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河星光 于 2014-9-26 21:45 编辑
我是在挑稻返回时看见她的。她正同我的堂嫂及堂嫂的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在旁边的稻田打稻。想到她的目光可能会投向我,便不觉一振精神,敛去脸上的痛苦神色,挺起胸膛,直起腰杆,努力显出轻松姿态。
放在打稻机上的稻铺已经打完,堂嫂锐声呼叫两个孩子,可两个孩子不予理睬,一个专心致志地捏泥巴,一个兴趣盎然地捉小虫。这时,她离开打稻机跑去捋稻铺。在秋天这干爽而松软的稻田里,她的步子高高弹起又轻轻落下,像忘了地球的引力,没有一丝凝滞,那姿势,哪像是去捋稻铺,倒像是在追逐一只彩蝶。
我的眼蓦然一亮,恍然看到一个多年以前的她,心随之一震——难道岁月和生活并不曾附加给她一丝凝重?
如果她还是十多岁的少女,看弟弟妹妹们偷懒,听柴油机带动打稻机滚子在空空的转动和母亲又气又急的呼叫,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有心要以自己的勤劳去弥补弟妹们的疏懒,去安慰母亲那凄苦的心,便快速地奔跑,尚不难理解。然而,她已是个三岁孩子的母亲,尽管辈份低,是我堂嫂的内侄女,却无疑算大人,有大人都免不了的负重感,早该把孩子的虚荣从生命中剔出。况且,她的丈夫刚被查出:脑部患有肿瘤——一种有可能恶化为癌的病。为给丈夫治病,他们的家已渐从宽裕走向困窘……生活对于她何止一层重压啊,她何以还有那份轻盈?
走过那段田埂,她的身影就落到我的身后,我的眼就只有前方空旷的田野,我的心也随之寂寥而生动,与她相关的往事,随她跑动的身影一次次地闪回而一桩桩地重现。
那时,她尚在初中读书,之所以注意她,只因读到她的一篇周记,记她和几个小姐妹读我的一篇名为《走进困惑》的散文。她们不止一遍地读,为我的不幸遭遇,为我的种种努力,为我的深深困惑,惋叹,伤感,竟而忍不住哭了…… 这之前,我没敢想象,谁会为我的文章流泪,况且那只是一篇发在我们这里的几个文学爱好者自编的油印刊物上的文章;这之后,我就暗地当她是我的一个红粉知己。
有一次,我到校传达室取信——那是一封一家编辑部的回信。我迫不及待地拆开来边走边看,偶然一抬头,就看到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正饶有兴致地对着我,遭遇我的目光也不闪避,似乎就是要把我看穿。还是她的同学喊她同行,她才缓缓地转过身去,而目光还黏着我,直到完成转身才完全收回。
总也不能忘怀的,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她一时兴起,与几个小姐妹一道走进我的小屋。一时之间,我一向阴暗的小屋一片春光,灯光下,分明生动着明丽的黄和鲜艳的红;空气中,隐约还流动着花的芬芳和酒的香醇…… 当女孩子们雀儿一样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谈同学,谈老师,谈自己,这里便像正举办一场“青春沙龙”。穿着黄色夹克的她似乎与众不同,坐在我常坐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偶尔用手梳理一下头发,就像一只白鹤在打理自己的翅膀。她明亮的大眼,有时对我,有时对镜——我桌前的那面镜子中既有一个她,也有一个我。她对镜的那边脸上,还有个小酒窝,正盛着浅浅的笑。 当我说起我小时候做的一些傻事,她眯起眼睛,露出白牙,显得比谁都感兴趣,还让清脆的笑声肆无忌惮地回荡在校园之夜……
那时的她,总以一个不加掩饰的自我将我对应,尽管我只是顶替父亲参加工作的一名校食堂工人。自何时起,她变了呢?是她初中毕业以后吧,因为偏科,她中考落榜,回到农村,进了一家私人办的厂子,再见到我时,就不再用正眼看我,似乎羞于见我。自何时起,我却开始轻视她了呢?在她结婚之后吧,她拒绝了她的初恋情人,嫁了一个大她十岁的有钱人——我当她是一朵已然褪色的花,是一潭已被玷污的水……直到听说她的丈夫患病了。
再见到她时,不免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然而,她盘着头发的模样高贵而宁静,仅从外表是怎么也看不到她那颗正被生活煎熬的心。
今天,她这是怎么了?在这秋天干爽而松软的稻田里,在她的表弟表妹偷懒而姑姑发急之时,在我一步一步走近她的那一刻,她骤然跑起来,跑得那么轻盈,一如少女时代的她那么自由灵动…… 在这泛着清风的空旷田野,我的脚步虽在不停地前移,心却在久久回放那动人的一幕。
我忽然想到先前,当我挑着满满的一担稻子自她面前走过,她是不是看到一个能泰然自若地承受一切重压的强者形象,一颗仍渴求欣赏而朝气十足的年轻心灵?就因为在她的注视之下,我猛地提起一股心气,极力看轻肩上的重负,也让之前沉重的脚步一变而为轻捷有力。 于是,在我的目光中,她跑起来,于这充满艰辛与苦难又暗藏无限希望的田野;她跑起来,为我们曾经的相互爱慕与欣赏;她跑起来,一时跑进了我的理想,而将那现实——那沉重而又残酷的现实,丢在身后……
人生原本就如这秋天的稻田,散落着许多不同意义的东西,大人们眼中往往只有那些金黄的稻子,孩子们却更爱那些跳动的虫子,而我和她,则只能在那两者之间去求取意义,毕竟,我们与众不同,早被卡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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