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程

吴砺

危程

我经历心理压力最大的旅行是在“九·一一”之后不久的美国之行。总公司要将在美国的一条生产线转移到福州。青年人签证均告失败，公司只好派张和我有签证的所谓高级工程师前往美国接受培训。

刚经历“九·一一”，全世界的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尤其是乘去美国的飞机，几乎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人类中最可怕的人恐怕是制造“九·一一”这样事件的疯子们，尤其这样头脑清醒的“疯子”。你走在大街上，旁边同样路过的人突然拔出枪向你扫射，与你毫无怨恨和交往，你怎么能防备这样的人？尤其这看上起一切正常的疯子还是高智商。对于热爱生命的人们谁不畏惧？

这是一次最孤独的旅行。如同将上战场的战士一样，我不得不孤独地忍受恐惧。我从未想到在和平年代的公司中也会变成像在部队中一样。你不能逃避你的责任，被命运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人对深不可测的命运感受是痛苦的。这危险感更增加了孤独的深度，因为这是将命运交给不可知的力量，你不愿想危险的存在，人生开始了回避。但整夜睡眠几乎总是处在半清醒的状态。你会发现中年人对生与死采取了回避思考的方式，相信自己总是幸运的。

真实的人生。内心紧张而漠然。总不相信那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转念又会想到这也许可能，内心不免感到高度的压抑。“生命完全可能在无知中结束。”无奈中加上了坦然，成千上万走向战场的人的心态亦如此吧。

浦东国际机场的夜晚。外文台中正播放着一个法国女记者潜入阿富汗偷拍的记录片，最让人震惊的是塔利班在大街上枪杀一个妇女的镜头。两个士兵站在一个全身罩着天蓝色衣袍蹲着的妇女身边，其中一个士兵用枪顶着妇女的头顶，先是看到妇女身后的地面上灰尘飞扬起来，接着看到蓝色衣袍下的人慢慢倒下，像电影拍的慢镜头式的。镜头中所有的人都很平静，放枪的士兵极为麻木，像屠宰场中熟练工人随手杀一只鸡一样熟练、自然，而观众亦若无其事。

对生命漠然和轻视是整个二十世纪的特征，只是在二十世纪末发生这样的事再让文明社会真实地记录下来，过分残忍了一些。

电视新闻中出现了美国伞兵降落的镜头更让人心情沉重。美国对阿富汗的宣战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谁能说“基地”组织不再同时发动进攻，尤其在像中国这样检查较松的地方，“基地”是不会管中国美国，只要达到目的，是无所不为的。

飞机是第二天上午十二点从浦东机场起飞。新建宽敞的浦东机场大厅显得过分的空荡。我与一个去美国出差的中国女孩聊了起来。女孩一面为“九·一一”中遇难的精英人才可惜，但又同时抱怨美国人管事太多，给自己带来了麻烦。

一个外国老头落寂地坐在一旁，老人看上去慈祥而精干。我们聊上了一阵，我随口问了一句：“您是美国人吗？”老人回答他是英国人，又反问了我一句：“你喜欢美国吗？”我给予了完全肯定的回答。老人感叹道：“是啊，美国是不错，国家大、汽车大、房子大，什么都大。”

飞机因两个乘客临时取消登机，从飞机上取走行李而耽误了较长时间。最初的畏惧似乎被众多乘客的人气冲淡了，我不知人人是否畏惧着同样的一件事，只是不放在脸上。

我决心看一次去美国的空中的黄昏。我记得上次那残阳如血的情景。电视不时分散着我的注意力。我们往往因旅行次数增加而开始熟视无睹天上壮丽景色······

阳光开始变红了，远方堆起的云山看上去壮丽极了，象宙斯的圣山。天边堆积的云影像一群雄壮的狮群的剪影。我尽力去看，终于看到云层遮去了一半的金黄色的太阳，那真是美极了。我一直注视着，直到太阳如熔炉炉口灼目的光芒变成天边的一丝金线。在那橘黄色天幕衬映下，苍茫的云层如同夜晚光线幽暗的积雪的原野。

你怎样才能表现天空的壮丽？我记得我只是在沙漠深处一个宁静的傍晚曾看到过这样纯净美丽的天幕。

天空的色彩很久很久才慢慢消退了。我的神经肯定因为忙碌而过分的麻木，否则怎么能面对这样壮丽的景色而不激动呢······

夜色朦朦的白亮的天空像是你在夜晚独自漫游在茫茫的雪野之中。我在朦朦雾气天空上方看到了北斗星三个星星构成的斗柄。夜的蓝色天幕上的这三个亮星显得十分单纯。海上的云好像是被飞机另一侧的月亮照亮，宁静极了。

这天上的一个世界！我平时那些小发明，相对这整个飞机上一切真是微不足道，多少人的智慧才创造出这万米上空的飞机啊！我们个人的劳作时多么微不足道。

人生迷失了。

清晨，天空露出一抹浅红色的天空，它的上方则是我们在飞机上常见到的靛青色的天幕。机翼下则是如巨大黑色圆饼的大地。那一抹血红色的“地平线”上露出一座远山的山影，像派罗门电影公司的片头，但你弄不清哪是真实地山影还是云形成的剪影。机翼上方天空发出的一片青光仿佛是北极发出的极光，美丽极了。

似乎能看到远方的一点灯光，但你分不清哪是海上轮船，哪是地面上发出的灯光，隐约中你还看到了海与大地的分界线，天幕从地平线到空中由红、黄、绿、蓝、紫连续变化着色调，无比纯净，你很难想象它有多美。你又发现下面波浪一样水面原来是云层构成的幻觉。是啊，我曾疑惑在这样高空应看不见海浪才是，但在这黎明时光所看到的梦幻般的景色，经过一夜旅行，你怎能保证你的思维仍像白日一样？

云层边缘露出一片星光般的灯光，云层与地面形成海岸线般的分界线，两颗灯光穿透云层显得特别明亮像嵌在白色纱帐中的夜明珠，更像月夜中白茫茫天幕上仅存下的几颗亮星。

浅灰色的云像大海上浮着的一层薄薄的冰层，大地则像浅蓝色的海。但我终于发现那层云层却是反射的天空光亮的大海。

因为没有云层，天空少了绚丽变化，只是显得异常平和地宁静，如同少女纯白色连衣裙。

大地分成了两层颜色，远处的色调更为清浅。飞机沿着海岸线飞行，地面上出现了很多大小不一的白色亮片，不知是屋顶反光，还是大小不一的水面反光。天色更亮了，山谷间，一条河流反射着白光，真是美极了，像一条空中凝固的白练，你很难想象它有多么优美的线条，像在大地上龙飞凤舞的中国草书。呵，那是旧金山湾的一个河湾。此时的旧金山湾几个大桥在飞机下显得非常单薄。这是我第一次从飞机上看到了旧金山的全景。

太阳像一个老人出现在地平线上，像中国的寿星。整个地平线镀上了一条金线，你能描述地平线上的线条有多美？瞧，飞机机翼多像巨鸟翅膀。

看见海面上海水的波纹了。上帝保佑，飞机终于平安地着陆了。

太阳又从地平线小小山凹处露出了一角，这是北方地平线上的太阳。小山呈现中国山水画般的线条，金色的太阳异常的壮丽。飞机滑行在机场上，转过一个角，太阳完整完整地出现在辉煌的天幕上，你已无法正视······

机场候机厅的大块玻璃墙完整地反映了整个太阳和它辉煌的天幕，整个世界是那么宁静，世界上呈现出了它完整的美。太阳光变得更加炽烈，一切是那样安详、成熟，我想到了莹······

公司已派人到机场接我。这是加州的清晨，阳光是那样的灿烂，空气是那样的清晰，天空是那样的湛蓝。坐在出租车中，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生命重获新生之感。

到了旅馆，旅馆服务员办公室中灿烂的阳光占满了大半个房间。我对服务员感叹道：“我过去到美国从不知有害怕这个词，但这次不一样。”服务员答道：“每个人都是如此啊！”

又重见了圣何塞。“九·一一”给美国人民生活带来的变化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圣灵节的晚上没有孩子们来敲门了。过去欢乐的加州已处在沉重的战争状态，整个百姓处在恐怖袭击的阴影之中。只有经历过这一段岁月的人，才会理解强悍的美国人民在未来的世界采取的一切坚决反击的行动。

我在湾区工作了一个多月，完成了公司任务后，又将乘飞机回国。阿富汗战争正在进行，乘飞机仍是一种最危险的旅程。人生似乎变得十分无奈，虽然有危险，你仍得前行。

回国的飞机是在中午起飞。必须提前三个小时到机场，以接受安全检查。早上我打开了电视，FBI向加州发出恐怖分子可能袭击加州六座大桥的警告。电视画面上国民警卫队在旧金山几座大桥上巡逻。这对马上要乘飞机的人来说是多么严重的消息。

旧金山机场一改往日拥挤繁忙的景象，变得空空荡荡的。国民警卫队员挎枪在机场大厅中走来走去，同时广播每隔几分钟提示乘客应报告可疑人和物品。候车大厅气氛异常沉重。

我在候机厅玻璃墙边坐下了。大厅外机场的阳光仍是那样灿烂。这是一个天井式的一间待机厅。供两班飞机乘客待机用的客厅。暗色地毯，一排简洁座椅使整个空间显得十分轻松，你重又发现这候车厅宁静有多么美。你无论如何难以接受眼前和谐的空间与恐怖有什么联系。对面有一妇女打了很长时间电话，她眼睛非常有神，虽从年龄看上去已是中年，你仍无法不感到她那西方妇女式的美丽。看她的神情，一定是在恋爱中。厅外飞机不时从三个方向昂首飞行，消失在阳光明媚的蓝天之中。你在饱经沧桑后，学会了欣赏生命在旅程这一时刻宁静安详的美，感受这生命与世界的深邃空间和优美，即使一小时后你的生命可能消失在蓝天之中，但世界在这刻仍是展示着她那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永恒的美。

飞机即将起飞，两个空姐老太例行演示着穿救生衣的标准动作。她们乐观而充满笑意的表情使你充分感到人性的温暖和人类在恐怖面前表现的尊严和勇气，我的眼中不知不觉充满了感动的泪水，尤其在这空中飞行充满恐怖气氛的时候。

飞机开始向前滑行。多美的下午，多美的地方，即使再危险也值得经历这样的旅程。已看到一片水面了，这是湾区海湾的水面，枯短的水草出现在浅滩上。

多美的海湾啊，海湾与天空相交的深色水面在阳光下变成一条黛色的长条，而一条红色钢铁支架长长地伸到海湾水域中央。飞机停下在一旁等待起飞的命令。一个标有JAL飞机像一只白色的大鸟翩然从眼前降落下来。现在飞机也即将起飞了。

飞机开始在湛蓝色的旧金山海湾海面上向上昂首飞行，下面稀松的云层像犁过的地面，旧金山大桥那金红色的线条映在蓝色的海面上，真是美极了。

我努力在飞机下群山中寻找我曾去过的红木林，机翼下一段圆弧海岸线与一条直线状的另一侧海岸线构成一个尖角伸入海中，而海中波浪仿佛是在深蓝色玻璃上随风落上的不规则的白色蜘蛛网丝。高空俯视下的山中树林像岩石上深色地毯式邹巴巴的一层地衣。

飞机在山区上空飞行一段时间，又重回到了大海的上空。大海为天蓝色，而天空则是由白朦朦的天边的浅蓝色渐变到中空的深蓝色。

下面云层有一个长长直线状的阴影，我正诧异，才发现她的上空有一个长长细细的云层，不只是飞机飞过留下的尾气还是自然形成的云层，令人疑惑。

飞机到了带冰层的海域。这里云像冰川堆起的巨大奇形怪状的冰层，有的粉状云层则像雪山上的雪堆，真是美极了。机翼下面出现了冰雪覆盖的冰岛。

生命真是一种奇迹，我记得我这次在一个饭店的桌前等待就餐时亦发出过同样的感叹。小饭店窗外的万物在阳光下如痴如醉，不远处的湾区所特有的群山带着微微的棕黄色沉睡在梦幻般的阳光之中。我正诧异为什么我们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醒悟到我们拥有多么奇妙的生命，而生命是这个世界多么了不起的奇迹。当我全神凝视着窗外时，身边一个老年妇女在我杯子中轻轻地注入茶水，我深怀感激地向她表示了谢意。这是一对中国老人，老太太比老爷子更有精神。她从容的气度极大地赢得了我的好感，多么温心的理解，在美国，人们是这样的真诚，而且真诚得这样自然，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而与我同机的一群人，亦是大自然多么伟大的奇迹中的一部分，但他们几十年后均又化为泥土，回到大自然那没有知觉物体之中······

我再次感叹到飞机又是人类创造的多么了不起的奇迹。与艺术不同，艺术总停留在人类婴儿时期对世界惊奇和印象之中，艺术仅是人类个体的天才的劳作，但飞机则是人类集体才智产生的啊。

飞翼下是地毯般厚厚的白云。令人惊奇的是白色鹅毛绒般的云层与浅青色天空在天际分界线像刀切的一样整齐。天空一尘不染，构成世界上最大舞台，而天幕也变成了世界上最单纯最美的布景，像一幅纯净的日本画一样。也许日本人常登富士山，如此接近天空，才有那样纯色调的画面。我不知现代画家很多怪诞画是否是从飞机看到的景色中吸取了灵感？

天色渐暗，下面浅灰色云层着上了微微棕色的迷雾，而画面朦胧，像蒙上了一层世界上最大的带着波纹的皮革。在经历一段平凡的时间之后，西方再次出现了那纯真的白亮。

什么能与这天上的美相比？天空呈现出黎明时分般清醒的晨曦，天色的余光侧映着的云层像阳光照在已褪色了芦花上，它虽褪色了却仍是那样的轻盈······

飞机在晚上七点平安抵达浦东机场。

2003年4月28日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

一河星光

只是在起飞之初，经历了一小段心灵的危程而已。坐飞机的确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去一些美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