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杏黄时 又是一年杏黄时。 五月的黄昏,我独自一人,漫步于门前的那颗参天入云的老杏树下。抬头仰望,满树的橘红,满眼的葱绿,橘红和葱绿,蒙络摇缀,参差披拂。一阵轻盈的夏风吹来,吹落了一颗颗熟透了的红杏,“啪啪”落地,被摔成几道裂痕。瞬间,又有一颗红杏随风而落,容不得我躲闪,就重重地打在我头顶上,只留下一阵钻心地疼。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仰望这颗有着二十八九圈年轮,饱经沧桑,伤痕累累,却依然顶着擎天华盖,昂然挺立的老杏树,我的思潮涌动着。 树在,人已去。每到一年杏黄时,我都会尽情地、贪婪地品尝着这颗老杏树馈赠给我们的甜美果实,我还会忆起种下这棵杏树的一位老人——我那已驾鹤西去多年的奶奶。 八十年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那时候,饼干牛奶之类的零食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奢侈品,孩子们能用来当作零食充饥的,只有自家门前屋后那些果树上结的野桃野杏了。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家门前很少有果树,门前是竹子园,屋后是松树林,害的我和两个弟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邻居家的那满树的红杏,垂涎欲滴,望杏兴叹:什么时候,我们家也有一棵这样红杏满枝头的杏树,那我们姐弟几个将会多么幸福呀! 一年的春天,妈妈从外婆家回来后,带回一棵一米来高的杏树秧,并随手栽在我家门前的晒场边上。为此,我和两个弟弟兴奋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奶奶发现了那棵刚栽下的杏苗,顺手拔起,又在原地种下。我和弟弟们都很不解,奶奶慢通通地解释道:“我们农村有个说法,‘桃三李四杏五’,杏树是不轻易结果的,只有等到种树的人死后,杏树才会开花结果,你妈还年轻,当然由我这老婆子来种了”。记得当时,我们都笑奶奶太迷信,太会骗人了。 奶奶亲手种下的杏树成活了,长势良好,拔节拔节地长着,一圈一圈地长着。我和弟弟们也是一季一季地守望着,一年一年地期盼着,巴望着杏树能开花结果,可这棵杏树就是不解风情,只想着长高长粗,就是迟迟不肯赏赐给我们果实,任凭我和弟弟们嫌弃,咒骂,甚至想要拿刀合伙砍断杏树,杏树还是依然如故,安之若素,春天吐芽长叶,秋天枯枝落叶。 天有不测风云,树有祸福旦夕。在我们姐弟几个人的咒骂声中,杏树真的遭到不幸。与杏树毗邻的是一棵合抱的泡桐树,爸爸在锯倒泡桐树的时候,泡桐树重重地倒在这棵杏树上,泡桐树将杏树一劈为二,杏树的主干顶被劈成两半,一半落地,一半原地不动。看着惨不忍睹残缺不全的杏树,爸爸想顺手砍去它,但被奶奶制止了。“树无根不长,大树靠的是根,有根树不死,孩子们还在等着吃杏子了。”于是,这棵杏树虽不能免遭一劫,却在奶奶的极力挽留下幸免于难,死里逃生。 一天天,一年年。大伤元气的杏树在艰难地存活着,慢慢地修复身上的伤痕,然后慢慢地继续长高长粗。曾经的累累伤痕慢慢地被新长出的树皮、桠枝掩盖着,覆没了,不知真相的人,是不会想到这样高大挺拔的杏树还有那么一段惨痛的经历的。 根在树在,只要根不拔,树照样生长。人非树,人再坚强,总会一天天老去。 1997年的10月,我那慈爱善良、双目失明了七年的奶奶突然卧病不起,一个星期后,安然地离开了人世。没能等到亲手栽下的那棵杏树开花结果,也没看到亲手一点一点带大的孙子孙女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就这样安静地走了,真的一去不返了。 不知是奶奶在天有灵;还是奶奶生前的那句话应验了;还是杏树真的到了该开花结果的年龄;亦还是杏树通人性。在奶奶去世后的第一个春天,杏树奇迹般地开花了,还结果了,虽是花多果少,但最终还有几颗杏儿真得成熟了,熟透的杏子味美无比,一掰两半,杏皮薄,杏肉嫩,不酸不甜,酸酸甜甜。 人非树,树非人,人亦树。奶奶的一生就如门前这棵老杏树,几经坎坷,几经风雨,外柔却内刚。 奶奶的一生是辛劳的一生。奶奶在娘家吃的苦不说,嫁到爷爷家后吃的苦,就是我们后辈们无法想象的了。当时,爷爷家属于贫下农,但爷爷人穷志不短。爷爷读过书,年轻气盛,总想着在外面干一番事业,满脑子都想着兴办学校,也就无暇顾及家庭。在那个刚解放不久的贫苦年代,一个柔弱的女子支撑着一个一贫如洗的家,那是何等的艰辛啊!人们都说苦尽甘来,可我的奶奶日子过得再苦,就是等不来甘甜。爷爷好不容易把家乡的农中(农村初中)兴办起来了,一次猝不及防的变故弄瞎了爷爷的双眼,奶奶还没来得及登上“夫贵妻荣”精神的宝顶,又被打入万丈深渊,不仅要独自一人支撑一个家道壁立环堵萧然的家,照顾尚未成年的儿女,还得服侍行动不便的爷爷。这其中的辛劳,我们后辈们是无法体会的,应该是苦不堪言,苦若黄莲吧。 奶奶的一生是悲苦的一生。对于奶奶来说,生活的贫苦不是最大的苦痛,精神的痛苦才是永恒的痛。奶奶二十几岁,就经历人生最大的悲恸——丧女之痛。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能养活一个孩子是多么的不易,但奶奶还是一箪食一瓢饮,将她的一双儿女(我的大伯大姑)养大,为此,奶奶是谢天谢地。可是善良的奶奶还是没能感天动地,灾难还是降临在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一次,大伯带大姑出去玩耍时,大姑不慎落水身亡。丧女之痛成奶奶这辈子永远无法承受的悲痛,那种痛是痛入骨髓的痛,年岁越大,痛苦越深。奶奶在临终前的几天里,总是迷迷糊糊地喊着大姑的乳名。每每忆起此景,我都是泪如泉涌。 再后来,奶奶又一次承受着母子之间的离合之痛。为了聊以慰藉丧女之悲苦,奶奶痛定思痛,还是毅然地在那个最困难的年代——1958年的5月,生下了爸爸。在那样一个处处闹饥荒的年代,大活人都快被饿死,何况嗷嗷待哺的婴儿。我的爸爸差点被饿死,几经送人,又几次抱回,这样的离合之痛还是没能打垮身体羸弱的奶奶。真是天养苦人!爸爸被奶奶养活了,经历了大灾大难之后,爸爸的身体更是坚不可摧,无比强健,这应该是奶奶这辈子最欣慰的事了。 奶奶的一生是仁慈的一生。奶奶年轻的时候,年轻气盛的爷爷为了自己的理想,常年在外,四处奔波,以校为家,不能照顾家庭和孩子,奶奶是不亢不卑,不言不语,默默地艰难地支撑着一个家。人到中年,爷爷双目失明,奶奶不仅要支撑着家,还要服侍爷爷,奶奶还是不抱怨,不指责,不说三,不道四。到了儿孙绕膝的年龄,奶奶又得承担起照顾孙女孙儿的重担。因为,经历了一次丧女之痛,奶奶对我们姐弟三人是疼爱倍加,一刻钟没看到我们,就会扯着嗓子到处叫喊,直到我们一一来到她老人家跟前,她才安心地干起家务活。哪怕是最后的几年,奶奶在一场重病之后,两眼也完全失明,劳作了大半辈子的奶奶突然行动不便,经常会因孤独而精神失落,但奶奶还是温和待人,不怨天尤人,不唉声叹气。哪怕有时因为家里事物繁忙,家人的服侍不是很妥帖周到,奶奶都不曾吱声,不曾生气。奶奶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宽厚仁慈地静悄悄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奶奶的一生是不曾享福的一生。年轻时没能享福,年老后还是没能享福,因为奶奶一直生活在一个不富裕的家庭。奶奶健在的时候,我和弟弟们都还在读书,我的爸爸妈妈也在忙着为姐弟三人的读书学费,长年累月地奔波劳作,爸爸妈妈也想更好地尽孝,可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姐弟三人由于年幼无知,一心只想着读书和玩耍,不曾想更好地为奶奶尽孝,也不知如何更好地尽孝。子欲养而亲不待,等我们这些后辈们想好好孝敬服侍奶奶时,奶奶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奶奶没留给我们子孙后辈尽孝的机会,只为子孙们留下一棵擎天杏树和满树的红杏。 那满树的红杏成了我们后辈们的最爱。远在他乡工作和求学的两个弟弟,总会挂念着老家的那颗老杏树。每到杏儿成熟的季节,两个弟弟总要打电话问及杏儿长势如何,杏儿收成怎样,恨不得不远千里从外乡赶回来,只为享受奶奶生前的惠泽。每年杏儿成熟的时候,我都会携夫带女,一家三口骑上摩托车,从三十里之外的学校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家,径直奔向杏树,在杏树底下大饱口福。临走时,妈妈还要我带上满满一箩筐红杏,让我带给学校同事分享。妈妈这样做,是在遵照奶奶生前的指示,奶奶生前曾说过:“果子是越吃越有。”难怪这些年我家这棵老杏树是越结越多,一年多似一年。 又时一年杏黄时。树在,人在。望着满树的红杏,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现着一位风烛残年、饱经沧桑、双目失明,却永远神清心朗的老人,那是我仁慈善良的奶奶。 又是一年杏黄时。我只能以这零零落落的文字,遥寄我对奶奶的思念之痛。 愿老杏树万古长青,愿远在天国的奶奶能远离辛劳与不幸,只拥有幸福与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