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民间文艺家协会 于 2013-9-3 09:03 编辑
不应是繁华旧梦 黄 莉
在我的心底,一直有一些歌,也许我不常把它挂在嘴边, 但是它们一直在那里,在我心里最深最柔软的角落里。每当月色特别晴朗的晚上,晚霞绯红的黄昏,或者走过开满野菊花的乡野小路,又或者在想起某个亲人温暖的瞬间,那种素朴而熟悉的曲调,总会涨满我的思绪……。
一 “摇之小囡要困啰!哎哟嗬嗨哟!小公鸡,你甭叫!小花猫,你甭跳!我家小囡要困觉。奶奶在身边,一觉困上大半天。长大不淘气,念书顶状元……”我特别清晰的记得这首歌,很多年前,奶奶哐啷哐啷的晃动着摇篮里的妹妹,一边随口就哼唱着这首歌谣,那是我印象里接触到的最早的桐城歌谣。虽然那时我年纪幼小,但那明白如话的唱词,我是懂得的,只有状元二字,有些费解,奶奶解释说我长大了就能当状元郎。 夏天的傍晚,月亮升起来了,大人们摇着蒲扇,叨唠着家常,孩子们兀自闹腾着,玩起了 “搭花轿”的游戏,顺口便唱起了儿歌:“一面哭,一面笑,黄狗淌猫尿,抬到和尚庙。娘家哭,婆家笑,娘家小女儿你别闹,转过墙拐是大瓦屋,大锅里饭,小锅里粥,炉子锅里烧鱼肉,包你蹲着好享福。”这边话音刚落,那边跟着接上:“月亮巴巴跟我走,好大月亮好卖狗,捡个铜钱打烧酒。走一步,喝一口,拿块茶干过过口,还留半块给小狗。”“拍大腿,唱小调,又有棉花又有稻……。 也喜欢小时候在野草地里,撒野的滚来滚去,嘴里嘟哝着:火亮虫,夜夜飞,爹爹叫我捉乌龟。乌龟没有长毛,爹爹叫我扯毛桃;毛桃没有开花,爹爹叫我扯黄瓜;黄瓜没有落地,爹爹叫我唱戏;唱戏没有搭台,爹爹叫我抱捆柴;柴重抱不动,抱着抱着往地下一困。念着念着几个孩子顺势就滚成一团。每当忆起童年里无限眷恋的美好时光,似乎总能跟歌谣扯得上丝丝缕缕的联系。 印象里,那个时代的孩子,随口念几曲谐趣横生的歌谣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儿。不过比起同龄的孩子,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比他们有更多机会了解到更丰富的桐城歌谣,这当然还得感谢一个人。《红灯记》里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在我家盘根错节、晕头转向的亲朋故旧中,有个表叔令我特别钦佩,正是他使我重新认识了桐城歌谣。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父亲递给我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就是《桐城歌谣》,编者是表叔叶濒,因为好奇我仔细的翻看着,童年时代就熟知的歌谣,竟赫然在目:“小麻鸡,上草堆。爹爹驮棍子打,奶奶烧水泡麻鸡。爹爹吃(七)肉(育),奶奶啃骨,儿子喝汤,媳妇闻香。小伢小伢你莫哼,锅里还有一块小鸡肫,拿去和你(恩)小姑俩个人分。吃半边,留半边,留给奶奶床里边。老猫含(扛)到踏板上,老鼠含(扛)到屋檐边,老鸦叼到树头尖。奶奶好吃(七)哭三天,眼(俺)睛哭之灯盏大,嘴吧哭之歪半边”。诸如此类的歌谣,读来颇感兴味盎然。此后我便知道,原来乡野之间茶余饭后的俚语俗调,一样可以登上大雅之堂。 后来,从父亲口中我听说了关于表叔搜集桐城歌谣的种种故事,以及他穿山越岭、风餐露宿所经历的种种艰辛。无论如何,一个人的三十多年最好的光阴都跟这些游离潮流,冷僻生疏的歌谣紧密关联,在很多人看来似乎不够浪漫也不可理喻。尽管心里充满着对表叔的敬佩,但因为这些艰苦,我的很多以文为生的梦想,从来没有关乎桐城歌谣的一星半点。可是多年以后,命运却悄悄的把我推到了这条文化河流的岸边。 二 二零一一年七月,我慎重的写下这个日期。此刻,距离我的中学时代,已经十分遥远,如今我的面前正雀跃着一群和我当年一样好奇的孩子。在这个超女快男飞扬跋扈的时代,难得有群少年对桐城歌谣持有一份热情与关注,确是件令人快慰的事。 清晨我们收拾心情,怀揣着对于桐城歌谣社会调查的的种种期待,出发了。 车缓行在崎岖的山路上,仓促的一个转弯,嗬,迎面而来的是一泓湖水,碧蓝清澈,秀丽清雅,仿佛幽居空谷的绝代佳人,乍然邂逅,不免令人讶异。由于道路险阻,我们只能沿着湖畔徒步前行。在群山绿水的怀抱中,心中的浮躁和盛夏的酷热也仿佛被涤荡的一干二净。 一路蝉鸣,近午的树林愈发幽静,偶尔有风掠过树叶细碎的翻动声,到处是俯拾即是的青翠桐子、青春怒放的花花草草,忽而觉得,处身如此静谧和谐的自然中,善感而多愁的诗人笔下,流淌出“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文思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山行四五里,终于在绿树掩映的山腰之间看到一处瓦房,这是我们此行的终点,也是桐城歌社会调查的起点。 心中不禁揣度着,在那里我会见到怎样的民间歌者,他们会用怎样的曲调来演绎属于他们的美丽与哀愁? 三 “不虚此行”, 闲聊之间,这是我听到学生提到最多的字眼。在社会调查仅有的几天里, 我们走访到的民间歌手,尽管只是冰山一角,却已风情各具。 比如闻名已久的陈二,这个以卖艺为生的人,在当地小有名气,寻访途中,不断有人跟我们描述他的歌唱激情和创作才能。果然,一曲铿锵的《山旺人丁水旺财》,令围观的人群拍手叫好----“走进门来把头抬,一为喜来二为财,前头水塘海那么大,后头山脉从天排下来,塘里鱼虾硬笃笃,山上八宝挨次挨,挨次挨,山旺人丁水旺财”。再来《太阳起山》《良缘自主》《新婚絮祝》《送财神》,一曲接着一曲,多半是喜庆吉祥的唱词,因为陈二走村串户卖艺的经历,他的曲调中自然有了南腔北调各式的组合,更有一些见风挂牌的曲意逢迎,但大体仍脱不开桐城歌谣的窠臼。 和说书的艺人全然不同,年近八十的汪少杰老人,是我一眼看去就觉着特别亲近的那种,慈祥、平和、淡然,他拄着拐杖,赶了很远的山路,来到我们事先约好的地点,汗不停的从他凹陷的脸颊淌下来,他甚至顾不上歇息,连忙歉疚的解释着自己来迟的原因,又说自己年龄大了,能记得的歌谣不多了 ,怕我们失望。其实对这些年事已高的老人来说,能唱个一首半首,我们也会非常知足。在接下来长达七个小时的时间里,他那如数家珍的几十首歌谣,早让人折服的五体投地,我们尽情的享受着老人忘情的歌唱: “姐姐门口有棵杨,手拽树枝望小郎,人家问我望什么,我望黄狗撵白羊,撵白羊,谁人知道我是望小郎。姐姐门口有座竹园窝,手拽竹桠望情哥,人家问我望什么,我望鸟雀可做窠,可做窠,谁人知道我是望情哥”(《望情哥》)。 “一把扇子修古人,上绣刘备一个人,刘备本是真天子,他是天上子午星,子午星,弟兄三人下凡尘。二把扇子绣古人,上绣云长一个人,云长骑着龙驹马,周仓扛刀随后跟,随后跟,杀掉曹操百万兵……,十把扇子绣古人,上绣玉皇一个人,玉皇本是王太子,修道超度成帝神,成帝神,他在天上管万人”(《十把扇子绣古人》)。 “你那么会唱歌歌声那么昂,你可行船跑马到过洛阳,你可知道洛阳桥上多少块板,多少根柱子顶桥梁,什么人砍树什么人造,什么人推车轧条沟,什么人骑马桥上过,什么人骑驴在桥上耍春秋,什么人洗衣桥上晒,什么人桥上翻筋斗……(《你可知道洛阳桥》)”。 他唱的不是小说不是神话,而是生活。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有多情如《素帕》,朴质如《插秧薅草歌》,风雅如《渔夫谣》,谐趣如《谜歌》,哲理如《劝书文》,悲苦如《苦媳妇自叹》等等,尤其是老人的嗓音,深沉而圆润,浑厚而又沧桑,忧郁但又充满希望,似乎把所有对于生活的感慨全都隐藏在那不绝如缕的歌声里了。在那些悠远而深情的歌声里,你可以揣摩,可以凭吊,可以悠然的遐想。 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样清新简淡的歌了,央视有句广告词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确实如此,这些来自我们生活的最原始歌者,身处闭塞偏僻的山村,一辈子没上过真正的舞台,但山林、乡野、大地何处不是他们随性发挥的舞台,大山也许会阻隔他们通往外界的道路,但从来阻隔不了他们对于生活的美好憧憬。 四 歌谣这东西,很奇怪,你越是亲近它,越是觉着有趣味无穷,越想着更深入的了解它。翻阅着桐城歌谣的资料,追溯起它的历史,我总能看到这样的字眼:《明代杂曲集》里采集桐城歌25首;著名文学家冯梦龙的《山歌》辟专卷“桐城时兴歌”,录桐城歌 24首,并谓之:“乡俚传诵”;又有明人沈德符在《顾曲杂言》云:“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似乎桐城歌谣只是历史的陈迹。于是很多人感叹当年这些显赫的光阴流走之后,桐城歌谣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从口耳相传到一去不返,难道关于歌谣的辉煌往事真的像是褪色的绢丝,渐渐地变成了记忆里模糊的繁华旧梦? 我在一个学生的调查纪行中看到了这样的文字:“桐城歌是桐城这块美丽土地上的珍贵宝藏,真希望桐城歌这份古老的文化能有一个好的发展和延续,让这块艺术瑰宝能有自己闪亮的舞台,大放异彩,而不是成为永久的历史。此次调查活动让我受益匪浅,作为年轻一代,我们更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秉承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原则,保护我们的文化遗产,让我们朝着这一目标努力!” 这充满力量的豪情状语,让我更加坚信桐城歌不应该只是一场繁华旧梦,因为从《桐城歌谣》的编订到《星光大道》里《哑谜歌》的演绎,我们追索桐城歌谣的诚意与脚步从未停止。
(作者为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系讲师,桐城师专桐城歌研究小组负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