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生活的，可我是属于那种永远生活在过去的一类人。现实几乎总是让我感到烦恼和悲伤，似乎我一辈子都从没有为现在或当时幸福过，如有，那也许只有过一刹那，像核武器威胁下的世界，核武器真正光顾这个世界只有那么少数几次……
如今我已步入中年了，到了所谓四十而不惑的年龄，不惑未见得，激动倒真的几乎绝迹了，只是对过去尤其青年时代的回忆却时常让我流下莫名感伤的泪水……
真的，我不知道我的初恋为什么一直如此打动着我，即使我到了中年，我仍觉得我第一次爱上的那个女孩，仍是那么楚楚动人。也许整个青年时代，我只是一团云，一团雾气似的少年，只想谈恋爱，却从未有生存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的能力，只是一个有贾宝玉的情感，却无贾宝玉的家产和才华的少年……
（二）
我有时诧异，上帝为什么容忍我这样当年生活在云雾之中的青年存在。虽然三十岁以后我也许表现出了一些工作能力和工程方面的才华，可三十岁以前真是没有用啊！
尽管在中学时代显得出类拔萃，可整个大学五年我几乎成了世界上最无能力的学生之一。从大学期间起，我就极力去获得胜利，用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我像沾在糖浆上的苍蝇，永远被粘在不硬不软的糖浆上，飞不起，走不动。我生存的目的似乎只是从虚无的目标转为渴望获得现实中一个最微小的胜利。从大学最后一年起我用了五年时间考了三次研究生才勉强过关，我记得我第三次考研究生时几乎处在疯狂的状态，其实我在大学五年每次期末考试都是这样。我用了六年的时间才获得了考取研究生这唯一的小小的胜利啊！
这是一个时代教育的结果，青年人尤其上大学的青年人被教导应当出人头地，成名成家。可我由最初上大学时渴望使自己不朽的目标变成了考取研究生的目标，即使降到这么低，我也奋斗了三次才获得通过……我总是责问命运：青春是阳光灿烂的，为什么永远将我自己置身于失败的阴影之中呢？
（三）
命运之神终于破天荒地向我露出了不可多得的灿烂的一笑。青年时代一直阴云迷漫的天空第一次露出了阳光，我终于在奋斗了十年后，考取了研究生，取得了青少年时代的第一场自信心的胜利。
我又爱上了一个刚刚上大学的女孩。我在郊县图书馆中见到了几年前还是初中生曾到过我们实验室的女孩雯。雯也发现了我，她低下了头，露出了少女的羞怯与甜美，我突然变得手足无措的慌张。雯如春雨刚停下时天空洒下的明媚阳光照在第一朵刚绽开花瓣最鲜艳的带着晶莹雨珠的花朵，她一下子照亮了我整个的世界。少女的纯真与青春的气息使我青春时代见到的最漂亮的女孩，像春天明媚的阳光充盈了我那从长期压抑状态刚翻过身来的内心世界。
不久，乌云就出现了。雯的母亲对我这个看不到任何前途的青年，发出了让我远离她女儿的警告。我青年时代一直异常敏感的自尊心从此又受到了严重的挫伤。尽管这次考上了研究生，可相对整个研究所上百的研究生，我仍一无是处。在大学五年我几乎没有任何希望在集中了全国最优秀学生的群体中有任何突出的表现，而现在在研究所，这里以学术为主的环境亦使我完全处在我最不擅长的理论和逻辑思维领域，我自身仍处在极度的不自信状态，我仍无法判断自己的才能所在。雯的母亲现实而无情的警告，使刚刚从与云初恋阴影脱开的我又跌回到自卑和不自信的阴影之中。另一方面，雯是刚上大学的孩子，离成熟亦相离太远，这是无法让人感到安全年龄的孩子，到她大学毕业，仍是漫漫无期的等待……，而我内心深处却渴望能早日进入一个安全而平静的港湾……
五月的海风将莹从南方海边城市带到我所在的郊区研究所，莹来研究所面试。
莹出现在我生活中，如一潭清澈晶莹见底的泉水使我看到了未来生活的希望。莹的温柔，质朴和纯真气质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突然面临着不知怎样选择的困境。莹使我看到温柔贤惠妻子的形象，可她仍与处在与第一个男朋友分手阶段（这使我十分烦恼）；而雯又太小，父母又反对我们交往，至少不赞成，这恋爱亦变成了遥遥无期的路。与云接触的最后期间，那三人纠缠不清的痛苦使我对与莹的交往深感畏惧……。雯实在是太动人和美丽，而莹使人感到整个世界充实和平静，我的世界开始混乱了，进入理不清剪还乱的状态，我开始了几乎整夜的失眠……
（四）
当周末我从上研究生基础课程的学校回到我所在的研究所时，门口的信架上的一封来信竟让我大出意外，信封上云那熟悉的字体让我微微激动了起来……
我们之间已有二年多没有联系了。在云来上海实习后的近一年时间中那令人无望地努力使我的一张娃娃脸变成了饱含沧桑的成年人面孔。所有见到我的朋友都说我一年之间变得苍老了……那种绝望中一次又一次疯狂地努力，欲罢不能，欲进无能的痛苦使我十多年之后才能平静地接受现实。我变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毫无自制力的疯狂迷着一个少女的男主人翁，那种狂热带着疯狂地摧毁自己的能量和经历，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引起我强烈的共鸣……，初恋变成了疯狂与精疲力竭的代名词……，这强烈的求之而不可得的爱情带来的创伤是人类痛苦的源泉之一，只是不久前我刚刚经历过……
云仅在信上写了几句话，告诉我她将去美国留学，而信另一页则是她家乡公安局户口部门所开证明复印件，是那华侨子女有出国留学资格的证明，我第一次知道了云的父母是缅甸归国华桥……。我理解了云的服装穿着为什么超越了那个时代大学质朴的环境，那服装使云显得那样突出和亮丽……，似乎从另一个时髦服装星球上来的女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能以平静的心情来读来自云的信，虽然我们中止联系不过二年多，但早已给人隔世的恍惚感了。如今我有了新的爱情，往日的痛苦已变得模糊了……
我决定到云所在的研究所走一次。我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总觉自己初恋最大的受伤害者是云，而不是自己，我需向云表示歉意。直到了中年，我才更深理解了这种感情，我深层的潜意识之中一直为当年自己没有能力争取到云的爱情而感到深深的内疚……
（五）
我又从人民广场登上了去分院的公交车。三年前，每次我登上这辆车都是如同去进行一次长征，一次攀登喜马拉雅山艰苦的征程，那是没有任何胜算机会的远征，这偌大上海人海之中，一个蚂蚁要去进行的远征……人到底为什么？在一个平静的外表之下却往往有无边深不见底的伟大世界……云是那样微不足道，我也那样微不足道，可三年前云就代表着我的整个世界，失去了她似乎就是失去了整个世界……那千千万万大楼中每天也同样地在演绎着人类的悲欢离合……
公共汽车摇晃着，我不禁为生命和生活悲伤——我们为什么如此的微小……
中山医院站又到了。走下车，只觉得如今的车站上空显得格外的空旷，一种天空深在宇宙的空旷，一种劫后余生恍如隔世的空旷。周围似乎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又要走向分院那个方向了，十字路口上低平的碉堡依然如故地立在路中间，小马路上高大的梧桐树形成的高阔的走廊上一片宁静，秋天柔和的阳光更映衬出天篷般的长廊顶部梧桐树叶一片金黄色的诗意……
又进入云所在研究所的大院了。中午的阳光静静地照在没有任何人走动的研究所的大院之中，我来到了云所在的实验室两层小楼一侧楼梯旁。又要走进这曾是天堂另一角的地方了，我不禁问自己，这平庸冷清的小楼凭什么对我是另一个世界？世界是不是太荒唐了？
又到了二楼那不太长的走廊上。这上海有多少条同样走廊啊，可这里没有一个场景不让我感到陌生和伤感，同时又是那样无助……
我来到我十分熟悉的云所在实验室门前。这实验室不大，最多二十多平米，而其中的空间又被一个金属网格构成的屏蔽室占去了三分之一。云的实验室接近楼的一端，从走廊尽头的窗户中可看到研究所大院被阳光照得萤萤发亮的水泥地面……
如今我终于又走到了云的实验室门前。实验室门是开着的，如在梦中一样，云那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她仍坐在桌前写着什么，桌前窗户外被楼旁生长的树伸过来的树叶半掩着，一个女孩怎么能在如此清静实验室度过时光？
我站在门口，云丝毫没有察觉，这个世界此刻是那么的清静，如电影中的水晶宫世界，我仿佛能看到在水面闪烁着的波光……，而我梦中的公主就在实验室的那一端……
我轻轻地敲了一敲靠在一侧的房门……，云转过身来望了我一眼,十分平静,没有丝毫地惊讶,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云仍一点未变,依然是那样小巧,那样让人怜爱,过去那让我心悸的目光依然平静地注视着我走到她书桌前,然后默默地在书桌上写着什么,忙着自己的事。我不禁怀疑上帝,我们如同天生一样相互熟悉,为什么上帝不让我们走到一起呢?
我站在云的身边讲了这几年自己的经历,包括最近不知如何选择哪个女孩子的事……,我讲过去我一直是一个BOY,不是一个MAN……
我已记不清我准确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轻声地对云讲着,云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直默默地给一系列大信封写着什么，我真希望永远这样地站在云的身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云仍是默默地将那一叠大信封拿起，默默向门外走，我亦默默地跟在云的身边，如同一条忠顺安静的狗。我默默注视着我曾如痴如狂地爱过的姑娘，如同《远大前程》中的匹普一样注视着让那曾自己心碎的艾丝黛娜，她依然那么美，依然那样苗条，依然那样动人，只是再也不能让自己心弦重新波动起来了……
任何言语似乎都变成多余的了。云走出了大院，我们又一道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在高大在梧桐树构成的天然拱廊的小马路上，过了地堡和十字路口，最终来到了一个同样梧桐树荫下小马路上的一个小邮局。邮局非常小，只有三米宽的柜面，云默默将称重后的邮件粘上邮票，无疑这是联系出国的资料和邮件……
云寄完邮件后没有从原路返回，而是沿着一条横过来的小马路向前走着。真的，我从未发现上海秋天曾散发过这样宁静的美。这条小马路同样处在梧桐树叶与树枝构成的天然拱廊之下，几乎没有行人，没有汽车……
“你知道，我过去提到我表姐的事……”我试图解释过去。
“我对此没有兴趣，你站住！”云生气地打断我的话，命令我停下，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被定位在路边。
我目睹着云快步向前走去……，当年我逼云尽快地在她当时的男友和我之间做出选择，我提到了我表姐，没想到云真的义无反顾与我断绝了一切联系……，云也到了情感烦恼的极限，决断不过是必然结果……，那只是痛下决心的借口……
我意识到云对我是产生过一定感情的，今天的结局显然是让云很伤心，我突然想到前面马路转弯后回研究所是要横穿马路的，我生怕云出事，赶紧快速地小跑过去，追上了云，陪云过了马路，云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过了马路，云微微停顿了一下，依然低着头轻声说到：“你就在这儿吧，不要进去了，别人会看得见的。”说完，沿着研究所围墙的人行道低着头快速地小跑离开了我，我知道云一定是哭了，只是不愿我看见她落泪……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我第一次见到云真实情感的流露。回去路上，我总在想，我已偿还了青春时代的一个宿愿，今天见到了云，即使此生，即使此刻去见上帝，我也会感到内心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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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2 08: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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