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我望见了一棵树。 山路婉转,天光黝黑,深秋的暮色才刚刚开始打开。被秋风染醉的山峦慵懒地陷在夕阳下的朦胧中,把高而林立的身躯站成了一座座斑斓而深邃的屏:幽深,凝重,壮烈,却都是一径铺展的苍凉和沉默。 远山和近水在流连的夕光里有着沉静的光辉。一大片山茶从山脚下一直开到了山腰,将无数细小的星星点点的花朵在茶园的苍绿之间铺陈,竟都是惹人欢喜的白。 那棵树,就站在山顶朝我张望。很高,很远,很空旷,有一种倔强和决不移动的锋芒。从外形上我能分辨得出那是一株侧柏。我望它时它正背着西风孤清地站立,有着酒旗斜矗的豪迈和飘逸,甚或还有沉在岁月深处的许多冷漠和孤单。 而此刻,我正领略着这个黄昏里它从峰顶上一直倾泻下来的强大的孤独——眼前这座山峰上,寂静的残阳正烟一般拂散开来,披在它寂寞的身上。孤独,坚决,却泛着冷艳而夺目的光。在群山的拥抱里,山峰连绵,夜岚起伏,各各都是不同的神情和身姿,各各生长着不一样的树木和花朵,栖息了不同的虫声和鸟鸣。如许的黄昏,芸芸众树都在这深重的秋意中悄悄改变了颜色,且最终都要陷入到一场宏大的凋落和肃杀之中。而我看到的却是一棵绝对与众不同的树:临风独立,枝叶苍绿;清瘦如刃,笔直擎天,孤独得象一个沉默的疯子。 自山腰以上,一切的树木都矮了下去,光秃秃地看不到一棵灌木,一切多余的、芜杂的、纷乱的事物都已被秋风所收割拾掇而去,就像是那些干净而绝然的生命,在步步逼近的凝重秋色里剔除了一切的浮华和喧嚷,脱落了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虚浮和负累。四下里没有可以依傍的山石,周遭没有一棵树,最近的树也还在山腰,却都清一色地朝着它仰望成许多种惊怵的表情。——黄昏的光景里,我听得见掠过山顶的风的声音,望得见年岁吹动它的头发的苍老的空灵。 我不能猜想这棵树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可我知道,一株山顶的侧柏能长成今天的样子,能修炼成如此孤独的锋芒,它一定走过比别的树更多的岁月和风雨,一定经历过比别的树木更多的星光和雨露,阅读过比它们更为沧桑的忧喜和生命。 然而它又是凌厉的,像一只鹰的姿态,有着鹰一样的冷铁的眼。高高的山顶天空一样孤清,流荡着风的声音和语言。它就在那里让自己飞翔,将灵魂和思想放逐在了高处的风中,托一些不能言说的语言固执地流向远方。 然而他又是不合群的。与别的树保持着决绝的距离,不蔓不枝,不弯不斜,把自己放在季节之中看春花烂漫,看秋叶翩飞,看浮云飞渡,顶风雨,沐霜雪,立孤鹜,披残霞,将低处的一切尽情俯视。它在世界之中,却又在世界之外——这是只属于它的战胜一切的孤独,是不能更改的等待和坚持。它到底在这里站过了多少个年岁?它将自己的锋芒笔直地指向天空,是要打破某一处沉闷还是有一些什么,需要孤独而固执地表达? ——也许,它只属于孤独,属于冷酷,属于坚持。可我不知道,它到底是因为孤独而坚持,还是因为有所坚持而陷入了一场不能挽回的孤独? 然而我知道它在阅读我,正如此刻的我也在阅读它的存在它的心思。 我在低处,它在山巅;我在仰望,它在俯瞰;我在思考,它在沉默;我在内心里翻寻着一些想要诉说的词句,它却老僧入定般地陷入了长久的冷漠。 ——我终于只是肤浅,而它,却早已化为了禅。
我在想:孤独也是一棵树。还是一棵树就是孤独? 我已经不能分辨了,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或者是一树孤独,有着不轻易凋谢的叶子和顽冥地刺向天空和云朵的树冠。 孤独是一种力量。为了某一丛思念,为了此刻的这个瞬间,我宁愿孤独,或者宁愿把自己站成一株孤独的树,任世界风声呼呼,任流水远去不回,我依然站在某一处不会更改的山巅,守着某一个等待直到永远地忘记了行走。 ——时间也许能改变一切,却也可以将一切变得无比清晰和强大。而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莫过于孤独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