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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10-7

文都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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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祖先在巢湖南岸,在一个叫夏棠嘴村庄落地生根后,一个真正的农耕时代开始了。如果说迁徙的过程是一个村庄历史的封面,有迁徙到稳定或扎根是村庄史的扉页,那么扎根后是农耕生活就是第一页了。
农耕生活是富有诗意的。我的祖先是把大地做纸,他们在大地上播种谷物,其实也是在播散诗行,那种子就是写在大地上的一粒粒文字。他们欣赏田地里的禾苗其实就是欣赏他们自己写的诗作。每个人都有自我欣赏或孤芳自赏的性格,我的祖先也不例外。他们走在田埂上徘徊复徘徊,那是他们在自我陶醉。他们收获庄稼就等于诗人在装订自己的诗稿,每一束稻穗都是汗水,每一粒稻粒都是喜悦。其实,我的祖先是目不识丁的,是不晓得什么叫诗这个玩意儿,但这不妨碍他们写诗。他们是肢体语言写作,用时髦的话说这是行为艺术。《古诗源》所录中国最早一首诗是:断竹,续竹。弹土,逐肉。好生动的一首诗,把一个围猎场面活灵活现的呈现在面前。陶渊明农耕也耕出了“晨兴理荒岁,带月荷锄归”的美妙意境。可见农耕的诗意。
我的祖先有了耕牛,有了犁、耙,又添置了水车、戽桶,场地上多了石碾。每一种农具都是祖先手中的笔,我的祖先在农耕这个行当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该使用哪种农具在大地上写作,我的祖先是心中有数的,他们遵循着农耕的作息时间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他们的作息时间表。“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也是他们的作息时间表。他们任何一种耕作都富有诗意。“立春天转暖,雨水粪送完。惊蛰多栽树,春分犁不闲。清明点瓜豆,谷雨要种棉……”他们不慌不忙,井然有序。二十四节气就是他们在大地上作诗填词的格律和词谱。只要按谱填词按律作诗,并勤于在字里行间推敲就一定能做出好诗。
这是春天,春寒还有几分料峭。我的祖先将犁和耙从墙角处扛到阳光下,一个冬季未用的犁耙,犁尖和耙齿上已开出锈蚀之花。我的祖先将准备好的巢湖细沙拿出来,在犁尖和耙齿上细细打磨。瞬间,锈蚀斑斑的犁耙被打磨的锃亮如新,闪着如我祖先眼中的光芒。磨刀不误砍柴工。农具修好了,用起来就顺手,如笔,写起来顺畅。燕子飞来,祖先的眼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启明星高挂天空,我的祖先走进牛棚。哞——牛的一声长叫,唤醒黎明。牛蹄踢踏着大地,擂响春耕的战鼓,宣告春耕正式开始。祖先来到田埂,左相相,右望望。这已不是第一次耕作,但每块田的开犁都很慎重。每年春耕开犁祖先都像耕作处女地一样对待他熟识的每一块田。只有这样,耕作就显得神圣,就会精耕细作,就不会马虎了事。祖先在撂犁之前的思考如同诗人在酝酿。祖先满脑子里都是想象,这不是一块地,而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他要掌握了分寸和力度。他不是用犁在耕地,而是用自己的笔在最心爱女人的胴体上写诗。祖先在几番酝酿后,开始动笔了。祖先将犁尖插入泥土时,可以想象他根部的坚挺。一个鞭哨,耕牛的脚步拨着水花。随之女人美丽的胴体袒露,油黑而细腻的肌肤,怦然心动。
夕阳西下,轭头从牛脖子上取下,种子着床。我仿佛看到祖先脸上平展的笑容,听到粮食的微笑。
七月流火。阳光炙烤着大地,我的祖先面朝黄土背朝天。禾苗成行,棉花、花生在地里油油的绿着。祖先手中换成了工笔细笔,在对一首诗做精雕细刻的修改工作。酝酿一首诗困难,而修改一首诗也不容易。谁说过:好诗都是修改出来的。我的祖先不作诗,但做农活与作诗的道理是相通的。祖先手中的锄头在行与行之间梳理,在列与列之间抚弄。把影响整篇文章表达的杂草杂物一一剔除,把有点扭曲的禾苗扶正。祖先的每一锄头都很细心,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一次粗心把好的苗子——他心中好的诗句——从大地这张纸上勾去。遇到一棵草的草根缠绕着禾苗的根部,祖先总是弯下腰,几番审视,然后决定从哪里着手。这时祖先亲自动手,连手中的笔都不用了。如果不慎动了禾苗的根部,祖先赶忙捧一抔泥土覆于根部,并立即浇水定根。一垅地锄下来,祖先又完成了一首诗的创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如果阳光长时间炽热,如果大地长时间干旱,那饥渴的就不仅仅是田畴,我祖先的心里也龟裂纵横。这时,我祖先的肩上扛着一种带有龙头的农具——水车——出来了。在农村,所有水车其实就是一条龙。水车的车头是龙头,车身也是长长的龙身,这里有载水多的实用考量,更是一种崇拜,一种农人对龙的图腾。是对龙王爷的虔诚和祈求,祈求一场雨水的降临。即使龙王爷一时没有满足他们的祈求,他们也不敢亵渎,仍然虔诚的把水车做成龙的形状。且部件都以龙体器官命名。中间的支架叫龙骨,水车车头叫龙头,手中的柺子叫龙头拐,等等。苦难是不可避免的,但农人是乐观的。水车成了我祖先手中的乐器,一首叫“水车谣”的歌整天在水塘边,田埂边,在村子的上空奏响着。歌声淳厚,嘶哑,高亢,还有一点苍凉,那是我祖先最雄浑的歌唱。不知疲倦地反复。如果遇到塘深,埂陡,那就一架,两架,三架,层递地往地里送水,一家,两家,三家,女人和孩童不断的送水送饭,这是多沉重的体力活呀。一首“水车谣”唱得满村人心里都闹得慌。如果说这也是诗,那就是一首浑厚的诗,沉郁的诗,一首唐朝杜甫的诗。
祖先满手的茧花换来一场秋风,一片金黄。稻子熟了。祖先手中的镰刀淬了新火,箩筐系了新绳,刚刚刨好的桑树扁担等待着试新。祖先们如刚唤醒的雄狮,浑身是使不完的劲。他们走向田野,挥舞手中的镰刀。这那是一次劳动,这简直就是一场舞蹈。齐刷刷的一个动作,弯腰,右手握镰,左手握住稻穗,刀起处,一片稻子倒下。这是一场死亡之吻,喋血之吻。这也是一场欢乐之吻,幸福之吻。祖先们如撂倒女人一样兴奋和颤栗。站在田埂上,打量着撂倒的稻穗,如同一个个得胜的雄鸡,唱着豪迈的歌。打捆,回家。祖先的脚下是一条路,祖先的肩膀也是一条路。祖先们踩着脚下的路回家,一捆捆稻穗沿着祖先们肩膀这条路回家。夕阳西沉,明月东升。祖先们的肩上挑的岂止是一捆捆稻穗,扁担的一头是日,一头是月,祖先们是肩挑日月啊。一头是老,一头是小,祖先们是肩挑一家老小,肩挑过去和未来啊。这就是生活,就是岁月,就是日子。大谷场上堆满了大堆小堆的稻谷,打谷场上也溢满了欢声笑语,整个打谷场就是一场欢快的演奏。男人们掼戽桶,“嘭嘭嘭”,这是稻捆撞击戽桶的声音,是雄壮的乐曲。女人们锤石条,“咚咚咚”,这是木槌砸击石头的声响,这是婉约的乐曲。童子军们用手捋,用瓷碗的碎片剐,这是最好的配音。一首协奏曲,一首和谐的乐曲在打谷场奏起。打谷趁天晴,好谷就怕雨水淋。月亮很大,很圆。女人回家做夜宵去了,孩子们在梦中发出咯咯的笑声。夜宵下好了,男人将一大堆稻穗分解成两小堆,一堆是草垛,一堆是谷子。一场劳作的完成,一首诗出现: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男人吃完夜宵,搂着自己的女人,鼾声响起了。接着是扬场,晒谷,归仓,仓里堆得满满的,心里有了着落,睡觉就踏实。家里有大男大女的祖先们盘算着婚姻嫁娶了。
稻谷归仓了,一年的收成尘埃落定。一场雪在大雪节令守约而降。农事结束,并不代表冬季就是一个清闲的季节。串门的多了,走亲访友的来了。家乡有句俗话:戴草帽时没人来,戴耳帽时却抹桌不干。这难怪,戴草帽时也正是农忙时节,谁有闲工夫走门串户?天冷了,农闲了,想起来亲戚是要走的,不走就疏了,朋友是要走的,不走就淡了。于是戴着耳帽,带点地里产的东西,不贵,也不稀罕,但这是礼节。于是一壶老酒,几样小菜,菜园里自产的。外面虽然寒气逼人,桌上却是热气腾腾。手伸出来了:哥俩好呀,还是好呀,五魁首呀,四季来财……唾沫飞溅,不绝于耳。媒婆也上门走动了,有起媒下日子的,有为人说亲的。一张巧嘴,无说成有,次说成好。两家亲事说好,媒婆少不得一些赏钱。下聘礼吃太平喜酒,媒婆也有一套衣料。关键是“做一红媒添十岁”,谁不愿意乐呵呵去做。到了腊月,有人家门楣上挂起了大红灯笼,知道要接亲娶媳妇了。村庄还小,老少爷们来帮忙,婶子大妈下厨房。礼花三声响,大伙儿都停了手中的活计,跑到门外看热闹。新娘来了,花轿到了家塘埂。爆竹响起来,喇叭吹起来,锣鼓敲起来:新娘子到!新娘子走下花轿,红盖头羞答答的遮着整张脸,只看到凌波微步,惊鸿过眼。抢糖噢!人们一窝蜂子跑向满脸被抹红的人。又一挂爆竹响起,开席。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人们分享着新人的快乐和喜悦。
草荣草枯,新旧代谢。农忙时干活能带三分病,闲时反而这儿疼那儿痒的。再加上天气寒冷,一些老人就很难熬过冬天。昨天还坐在一起晒太阳,今天屋檐下发现少了一个人,一打听,病了。一个月两个月,村里响起了唢呐声,呜呜袅袅,如泣如诉。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们一惊:上头大伯走了。接着是一阵叹息。数数看,下一个该是我走了。谁又说了这么一句,似乎看透了生死,并没有多少悲伤。于是村里的高地上又添了一堆新坟。坟多并不片面地代表坏事,坟头是另一种村庄,它代表着时间的深度。一个村庄适量地增加坟头,表明一个村庄的历史在递进,香火在传承,宗族在绵延。不拒绝村庄的人们也不惧怕坟头,这是浅显的道理。
冬季最无聊的时段无外乎夜深人静,静得连狗也不再吠吠。孩子进入了梦想。一盏青灯如豆,灯下坐着两个人:一个搓着麻绳,一个纳着鞋底。俩口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今年的收成明年的开支,大姨妈小舅子,甚至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无聊中有几分温馨,几分亲切。其实,这是一首最温情的诗,叫生活,或者日子。与浪漫无关。
日出日落,四季轮回。农耕的诗意,我的祖先是大地上的诗人。他们每一个动作的定格就是一幅画,每一个劳作过程的完成都是一首诗。他们在大地泼着墨,抒写着性情。他们虔诚、勤勉的在大地上耕耘着。他们是大地上苦行僧式行吟诗人,不懂得什么皇天后土,不知道什么是厚德载物。但是他们记住祖训,大地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生存的一切都来源于土地。而农耕的不确定性又决定他们年复一年匍匐在大地上,任劳任怨。大地是有灵性的,汗水是有价值的。大地可以把汗水兑现成粒粒饱满的粮食。他们只有靠勤勉从泥土里掏去食物,除此以外,他们不知道有任何投机取巧和奸猾的理由。岁月教会他们如土地一样厚道,生活教会他们如庄稼一样本分。那留在大地上的一个个脚印,是我祖先书写在大地上的一个个标点,让后人解读诗意的农耕,或农耕的诗意。
黄昏。夕阳染红西天,也染红一湖秋水。暮霭苍茫,大地辽阔,一条田埂蛇样蜿蜒延伸。通向一个不变的方向,家的方向。暮色氤氲一片寂静,一片祥和。不需要任何声音打破这种寂静。这不是寂寞,没有死寂,是一种踏实,是内心宁静的回归。这样的暮色伸手就能捉住自己的灵性。大地成为无声的影幕,我祖先的是投影在上面的简笔画,几根线条的勾勒将背影速写。祖先肩头扛着犁,左手握住牛鞭,右手一个绳子牵着一头老牛,步调一致地走着。一头初生牛犊跟在后面,舔舐老牛的屁股……
——小路逶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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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鸡蛋小竹 在2013-12-8 16:07 送朵鲜花 并说: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送朵鲜花鼓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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