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滴残墨 于 2014-9-30 01:00 编辑
一 一度,我以为自己厌恶世俗,钟爱大自然。许多个傍晚,我不急于回家,就是为了和水库相守。
面对明净的水面以及呵护这块水面的山坡,我总像一个垂钓者,尽管手中没有钓竿;又像佛祖对着菩提树,心灵之中,不仅有宁静,还有感悟,还有奇思妙想,像涌泉,汩汩而出;像溪流,潺潺而来;又像水库之水,慢慢充盈,并在悠悠的清风中,漾着粼粼清波。 那时候,我没有手机,更没有电脑,在学校早早地吃过晚饭,就迈着悠闲的脚步,饶有兴致地走进山中。时令虽已交秋,天气依然燥热。一双球鞋,一条长裤,一件短袖衬衫,简简单单,也就轻轻松松。
随着山路渐行渐远,宁静愈来分明,清凉的晚风中,大脑像春风吹过初春的原野,似乎还有新奇的思想在一点点地生长出来……
抵达水库的时候,太阳在西边的山顶上冲我笑着,它是不是招呼我去追寻她下山的脚步? 忽然,一个念头疯长:去爬山。
此刻,在我身边的这座山,就是附近最高的山,名叫烽火山,因古人曾在山顶建了烽火台而得名。待在学校二十多年,我还未曾爬过它,只是听说:山那边有精彩,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湖啊江啊什么的。
站在水库大坝上看山,山不算高,估计一发力,要不了半小时,就能登上山顶。于是,我不再犹豫。
一开始,我劲头十足,一会儿就爬上一座山坡,回头再看,世界显得辽阔起来,那曾阻碍我视线的一座座小山岗,全都拜倒在我的脚下了。山顶也因此凭添了更大的魅力。
二 当我越上越高,山顶反而越来越远。因为上去之后,我才发现:主峰的前面还有一座座高度不一的山坡挡在我面前。
开始我以为,翻过面前这座山坡,就能直接上山顶了。过了这座山坡又发现,还有一座山坡,挡在我和主峰之间。把这座山坡翻过去,应该可以直接上了吧?结果还是失望,前面还有不止一座山坡,好像它们是故意冒出的,刻意来增加我登顶的难度。
山路也像在跟我过不去,不愿总是往上。登上一座山坡,还要走长长的一段下坡路,才能接着上另一座山坡;有时它扭动起来,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就像一条聪明的蛇,目标虽是山顶,行动却不急躁,灵活地绕来绕去,降低了前行的难度,却把过程给延长了。
当我试图攀上岩石,直奔山顶,不走那绕来绕去的山路,结果,不是遭一蓬荆棘挡路,就是被一道绝崖逼回,最终还得返回原来的山路。这时,我才觉出:山路其实是最美好的存在,充满智慧,懂得避难就易,对人充满迁就。实际上,山路原本就是人的作品,是人向未知世界不断探索的结果,本身就体现着人的心智。
再回首,身后隆起一座座山坡,山路也越来越飘忽,动辄隐入茂盛的草木中,让人难以分辨。
有时,山路钻入一人深的茅草或半人高的灌木丛中,未走进之前,我有的是不知底细的恐惧和担心。我最怕遇上的就是蛇了。硬着头皮走进之后,我才发现:虽有一些棘条拉拉裤管或衣襟,有一些蛛网拦在路的中间,倒也没有其他危险或障碍。
有时,山路似乎偏离了山顶,而且偏得厉害,在山坡的一侧一个劲地跟主峰平行,似满足于走远而无意登高。直到突然的一个急转弯,山路才调正方向,渐渐升起,带我一步步接近目标。
三 终于,山顶就在眼前,我的脚步却迟疑起来,因为暮色已从天边滚滚而来,不说登上山顶能看到什么,就说天黑之后能怎么下山吧。当机立断,我不再犯傻,马上转身,毕竟,我已告别了喜欢犯傻的年龄。
下山的脚步轻快而惬意,很快就走出好远好远。可是不久,便不对劲了,因为前面的阻碍越来越多,行走变得异常困难。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把山路给弄丢了。
在附近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我横下一条心,索性朝着山下横冲直撞,甚至折断一些松树的枝桠,拉断几根细细的棘条。
夜色越来越暗,树林之间的小植物越来越密,渐渐就发现:仅靠蛮力,根本行不通。 不止一次,我遇到又高又密的灌木丛,不顾许多植物身上带刺,我转身用背去挤,但灌木丛那么齐心,丝毫也不肯让步,硬是将我给挡回来。
有一次,我一发狠,倒是挤进了一丛植物。结果,仿佛陷入一个既小又紧的包围圈,我左冲右突,就是冲不出去。还是找到之前挤进的入口之后,我才勉强挤了出来。
偶尔,还能遇到一片光秃秃的石板,只稀疏地生长着几棵松树,我的脚步终于可以轻快一下。可很快又要面临失望,因为这段路的尽头是高高的悬崖。崖下也并非山脚,而是山洼,黑乎乎的一片,显然是茂密的植物群,即使能爬下悬崖,估计也难走远。又只好悻悻而返。 在一块较平坦的大石板上,我坐下来。我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即使无法再找回山路,也要像山路一样学会迂回,否则,只会白白耗费体力。
确实,与大山相比,人太渺小。像此刻,我在这山林里来来回回地奔突,与一只小虫在草丛之中折腾又有什么两样?若能像武侠小说中的武林高手,一运轻功,就可以踏着树的枝叶而行,那也没什么好为难的。然而,武侠小说究竟只是大人的童话,解决不了现实中的任何实际问题。
四 忽然,我眼前一亮:前面不远,一道伸进植物丛中的灰白色痕迹,不正是一条山路吗?我不免好笑:山路也懂幽默,偏要在我历尽艰辛和劫难之后,方才出现。
我开心地跑过去,一如遇到久违的朋友。
一脚踏过去,却骤然失去重心——竟然踏空了。一个转身,想收回右脚,已经来不及,左脚也随之下滑。
那竟是一面很陡的山坡,让我干干脆脆地仰跌下去——完了!我差些喊出声来。
很快,又安心了——植物的枝条已将我牢牢地托住,身体还因枝叶和荆棘紧紧包裹,想动弹一下也不容易。
一直都是这些小植物在阻挠我,现在却又是这些小植物救了我。
这时的我,就觉得刺也不失温柔,背上的那些刺痛不是正提醒我:我受到多么严密地保护!
不过,这到底显得尴尬,虽然没人看到。
向后,无法移动;向前,还有一点空间。我努力直起身子,好让背部稍稍放松,而便于将刺在背上的荆棘一条条拉开;再让悬空的双脚找到着力点,好使身子能站起来,屁股能从树干上移开,手可向崖壁上方延伸,去够长在上方的植物或凸起的石块……
终于,我爬上来了。
坐下身子,细细打量,我才发现:那被我当成山路的东西,原来是一枝发白的树叶。在夜晚,它比绿色显眼,因而把我误导。
五 一弯月亮在树缝里穿行,渗到我面前的只有微弱的光亮,我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但我能感觉:这些不知名的植物,在我一动不动的时候,都是非常友善的。之前,它们执意阻止我下山,是不是因为它们太好客了呢?
此刻,许多小虫开始欢快地合唱,似乎是大山为我的留下而举办的大型音乐会。
是不是就留下来,把自己当成一棵树或者别的什么,把大山当成家?是不是可以像守着水库一样守着这座大山,来度过一个特别的夜晚?然而,在我尝试追忆往事时,身上的疼痛开始鲜明并活跃起来。
裸着的手臂上,除了被荆棘所刺,还沾到什么虫子了——不触那儿没什么,轻轻一挠,可不得了,像沾到火了,那灼痛不仅异常强烈,还要持续好大一会;脚上的酸痛像刚被释放,像蚂蚁一般,兴冲冲赶来,把我的两只脚当成它们的游乐场;屁股也娇气起来,嫌那山坡没了平日的温柔,硬得硌人;浑身上下,似乎没有哪一块地方不在向我示意:“我不舒服,我很难受!”
我又惦记起了家人,他们是不是正在惦记着我?虽然我回家常常较晚,但从不轻易在外留宿,即使是学校。往常的这时候,我应该已经回到家中,跟妻和小女坐在一起了。
毕竟,我不是真正的植物,而是人,一个有一副臭皮囊的普通人,且一直与世俗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六 月亮溜到山那边了,山林陷入更深的黑暗。我站起身来,继续寻找出路。
我不再急切,既然不能找到山路顺利下山,那就不妨放松心情,权当这是一次奇特的旅行。
有一点,我坚信不疑:只要不停地往下走,山还是留不住我的;只要下到山脚,就不难找到回家的路。
不久,下到山沟。这里杂树丛生,像大山刻意布置的一道厚厚的铁丝网,我连钻带攀,穿越成功。要想继续前行,还得爬上这边的山坡,再找植物稀疏的地方下行。
之后,遇到一面很陡的山坡,沙石要多,植物要少,我得以一个劲地往下跑。
接着,水库就出现在面前了,因为我看到了那倒映着星光的隐隐约约的水面。
我不由在心中快乐地大喊:“我下山了,我下山了!”
当又有一片灌木丛挡住我时,我不免一惊:难道我还高兴早了吗?
穿过这片灌木丛,面前是一道悬崖。借着微弱的月光,探身看了看,发现这面山崖不高,我便滑行下去,落到一条沟渠里。
这是一条干枯的沟渠。我知道它就在山脚,平时所起的作用,就是将水库之水引向山外。无疑,我成功下山了。
爬上沟埂,就见沟埂上长着又深又密的杂草,显然是因为人迹罕至。要在平时,即使大白天从这里走过,也有点像在冒险;而此刻,站在这里,我却像站在家门口一样,很欣慰,很安心。
足足两分钟,我对着大山发愣:这在白天看起来并不复杂的大山,何以到了夜晚就变得这么高深莫测?
顺着沟埂走了不久,便见一面白色的东西,伸手一摸,才知是墙壁——我竟然到了一座村庄。我惊异极了:因为站在水库的大坝上,是看不到村庄的,最近的一个庄子,离水库大坝也有两三里远。
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朝着水库前行,结果还是远远地偏离了目标。先前所见的映着星光的水面,其实只是水库下游的一片河滩。
不由回头,又深深地看了那黑黝黝的大山最后一眼。
七 夜色之中,村庄像一只安睡的猫,静谧安详;偶尔的一窗灯光,像淡淡的笑容,映在村庄边的路上。
路面舒坦而柔软,没有任何障碍和危险,无须任何担心和顾忌,闭上双眼似乎也能走得轻松。
此刻,一种巨大的幸福溢满了我的整个身心,我想大喊大叫,怕村人以为我是疯子,才改为唱歌。
我尽情地唱,放声地唱,一支唱完了,再唱一支……就这样唱着歌,我唱到我居住的街上。
明亮的路灯下,街道上的水泥路面那么宽敞,那么平坦,看着似乎也是一种享受。 望着这熟悉的街道,我不由想起:这里曾是我想逃避的地方,因为这里喧嚣不宁,这里浅薄浮躁,这里是一块实实在在的俗地。而现在,这里像家园,这里像天堂,这里是我辛辛苦苦要投奔的地方。
我是多么坚决地拒绝了大山的盛情挽留而毅然决然地投奔它的啊!
一时,我不免疑惑:我钟爱的,到底是自然呢,还是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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