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莹住的村庄,叫汪庄,五十多户人家,主要是汪姓家族的聚居地,只夹杂着几户刘姓人家。
村庄的居家格式基本在屋前或者屋后有一片竹园,这里常年栖息着许多麻雀,它们亦如村庄人们一样,朝出晚归,日落而归日出而作。
村庄的主干路从汪琪竹园旁边 ,人们进出大都要经过这里。竹园沿路一边生长着六七颗枣树,都有碗口粗细,七八月份枣子泛白的时候,很馋人眼,偶尔有大人忍禁不住了,双手抱起树干用劲一摇,枣子立马跟着掉落下来,弯下身捡起来就走。
本族的孩子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往往拿着石头,瞄着树上枣子密的地方砸,砸下来的不管多少,都一样的欢欣鼓舞。倘若汪琪母亲听见响声,总要走出来看,嘴里还会不住的喊:“你这些小鬼,别砸了头。”孩子们立马围过来喊:“小奶奶好。”转过身,手里石头照样往树上砸,跟着跑过去捡,还挤眉弄眼的:“瞎子小奶奶没看见我们砸枣子呢。”
汪琪的母亲翻白眼,是天生的,但也不全是瞎子,还有模糊的视觉。
汪发跟汪琪住隔壁,他是生产队会计,大队书记看重他有点文化,把大女儿燕红许配给了他。俗话说:“女大一,有得吃。”燕红比汪发正好比他大一岁,燕红个性好强,汪发什么都听她的。文弱书生的汪发,重农活干起来吃力,但记工分和算账从来不出错。
汪发家门前有两颗梧桐树,比腰围还粗,是他祖父晚年栽的。老话说没有梧桐树难引金凤凰,他这么做,寄托着对家族永远人丁兴旺的美好愿望。
现在,这两颗梧桐树还剩下一颗,那颗被牛尿腌了。汪发的老婆种了一块自留地,为了拾捡牛屎粪肥,把生产队的水牛,牵回家拴在梧棵树上。夏天蚊蝇吸血骚扰,水牛又在这一棵梧桐树上蹭痒痒,树皮斑驳的梧桐树好似老态龙钟的老人,秋季未到,叶子就早早的泛了黄。
生产队社员出工到田畈里做农活,中间有半小时休息,妇女们有的急着回家给孩子喂奶,有的就坐在梧桐树下,妇女们嘻嘻哈哈的,说着家长里短,惹得小孩子也跑来凑热闹。
燕红的消息来源广,哪家的儿子没成亲,不是跛子就是豁嘴,哪家女儿二十好几岁,是个哑巴,成了老姑娘,哪家孩子夜夜嚎哭,半夜偷了谁家的粪瓢,哪家的儿子是个气不卵,爹奶还隐瞒着呢,哪家的汉子偷哪家媳妇,她倒是说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就连隔壁村的王媒婆也恭敬向她几分,常常向她打听。
有一天,小脚的裁缝大奶奶过来凑热闹。听着这些话,就对燕红说:“你说东道西的,什么都知道,怎么不把你堂兄弟汪琪 找个老婆呢?那个孩子都快三十岁了,他的瞎子娘头发都急白了。他哥哥给王媒的“鞋钱”,却给了三四回,还是没有成。”
燕红回头撇了大奶奶一眼,“嗨!那个闷头驴子,一天蹦不出三句话,见人又不笑,就算是个木匠,有手艺,但是家底子太穷,还是大哥给他三间新瓦屋。”
大奶奶叹口气:“汪琪那个性格,就象他父亲,好在人憨厚。你们是不晓得,大食堂时,他父亲既要顾瞎子老婆,又顾及两个儿子,有时,打来的那点稀饭,还没到自己就没有了。有的人耐不住,到田野里偷来未熟的粮食填肚子。他就是死脑筋,不是自己的坚决不拿,经常饿得晕过去。终于一次,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丢下可怜的瞎子小婶和两个孩子。娘儿三人住在三间破草屋里,遇上连阴雨,草头生出蘑菇。屋檐下有几颗歪扭苦楝树,起风下雨的时候,枝条摇曳,划得墙壁直掉土渣。后来,他的大儿子出息得精明能干,拉起了一支工程队,带领着几十个农民,在江西开山挖洞,挣回了不少钱,翻盖起六间瓦房,里里外外粉刷得雪白透亮,哥弟两人一人三间。王庄的春玲就嫁给了大儿子,现在大儿子给她添了个孙女。心里少了一个操心的。”
看旁人听得入神,汪发老婆从草垫上站起来,拍拍屁股,招呼着:“走吧走吧,该上工了。”说着回头接着又说:“大奶奶您老人家操么心,撑船的不急,坐船的急弯腰,还是回家歇着吧。”
大奶奶踮着小脚,哼哼着往回走,看一个小女孩木然的站在梧桐树下,就走了过来,用温柔的手摸了摸她,“刘丫子,你这个舅娘啦,就像竹园的麻雀,叽叽咋咋的,也不知道她那大队书记的老子,给她吃了多少个麻雀蛋。丑样子,一脸的麻子。”像是对那孩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二)
汪琪的小母舅,经常来汪琪家串门,来时总带着冯梅。他母舅家比汪琪家还要难,他有四女一男,冯梅排行老二。
汪琪哥哥是个会办事的人。母舅和表妹一来,总留着吃饭,还上小店,打上半斤烧酒,买上几块豆腐,再弄点青菜,让母舅喝好吃好,临走时总是让母舅带点回家。
汪琪二妈是小莹外婆。冯梅一来就找小莹的小姨玩。她们都是十八岁。两人玩耍时,外婆就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着。冯梅个子很高,比一米六的小姨还高一手锤,而且身材苗条,清秀的瓜子脸,双眼皮,眼睛水灵灵的,爱说爱笑,声音甜脆,性格开朗。外婆越看越喜爱,觉得冯梅是个难得的好女孩,不管嫁到哪家,都会是好媳妇。
有一回,汪琪来找冯梅回去吃饭,他站在小莹小姨和冯梅之间,傻傻的笑,半天不说话。外婆走过来问:“是不是叫你表妹回去吃饭?”
汪琪还是傻傻的笑,眼睛朝表妹放着光。外婆看出些端倪,心理活动开了,何不找王媒婆来,撮合撮合这门亲事呢?
这天上午,天下着雨,小母舅一个人来了,外婆看到,马上找汪琪哥商量,哪知他哥早就有这个意思,两人约定,还是找王媒婆来把这门亲事挑明。王媒婆看见大哥又来找,说了来意,王媒婆就知道,这门婚姻,不会耗费多少口舌。王媒婆欠着汪琪大哥的人情,心说这回可以还上了。
吃过中饭,王媒婆装作串门,无意遇上的样子,咋唬着,“母舅啊,你这个小侄子,人怎么样啦?”不等母舅搭腔,她又自顾自说起来,“他这人,我晓得,话语不多,人老实,木匠手艺呱呱叫,常年不缺零花钱。我说啊,和你大姐家结亲,亲上加亲和谐,这是一门好婚姻。”小母舅想想也对,对着王婆婆笑笑,微点头,算是默许了。
腊八是个好日子。那天上午,太阳还出来了,但吃过中饭,突然就转了阴,接着,风夹着雪花满天飞舞……
冯梅出嫁那年十九岁,表哥汪琪二十九岁。
做了新娘的冯梅,从汪庄走过,似乎她的脚步声惊扰着竹园里的麻雀,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冯梅干起农活来,小嫂嫂、大妈妈、大老爷们都挑不出毛病,秧插得行行笔直,如绳子引的一样,割稻又快又利索。真个是出类拔萃,人人夸奖。她为人谦和,跟人说话慢声细气,目光亲切。高兴起来,扯起嗓子就能来一段黄梅戏。那个时候,书生气十足的汪发,沉浸在这甜美的唱腔里出了神,都忘记了记工分。惹得有些小嫂嫂,讥笑他一番,艳红也没少给他冷脸色。
汪琪哥哥又带一帮人去江西,做工程去了。他的嫂子和侄儿总爱吃冯梅做的饭菜,冯梅就干脆让他们一起过来吃饭
汪琪一天的木匠活,往往半下午就做完,回到家,他就象冯梅的尾巴一样,老婆到哪他就跟随到哪,那个粘乎,让人既是羡慕,又是妒忌。
大奶奶见了瞎子小奶奶,乐呵呵地笑得合不拢嘴:“瞎奶奶,你这房媳妇呀,人漂亮,会来事,又孝顺懂理,算是前世修来的。”
(三)
五年里,她生了两个女儿,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冯梅也从一个大姑娘,熬成了实实在在的家庭妇女。大女一出生,家里人都很高兴,特别是汪琪,三十多了,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孩子。等女儿满月,冯梅渐渐发现,这个孩子越来越不对劲。整天听不到她哭闹,无论抱在怀里,还是睡在床上,从不见黑眼珠子转动。冯梅刚发现的时候,也不敢相信,她用手掌在孩子的眼前晃动,孩子一点反应没有,她才着了慌。几个月后,冯梅自个儿抱着孩子,去了县医院。医生说,这是先天性的睁眼瞎,将来也不能说话,目前的医疗水平还无法医治。冯梅的心开始往下沉。
那天,冯梅很晚才回来,遇上了小莹的外婆。外婆看她魂不守舍,很是奇怪,忙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心痛地说:“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汪琪和你奶奶在找你呢!”冯梅唏嘘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我带孩子回娘家了。”
从此以后,冯梅再很少抱孩子出门。出工的时候,到点准时回来喂奶。好在孩子不吵不闹,小脸蛋看上去粉嫩白净,很招人喜爱。到了三岁,整天只坐在木坐车里,要是饿了,嘴里就“啊啊”地叫,两只小手在空中乱划。汪琪本就话不多,看着孩子这样,话更少了,并开始有了坏脾气。
这年,冯梅又怀了二胎,待生产下来,还是女儿。想起大女儿的现状,冯梅一颗心老是悬着。煎熬了半个月,残酷的现实又摆着她的眼前,让冯梅的心,再一次掉进冰窟洞。这个孩子和大的一样,眼珠子看着是睁的,盯在那里,老不见转动。
瞎子奶奶和她的大嫂,担心冯梅月子里常流眼泪,伤了身体,不时劝慰她,等你大哥工程上有钱了,带两个孩子,到大城市里的医院,准能看得好!
冯梅生的两个孩子,是瞎子又是哑巴,遭到了不少人白眼。村庄里,就有那么几个人,天阴下雨,农闲无事,总喜欢串门,在艳红家聚点。她们有的坐在旁听,有的坐着手里纳鞋底,有的坐着在大腿上搓麻线。艳红边纳鞋底,边漫不经心地说“冯梅就算生的俩个女孩子,以后还可以再生儿子。唉!瞎子就是瞎子,怎么又是个哑巴,也不知冯梅和汪琪前生做了什么错事,让这两孩子来讨债哟。”说着说着,心似有点难过。三婶接茬说:“要是这两个孩子,象她奶奶的眼睛也好,只是翻白眼,到底还能看到一些。” 有的人,处于对冯梅不幸,心痛怜惜,不愿插话。
汪琪木匠活做累了,回到家,就乱发脾气。冯梅本是好脾气,这时更不敢顶撞他了,看着两个孩子,冯梅象自己做错了事一样,默不作声,埋头干活。她整天起早到黑,就是干活,农活收工,忙于家里的活,两个孩子三顿喂吃,洗洗补补,家里收拾得干净利索。
第二个孩子两岁的时候,冯梅又怀孕了。这回怀孕的反应大,饭量明显减少,整天没有精神。一天,在汪塘里挑水,挑着两水桶水,踉跄一步,没跌倒,被她嫂嫂看见了,接过她肩上的扁担,很是生气的,嘴里骂汪琪:“不是人,烧锅的快要生了,水都不给挑,看他懒到什么时候。
(四 )
小莹妈是汪琪的堂姐。冯梅这次坐月子,让女儿小莹送来祝礼。小莹拎着小竹篓,十几个鸡蛋,一包红糖,红纸包着六元钱,就过来了。
小莹先到外婆家,外婆反复嘱咐,舅娘生了两个瞎子孩子,你去了,看见不能乱说话,惹舅娘伤心
小莹走进汪琪家,堂屋里一个摇床,孩子一头一个,屁股下面,挖着空洞,屎尿就从洞口直接流到坐车下面,湿湿的,好难闻。
瞎子小外婆正在喂稀饭给两个孩子吃。白白一碗稀饭,没见有菜。这个孩子稀饭没进嘴里,那一头的孩子又在“啊啊”乱叫。瞎子小外婆脸阴沉着,嘴里嘀嘀咕咕的。
小莹站在那里,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知道,鼻子闻到一股骚臭的气味。她把竹篓里几样拿放在桌上,转身跑了出来,连瞎子小外婆,都不知道小莹来过。
小莹出门跑到外婆家去了,外婆凑个脸问;“你见到舅娘了吗?”小莹摇摇头说:“没到舅妈的房间里去。”
外婆长长叹息地说:“老天不长眼,这个儿子又是和两个姐姐一样啦,这叫可怜的冯梅,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傍晚,外婆送小莹回家,走在半路上,几只乌鸦咕咕的叫着,从头顶飞过。外婆边走边自言自语:“怪鸟叫,不吉利呀!”
时逢双抢,生产队社员忙于田里劳作,突然,听见村庄有人朝田畈里叫喊,社员们惊慌失措地往村庄里跑,有的边跑边说:“不得了,不得了哦,出人命了,是汪琪的老婆,吃了六六粉。”那一刻,仿佛一声惊雷,沉闷的声音在汪庄人们头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