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林泉高致 于 2014-12-2 08:35 编辑
; X" U' C5 K+ D5 Q7 t p, U8 C/ R: m- N& M8 ?- i, H) q
方宗诚与鲁谼山 9 U: F( q7 B( p, y: u) n8 B
若水庐 & B! ?$ [0 p# q6 j( I' u) e
清咸丰二年(1852)秋,太平天国与清军对峙皖西南,第二年九月抵达练潭,经天林庄攻取县城,十月,焚毁县署衙,城中遂成战场,高门缙绅纷纷举家避乱至城北深山之中。方宗诚一家也回到祖居地鲁谼山避乱,于深山穷谷幽寂之乡筑庐名柏堂。 说方宗诚避乱之地是鲁谼方氏祖居地,还要追溯到方宗诚的先祖。 桐城鲁谼方氏一族是始祖方芒于明初自婺源播迁于桐城鲁谼山中,遂为鲁谼方氏。从一世方芒至八世方学颜,皆身处隐微,名不耀于里,方氏后人从他们的先辈口中得知,鲁谼一支从明初至清中期不过朴诚原德之家而已,以孝弟力田起家。至九世方孟睃嗜读书,超迈有器识。方孟睃号竹圃,字子雅,居鲁谼半天峰,环山种竹树,故自号竹圃,精通医术。因长子方泽优贡生八旗官学教习候选知县,例赠文林郎。当时桐城有宗老方闲阿先生及耆儒胡莫斋、孙华农等宿学,讲朱子学,创尊闻精舍,祀朱子而以《吕氏乡约》教化乡里。方孟晙倾慕他们的学行,命长子方泽师事闲阿先生。方泽受业于闲阿先生,又多与海内英俊友善相切劘。方氏一族“好古笃行之源,实自方孟晙开之”。 方孟晙生有四子:泽、澍、源、洪。三子方源即方宗诚曾祖父,字振川,一字绍川,少时师从伯兄受学,弱冠后得咯血疾,益无意科举业,游心诗丶古文词。生性孝友,曾徒步走千里探视伯兄病情。因家贫长年客居金陵,后以病归,书箱留在旅舍,著述大多散佚。只存诗文各一册,诗集名《非非吟》,文集《绍川遗文》。 方源的儿子方护,是方宗诚的祖父,字暧村,自幼丧父,依靠伯兄抚育。成年后方护弃举业,躬耕劳作养母。山田仅二亩,因此,便从鲁谼迁至龙眠。 鲁谼方自十一世方护起,迁山右龙眠古塘,到十二世方宗诚的父亲方松,筑室于龙眠毛溪之上。方宗诚有《侍游图记》一文其事: 余父嗜山水,宅面山背野,溪水环带,立户外四望名胜,地可指数。余父尝侵晨独游,及暮腹枵,然犹柱杖岭间,或与友人偕,期数日归,逮入山忘焉,往往逾归期。然以治生,故无多暇,岁不得数游,游亦未尝过旬日也。宗诚成童后,间获从游,当其时,不解其乐,今忆之不可再得矣。 方宗诚父方松,(1789——1843)字春生,号鹤栖。从小由外祖家抚养,外祖母年老寡居,双目失明,家计窘艰,虽竭力抚鞠外孙,而常不免于饥寒。过了三年,方松的继母朱氏到了方家,,方松自幼循规谨慎,不好嬉弄,严寒时常悄悄为父母温席。继母爱非常疼爱他。经常教导方宗诚:为人不可藏怒,不留宿怨。又说:兄弟或有不是,一定要想热自己做得如何?哪能一味归咎于兄弟呢?继母朴素的懿训皆是圣贤反诸求己的至理,对方松少年成长大有益处。方松自幼读书晓通大义,终因家贫不能卒业,然而虽白天劳作,夜犹读书,凡歧黄、堪舆、星日杂家言,皆能穷究其旨意,尤喜读《太上感应篇》,及陈宏谋《训俗遗规》。中年得目疾以不能观书为遗憾,就经常儿子让方宗诚为他陈说经史大义、古人言行,以及方宗诚所写的诗文。方宗诚回忆其父读书情境: 闲居月下,尤喜颂《陈情表》《泷岗阡表》《秋声赋》《赤壁赋》以泻幽忧之思。 方宗诚学有成就,但终生不忘其启蒙尊师桐城许鼎先生。许先生“笃行闇修,时罕知其贤”,是方宗诚父亲的好友,方宗诚到了破蒙年龄,父亲为他择师时,请了许鼎。志学之年文从方东树游学。每闻方宗诚与贤师友游读圣贤书,父亲则“喜而不寐”。他常对方宗诚说:“到处留心皆是学”,这是问学之道。又说:“纵有才智学问,总宜含蓄不露”;茶余饭后,方宗诚辩论古今人物贤否,天下事理得失,父亲则诫之曰:“言易行难,尔当其时,未必然也”。又说:“尔性躁急,宜极力变化使和平,不然,则所学何事?”这些是为人处世之道,影响了方宗诚一生治学处世。 咸丰三年至十一年,太平太国与清军的战事在桐城一带相持了近十年时间。其实早在一年前,桐城县当局就开始了备战,“修城墙,编甲保、备兵器、为团练、设防绪局,筹划抵抗太平军。”(《1995版桐城县志》)方宗诚在鲁谼山的柏堂应构筑于咸丰三年以前或更早。读其著述,所谓避难山中是方宗诚一生中最重要时期之一,在此期间,奠定了他治学治世治军,心怀天下、内圣外王的思想基础。综其活动主要是读书、聚晤、讲学、著述。 聚 晤 方宗诚避乱之所为桐城东龙眠鲁谼山一处深幽的奥区,它背倚半天峰,面临深溪,环舍有山峦合抱,阴翳蓊郁,门前田垄梯次而下直达谷外平畴。是雅集赋诗、谈文论道、把酒逞怀的好场所。方宗诚在《培𣿰儿遗文序》中说:余避乱之室名柏堂,为诸贤聚晤之所。 当时,桐城文学达到极盛。方宗诚的师友大都是饱读经书、修自高洁、博学好古之儒,如从兄方植之先生,姚莹石甫亷访,朱鲁涔文学,吴蝠山剌史,马元伯水部,赵介山文学丶方鲁生上舍,吴子明,苏厚子、文钟甫丶马命之四征士,戴存庄、乔颂南两孝廉,胡澍生丶甘愚亭丶陈启之丶胡伯良四布衣等。方宗诚与一班文学友朋“日夕往还论学”。 方宗诚在咸丰九年八月为族侄作《抱独山人诗敍》中回忆他与方炼秋砥砺文学时的情景: 族子炼秋,植之先生家𠻸也。咸丰三年避乱山中,朝夕聚处,以文行相砥。盖炼秋年六十余年亦四十,念始入山中时,余居去炼秋里许,毎数日必往与炼秋诸子论学至三鼓,始一人循山径越深溪而返,往往闻鬼啸虎嗥不惧也。 又说“介山鲁涔丶两先生,鲁生、钟甫丶愚亭丶启之丶伯良及张小蒿、江贻之丶徐聿修丶张宗翰入赵眉征丶马盈甫丶皆时来讲学。鲁生尤旬月必至,至必命酒剧饮,感时论事或泣或歌,儿酬应其间,侍坐终日。”(《重编儿培濬遗文敍》) 讲 学方宗诚为人特别重友情。多事之秋,亲友故旧多遭涂炭。故人马命之丶张小嵩先后死于战乱,他们的子弟孤穷无依,方宗诚将他们视为亲生,招来养育,与儿子培濬、植之先生诸孙共处共读。这些英烈的子弟都英少好古,且友爱互敬,声气相和,每到傍晚,听先生们讲授四书五经,直到夜后三鼓,仍不疲倦;偶尔有一二山外来的师伯师叔,都是信义磊落之士,与先生饮酒纵谈,说经论文,诸子诸甥环坐以听;子弟们清晨即起,吟咏之声响彻山谷,一班人中方培𣿰最敏而好学,每有吟咏,诵声清越,与溪泉声相应和。这是何等精妙的一幅《山居共读图》,真是令人向往。方宗诚在他的《重编儿培濬遗文敍》中回忆亡子读书,深情地写道: 避乱以后,颠沛流离,儿穷经学古不懈,毎夜必至三鼓。暑热即偕诸友诸弟坐卧竹榻上,或水石之间,背诵经书古文,声朗朗彻山谷。又写到: 咸丰甲寅冬,臧牧庵孝廉之败于桐也,存庄窜至余家,时夜漏数十下,贼烽四逼入谷口,闻儿读书声,叹泣曰:此天人也! 咸丰七年,太平军搜山,方宗诚携诸生远遁龙眠深山中,才得以逃脱。这些刚到束发之龄的少年在先生的挈颠下,跋山涉水,以山果泉水充饥,以天为屋,以树为床,躲过一次劫难。事后,柏堂里的书籍大多散佚。但先生真正为桐城保住了一批读书种子。咸丰九年,方宗诚余挈子培𣿰㳺历山东。父子虽居在 幕府,生活安定,但他仍感叹:“不复如曩时讲学穷山之乐矣。”(《重编儿培𣿰遗文叙》) 著 述 避乱鲁谼柏堂五年,除聚友讲学外,著述是方宗诚日常生活中的大事。他在《张慕蘧诗集叙》一文中写道:“余少居里中,喜交疏隽奇士。遭咸丰癸丑之乱,诸友多以身殉义,其余或守节穷饿,槁死山谷,或以义愤奔走,呼救于四方,独余一人窜身深崖之间,寂寞著书,以当痛苦而已。” 方宗诚避乱鲁谼时著述多部,尤以《俟命录》十卷最为当世人看重。他在书中叙言写道成书过程及该书大义:“咸丰三年后避乱五载,曾国藩的湘军每与太平军一次激战,无论胜负,书中都有记录,生发感慨。于是作者以“胸次所蓄者,私记一卷,以贻后人。”每卷首记当时社会世所以致乱的原因,中间提出拨乱之道,后记写处乱之策,卷末引古人之言。每卷都有论学之语。《俟命录》体例新颢,观点独到。其中写道: “大难之兴,虽曰玉石俱焚,然以余历观古今,真能为天地任参赞之责者,断不在劫数也。惟忠义之士,致身效事,然此乃支撑纲常丶扶持正气,不得谓遭劫。若夫有学有守,有猷有为,出可以安社禝,处可以传斯道者,此天心所赖以常存,人道所赖以不息者也。自能历劫不磨,人可不自勉哉!” 一部《俟命录》,通篇体现了方宗诚身陷山中草庐,而心忧天下的情怀,展示出他的修齐治平的抱负,身处危难,仍活用经书,不愧为致知格物的一代通儒。 《 志学录》八卷,虽为方宗诚出山之后所写,但实为方宗诚在鲁谼山中避乱时,积平日读书心得,每徜徉于山间溪边路旁所思所想,心有构架,而后逐年写成的又一部力作。他在《志学录叙》中说自己“咸丰癸丑年三十六,避乱柏堂颠沛造次之中,追思师训,未敢废学”,积累成篇。 《志学录》分“论立志为学”、 “论存心谨言慎行处境”、“论居敬致知读书穷理”、“论存养省察克治”、“论正伦理笃恩谊”、“论反身体察”、“论治体治法”、“论从祀贤儒学术事迹”凡八卷。在《论立志为学》篇中他说:天地之间鸟兽虫鱼之身皆是横行不能直立竖,只有人不是那样,所以人可贵。假如人处于社会而不能好学多思,哪样与鸟兽有什么区别?“故曰:立志立身立心立徳立功立言,皆是要挺立起来。” 方宗诚在《志学录》中为学主张经世之用,他认为:“舜之所以为大知者,以天下之知为知,不以一己之知为知。”他说 “学不可不致于一,立志既在圣贤,则读书必读明道之书,交友必交君子之友,即读文亦必读载道之文,读诗亦必取陶淑性情之诗,即读科举文,亦必读其实能发挥圣贤义理之文。而平日作诗文,以至一技一艺,皆必切于实用者而后为之,不使玩物丧志。” 这是当时桐城文人及一班士大夫们的共识。这是方宗诚自幼接受中国传文化的熏染、中年饱经忧患,壮年为官理政的实践总结,更是他幽居桐城鲁谼山中得出的思考。 咸丰八年,方宗诚挈子方培濬北上,讲学授经于吴庭栋幕中。走出鲁谼山后,不时回想起在半天峰下的幽居生活: “忆余往岁避乱山中,其地名柏堂下有冬青一株,与古柏相对峙。余性不工诗,然身世所遭有不能已于怀者,遂为冬青吟百余篇。当时空山寂寞,仰天孤鸣,惟引古柏冬青为同调。”(《李月亭新乐府敍》)方宗诚悲欣交集,写了一首古风《冬青行》明志纪念: 柏堂之前有古柏,半成枯槁半寒碧。 枯槁无心竟荣敷,寒碧经冬翻润泽。 四山黯惨劫火焚,特立亭亭纵高格。(太平军陷桐后,凡山中古木尽斫伐,以为薪炭,无孓遗矢。) 臃肿虽非梁栋材,郁盘聊伴烟霞客。 复有冬青迥绝尘,穷崖对植若为邻。 不随风柏斗红紫,不同桃李艳阳春。 臭味又殊桂可食,无用得饱天然真。 莫嗟脃质非良器,也作金刚不坏身。 我生百事少称意,况经乱离谨避地。 居游木石与鹿豕,遭逢魍魉偕魑魅。 若无二友共岁寒,坚贞谁与同气类? 醉攀佳树作悲歌,箸叶为枯皆涕泪。 方宗诚终成一代学术宗师、文章魁斗,除自身夙惠勤学,大半生饱经颠沛流离外,很大程度上受其先祖德行芳洁、劬劳守业家风的濡染,和其父辈耕读至乐,儒雅旷达君子风骨的影响,也得益于其少小游冶于深秀的鲁谼山中,乐山乐水,深得风光之陶冶。后幽居于此,虽苦犹乐,处空寂之地,旷达远抱,更铸成了他内圣外王的家国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