停柩时间过久,棺材在风吹雨打、日照冰冻下,木板也会散掉的。于是,当时,我即向小杰的哥哥胡强老表提出由我出一部分钱帮忙安葬的要求。不过,等到第二年春节时,我听说小杰老表已经安葬,这番心思也就放下了。 小杰姓邱,大名新杰,是我小姑妈的老窠儿子,因为他的母亲,我的小姑妈从小喊他“小杰”,所以,习惯上我一直叫他“小杰老表”。 小姑妈活了84岁,是位高寿老人,于1997年底(农历腊月28)去世。她老人家一生曾改嫁过一次,头次嫁到朝阳店张家,这家人家开了一爿挂面作坊。1946年左右国民党政府为组织内战,到处抓壮丁,我村(八仙村)的保丁程绍西分派我家一名壮丁名额,要我父亲去当兵。当他察访到我父亲在朝阳店我小姑妈家干活时,趁着清晨薄雾的掩护,当即(令我祖父带路)赶到朝阳店。 那是个夏日的清晨,父亲磨好一作坊面粉后,正坐在稻床(当地方言,指晾晒稻谷平坦而坚实的场地)的石磙上乘凉,远处仿佛看见祖父在打手势,嘴里似乎在作出拼命喊叫的样子,但却听不到他喊的声音来。从祖父的动作来看,意思是让他快跑。当父亲尚未明白,仍愣在那里猜测时,猛然感觉到背后有人似恶狼般向他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在那极快的瞬间,一个人的利爪已抓到了他的肩膀上。刹那间,他猛然惊醒,猛力挣脱利爪向前猛冲,一个百米冲刺,如兔脱套,鸟出笼,鱼滑钩,一鼓作气狂奔到枕河河岸,又越过枕河,向怀宁县境育儿村赶去。幸亏是早晨劳动渗出的一身油汗,当保丁的利爪向正在劳动间隙休息的父亲扑来时,滑溜溜的得以挣脱,这可是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关键时刻。要不然,父亲也许早成为国民党的炮灰,当然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大家庭了。 也许没过几年,小姑父就去世了,他却也没有留下子嗣。于是姑妈便改嫁到徐河绕墩村彭坂的邱家,可嫁过去一年多尚未生育。为免遭无后代之忧,经父亲多方努力,在血盆中为小姑妈抱了胡强(即大老表)为其子嗣。1950年,小姑妈的次子小杰出生,这才使邱家真正有了本姓子嗣。 小杰老表出生时,小姑妈已是36岁的高龄产妇,加上营养不良,姑妈的体质不好等因素,新生儿不仅体重轻,并且身体患有哮喘等病。而这种哮喘病伴随了小杰老表的一生,使他的人生,活得不怎么洒脱,不那么光彩照人。 以我的人生经验论,对人的发展第一当是教育。由于个头矮小,加上姑父早逝(自上世纪60年代初我记事时起,便没有见到过小姑父),杰老表身体状况不佳。尽管在当时普遍不重视知识和教育的背景下,小杰老表仍然读完了小学六年级。但以我的估计,他算不上什么出色的学生,也未能得到老师的赏识和睛睐,因此,潜能没有得到很好的开发。 对人生发展影响巨大的第二个因素当推婚姻。由于上面提到的原因,小杰老表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大概直到1975年前后经我父亲牵线,才给他物色上一位身体有残疾的张美娇,并娶之为妻。此人系青草郑圩人,年龄比他小8岁,初中文化,论长相真让人看不上,但小表嫂(人们背后喊她“驼子”)为人尚有头脑,属那种有些小聪明或称有经济头脑的所谓“能人”,在大集体时代当然发挥不了作用,但在大包干和发展商品经济的初期的形势下便很不一样了。张美娇跟随她的姐姐一家到安庆摆地摊,经营小百货、服装,渐渐也挣了点钱。这人富起来了,当然是好事,为此,我给她们帮过忙,积过数额不大的资金,同时,也为他们的发展高兴过。但对于某些身体和心灵都有残疾,素质不高的人来说,钱多了反而会使她的生活生出许多新的变故,并给自己和他人的情感蒙上阴影。到90年代中期,张美娇在安庆的枞阳门小商品市场已立住了脚,国家的形势也基本稳定下来了。这时,她在安庆买了一套住房,户口也迁徙到了安庆。因为财富的增加和地位的变化(在普通中国农民看来,城里人比乡下人的身份要高一等,或许是城乡差别迫使农民形成并接受了这一观念吧),于是,蒋美娇便生起异心,想入非非来。因为做生意的关系,她与混迹市井中各色人等有了交往,同时又并未把握住自己,于是就有了外遇。同时,他与杰老表的关系也就渐渐越走越远,先是与之分居,接着又提出离婚,曾掀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风波。当时我的志强大老表用了一句谚语来概括他们的婚姻状况是,“翘锅配上翘锅盖,弯刀对着瓤切菜”,即属鸳鸯配型,还对称,不能说谁高谁低。 这次婚姻风波虽被大家平息了,但在小杰老表心灵上掀起的波澜可能是巨大的,(尽管83年他们有一个女儿聪秀是剖腹产的,由于其身体畸形,颇费周折),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被一个女人,特别是自己的女人所抛弃,是对尊严的最严重的挑战和损害。据我所知,从此以后,他们的夫妻关系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融洽了。但还是维持着,而小杰老表的精神和身体更大不如前了。 1999年底,小姑妈安葬时,他挎着一篮祭品,从彭坂到双塘那么一段路程,老是被落在后面,跟不上趟。殡葬队伍经过黄圩来到了双塘的大沟上的小桥边,由于携带的短爆竹已经燃放殆尽,于是我便将一挂长鞭炮剪成短的,这时,有一些碎鞭散落到地上,我见他还不厌其烦地拣起几只来,说是给孩子放着玩。从这个细节,仍能看出他对人生的热爱和对欢乐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 但此后,我便没有再见到过他,不想此次竟成了永诀。 另外,我想起的也是在小姑安葬前三天,他来桐城师范通知我,在办公楼前遇到我时,同我说话竟露出一种自卑和胆怯来,显出一副委琐相。 这就是小杰老表短暂而卑微的一生。作为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普通中国农民的命运。它常常会引起我的遐思。 (原载于2010.11.11/19版《蚌埠日报》副刊《淮河晨刊》·《晨风》) ①注:文中人名除主人公外,全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