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江

吴砺 · 发表于 2014-10-29 09:35:03

我的长江

一个幻想成为诗人的少年坐在江轮的甲板上，连续几天望着阳光下波光鳞鳞的江水。他在想什么？他有限的思想活动早已消失，只是无意识和毫无倦意地望着那空旷无尽的江面。

这是我第一次在长江上乘船时的素描。在大学暑期实习结束后我决定乘轮船回家，这将是我第一次乘轮船。晚上我在十六铺码头上船，那轮船离开码头时低沉的鸣笛声让我感到一种莫名地振奋。我兴奋地在甲板与船舱之间反复穿梭着。当时黄浦江两岸除了零星散布的一点灯光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夜景，于是我在床铺上躺下了。到夜间十一点，有人告诉我船已出了吴淞口，我连忙从船舱奔向船头的甲板上。

阵阵江风吹过甲板，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船舱露出的灯光照着黄色向后涌动的江水。我来到底舱的甲板上注视着身边像在抖动着的布匹一样的波浪。这里的甲板离江水是如此的近，以至于你站在上面总担心自己会不会一失足就被江水卷走。

我在船头的甲板上长时间注视着黑暗中的江面。我虽然看不见远方，却仍能感受到这里水面的辽阔，我感到了人和个人的渺小，我也感到了长江的古老，上亿年以来，江水一直都是这样涌动着流逝着，我不过是一个过客在此刻看了她一眼。

我在船头独自坐了很久，直到江风使我感到寒冷时才回到了船舱。我在床铺上躺下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种极为低沉的高低起伏着的无词歌似的吟唱声从窗外传来，我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不由坐了起来，仔细倾听，那声音却变得更为缠绵。泪水立即盈满了我的眼中，一定是我在心灵深处听到了长江千万年来独自为自己吟唱的歌声，那歌声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单纯……我重新躺了下来，听任着自己那不知是因感伤还是被感动的泪水不断地流淌……

早上醒来，已能看到江面的一侧像一条细线一样的江岸了，而江另一侧的水面仍是浩浩荡荡，江水与微微带着雾气的天空浑然连成一体，看不到边际。我在船头独自一人几乎坐了一整天。我很诧异船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他们仅安然地躺在船舱中，而不在甲板上像自己一样整天着江水。

阳光并不炽烈，江面闪烁着一片光亮。整个天空同江面一样白茫茫的，我的心中也一片空茫茫的。仿佛一切思维都已停止，我只是痴痴地望着江面上那长长闪烁着的光带。我第一次置身在如此辽阔的江面上，无需幻想，仅仅凭这空空的天际和宽阔的江面就足以让我满足了，我感到了生的幸福。大自然让我感到了世界的空旷，而这样的空旷似乎比一切现实都更为真实。到了中年谁还能为空旷的江面坐上一天，让眼前只有一片光亮在闪烁？然而这对于一个少年却十分自然的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一件事。能有比一个少年坐在船头整天望着江水更美的事吗？

上面是浑然的天，下面是浩荡的水，你整个心灵便孤独地游荡在它们中间，思维停止了，似乎只有一种无意识的默想。偶尔见到一两只船从天际飘过来，又慢慢地向后退去，消失在视野中，而这空荡的江面又归于寂静，仿佛没有受到过任何的喧扰，继续闪着光亮。江岸上有时能看到几处芦苇丛，它们永远处在那么遥远的地方，那样的浅淡，无意来打扰你的安宁。一种十分甜蜜的困倦有时会侵袭着你，你微微地闭上了眼睛，暂时处在无意识的睡眠状态，你进入了一个轻松的梦，头自然地下沉，使你从浅浅的梦中惊醒，只见甲板上仍空无一人，看到的仍是一片光华的江水。这真是人生最美妙的休息，你心满意足，毫无缺憾。

我为自己的幸福陶醉了，人世间一切似乎都已经淡漠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已消失了，什么都已记不起来了，除了这阳光下的江面，世界还有些什么？你只不过是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样，用眼睛呆望着这异常单纯而伟大的景象。你早已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感觉而已。这天空，这水面，还有你自己都浑然成为一体，变成了大自然巨大神秘灵魂的一部分，追着摇曳闪光的江面，你成了这半醒半眠的大自然的一部分……

只是对于少年，空旷本身才给灵魂更大的空间，使之充盈其中……

傍晚时分我回到了船舱，小睡了一会儿。当我再向窗外探望时，船已到了马鞍山。一掠玫瑰色的余辉映在江边的小山上，美极了。据说这是李白在“天门中断楚江开”一句诗中所述的天门了。与广阔的江面相比，两岸相对的小山称为天门实在是出于诗人的想象，但没有比同诗中“孤帆一片日边来”更美的意境了。想象古人乘着的那弱小的帆船在如此宽阔的江面随波起伏，远处漂来一片白帆，伴随着水天交汇处初升的太阳，这是何等空旷的诗意啊……

早晨，我被轮船上的广播唤醒。走出了船舱，只见一轮淡淡圆圆的红色太阳正在升起，江雾在发出微弱的光亮，江上的一切全无壮丽的气势，但却那样平易近人，散发出一种柔弱的美。淡淡的红色浅浅地投入了江面，长长江岸上的柳树在江雾中若隐若现，柳树之间常常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轻雾，如面纱，如围巾，如腰带，变幻莫测，呈现富有诗意的朦胧美。你多么希望船和时间永远停在那里，让这浅浅江南两岸的美景象凝固在纸面上的山水面无限地延展下去……

这就是少年时代我第一次见到的长江……

吴砺

选自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