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鼓山道(上)

吴砺

寂寂鼓山道

                                   

                                                                                                                                                                           （二0一二年十月四日前往鼓山凤池）

早上醒来，心中重复的第一个词是“孤独”。

在鼓山中学站下车前往白云洞。天上有些云，阳光不是很清晰，从云层中露出的一片阳光照在白云洞山峦中部的一片像孕妇肚皮一样鼓出来的山峦上，朦朦亮，有些懒洋洋的，其他山峦都处在不太强烈的阴影之中，给人一种睡意朦朦的感觉。

整个鼓山山脉沉浸在一层极淡的粉白色的光雾之中。天上稀薄不均的云层中露出的阳光照在鼓山山峦上形成了亮度不均的色泽，配合极稀薄的雾气使山体像一个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泥塑的巨人。

“孤独”这个词又在我的心中重复着。

通往“白云洞”这条山道，从去年起我已走过几十次了。小路经过的山下村庄空气中飘着木柴燃烧后淡淡的特有的香味，小路上也充满了一层薄薄的烟雾。山村到山脚的尽头围墙上端长长铺挂着十多米长的盛开的紫红色长串花朵的灌木状的三角梅。

有雄鸡偶尔发出长鸣声，此后四周又一片寂静，只有从村里传来的单调的铁锤敲打铁棒的凿石声。

两侧长满芦苇，杂树和灌木的石条山路高高伸向山上。雄鸡又从村中发出一连串高亢的鸣叫声。我又要离开村庄上山了。

阳光已被云层蔽住了，鼓山山峦顶部也被云层淹没了。这一段山路两边的野花真不少，有一种蓝色仅有两瓣花瓣的小花，它像美丽的小蝴蝶一样，每株草杆上只有两三朵，它们稀稀长在草丛中，真的十分漂亮；有一种一人高有几平方米面积的植物，长有几十朵黄色和红色小花聚在一起比一元硬币稍大一点呈团状的花朵，很质朴；还有一种长有桃花一样花朵的一两尺长的植物，不过它的每片枝条上只有一两朵花；有一种植物的花长得像微型八角香料形状，每个枝头有三四朵的白色小花，它们中有的花根部带有水红色，有的花尖上有一点红色，但它们每朵都只有半个米粒大小。这些野花全都是长在杂乱的长草之中，很不起眼，只因它们不够绚丽，常被我们忽略，其实只要我们静下心来注视它们，就不难发现它们同所有花朵有同样惊人的美。

又见山道外侧靠溪谷一侧阳光下一棵小树的树叶已变成鲜艳的水红色，它们有春天石榴树新叶叶尖般的艳丽，在阳光中特别的抢眼。它们在去年我第一次走这条山路时也曾强烈地吸引过我的注意力。

这里到凤池山上有两条路，一是走“白云洞”方向到山顶，另一条是从“积翠庵”方向小道到山岭。我仅有从山顶沿着“积翠庵”方向小道下山一次的经历。这条路太静，因被十年前“龙王”台风下的暴雨冲断了一小段路后，几乎被登山客废弃。我几个月前曾胆颤心惊地从它含有一段湿滑的岩石路面山道下来过一次，途中仅碰到过一对情侣。这条路实在陡而险，而且游人太少，让人感到不安全，我曾几次走到这条路起端，最终还是退下来，选择走白云洞山道。

今天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决定从积翠庵走到鼓岭上。看到有几个游客从这条路已走下来了，我心里踏实了一点。山道上有农民野放的鸡。过了一会儿又见一群游客从这条山路下来，这更增加了我的安全感。山道石阶石头比去白云洞那条路上的大，也许古代有更多的人走这条路。

阳光透过路边树林密集的树叶构成的顶蓬筛下不多的阳光光斑。这些不规则洒落在路面上的光斑一会慢慢变暗直到消失，过一会又出现，并慢慢地变亮。

前方路边右侧出现一片巨大三角形状的二十多平方米左右倾斜在山坡上的花岗岩坡面，花岗岩坡面上方也豁然出现了天井状深邃和空旷的天空，有三四朵巨大的稀松白色云朵漂在这片天空中。走到这岩石坡面的上方，向下俯视，可以看到南面鼓山山峦右边三重斜坡重叠着快速延伸到地面，气势颇为雄宏，给人全新的鼓山山群的形象。

一道阳光从天上垂落下来，照在路边风中晃动的野草上，真的很美。

走进一大片多层梯田状地面为裸土无草的树林，如同走进了一个奇异的世界。这类似冬青树树干稀疏的树林除了最顶上有几乎不透光的绿色树叶构成的绿色帐篷般的树顶外，所有树木那薄薄绿色树顶以下厚厚密集的树枝全已枯死。地表上一半是厚厚的树叶，一半是裸露干燥接近白色的土层和极少透过树叶的阳光形成的星星光点。向树顶上看也只见到疏密不均碎蓝布片般的天幕。树林由于树干稀疏显得十分空旷、荒凉、陌生，同时充满了奇怪新鲜的生命力，让人十分震惊，仿佛这是神话电影中一个非现实的场景。

我是第二次见到这样的景色，第一次是在雨中下山时路过这里见到的。只是我今天见到这样景色仍是十分震惊，而且今天这绿叶构成巨大顶篷上正露出神秘的点点蓝天，使树林中充满了神秘而宁静的诗意。

这里呈现了自然界最残酷的争夺阳光的生存竞争，只有最顶尖一层树叶树枝才能生存，即同一棵树最顶层也无情消灭了自己的同胞，没有给它们下层兄弟的树枝树叶一点生存的阳光。生与死在这里显得悲壮而惨烈，顶层树叶和它极小空隙中露出的蓝天呈现出天堂般的宁静和安详，而它下方树杆上枯死的树枝完全裸露出死亡的狰狞，但地面上少许阳光落在一半树叶一半干土的地面则呈现出雪后墓地般的静谧。

走出这片树林后，小路进入了约七八十度斜坡上开拓出的小路，小道右侧不时从高大的松树顶冠和小树丛上空露出空旷的天空。此时天空已布满了云层，地面上已看不见阳光了。

继续前行，山路右侧出现十多米宽五六米高几乎垂直地面的花岩石断崖，除岩石中部下方长有一颗碗口粗的松树外，这里整个天空开放了，你可看到整个鼓山山群，它的五六组山岗从右向左沿东南方向升起，从南向北一个山岗比一个山岗高的重叠在一起。

山脚下可看到闽江一小段江面，而正南方平原上有一座像刀口向上平躺着菜刀状山峦清淡的影像；左侧可以看凤池所在山峦的最高峰了。从这里可以看见白云洞新砌阳台长石条的的墙面，还有它右侧下方凹下去的一个浅山涧，还有山涧流下的纤弱的溪流，不过这溪流没有阳光时你不刻意寻找是看不见的，但阳光一照就可看到一条不规则白亮水渍从那片山坡的上中部曲曲折折地披挂下来，长达数百米。

从这里向下看，山坡下降极快。站在路边望着山谷下方，你心中仍会有一丝心悸，它似乎太深了，即使你能看到很多灌木在这陡峭的斜坡上。

斜对面凤池山约三分之一坡面是裸露褐红色的花岗石，只是稀稀分布着看上去像青苔般的树木，而这几乎完全赤裸岩石山体下方则连接着似乎是山上垮下来的土方构成的斜坡，斜坡上几乎全是绿色茂密的树林，只有一两处还残留着岩石裸表，像一个人头发密集的头皮上一两小片不长头发的伤疤。

突然一片阳光照在白云洞下方溪流经过的通道上，它们的反光像白色冰凌一样刺眼，而且阳光也只照在长长的溪流通道上，真是神奇极了。

鼓山山群这一段山体应当很年青，因为没有看到山体岩石表面风化的痕迹。站在这儿岩石边缘山道上，我似乎不想走了。山谷斜对面山坡那股溪流被云中露出的不规则形状阳光照得像地面上风化了的草杆或塑料带断断续续不规则的断片发出赤亮的光。阳光迷朦地照在凤池山下部半坡上的树林上，那里一半树木似乎象沾上了少量白霜般微微地反着光。

阳光又照在闽江边上那片低山坡，那山坡上立即呈现出微白的雾气。更远处的乌龙江突然在福州平原上的小山后端露出白练般地江段，旋即又暗淡消失了。

走过一段幽暗的山道又见一片开阔的山路，路边有两棵松树，一棵像钓鱼杆一样树梢弯曲着，另一棵看上去与黄山迎客松形状相似，只是它朝南方向才长有树枝，同时它比黄山迎客松更高挑苗条得多。

山道左侧有一片十多米高象竖立河蚌状的花岗石，它的上方有一颗挺拔的松树，而松树的上方是蔚蓝的天空和向西北方向飘去移动着的白云，仰视它们你会觉得天地变得高大同时深邃无比。

再向前时，道路前方已出现凤池左侧另一个山峰和两山之间的山凹，此时再向山下看去，右边又出现两棵挺拔的松树，透过它们细长树干看福州市，它们身影印在天空和福州平原上，有一种语言无法表达的美。

前方有一片开阔的岩石路面，向下是十几米深光秃的岩石坡面，而这一段道路上有几米是连台阶也没有的斜面，要是下雨天这一段湿润的岩面走起来就相当的危险。再向前的道路又是在一段十来米没有台阶光秃的岩石上，这道路上方和下方都是二三十米估计有七十度角的花岗石的斜坡，只是斜坡上还稀稀长有少量灌木，使人感到走在道路上不那么惊险。路上方的岩石呈现四五级巨大的阶梯形状让人惊奇，它让人想象当年在火山喷发时它们形成过程暗红色岩浆从上方流淌下来的情景。

这岩面四五米高之处有两个相通的孔洞，它们之间有一段岩石相连，像扁形篮子上的提手，真让人感到十分惊奇：它在岩石上怎样形成的？

上次我 走这一段山路时是雨天，又是下山，当时走得心惊胆颤，因为雨后这石头表面看上去很滑，今天岩面很干燥，而且是上山，走在上面就少了那一份畏惧了。这条少有人走的山路还有另一个让人畏惧的是蛇，这石阶是蛇晒太阳的好地方。这个地方若一脚踩到蛇身上被反咬一口就一点也不会浪漫的。

又走了一段就可以看到白云洞就在右边山谷一侧的上方了，那里游客说话的声音可一清二楚传到这里了。从这里看去白云洞下方裸露的岩石上有一段一段液体向下流动过的痕迹，不知这是水流产生的还是当年熔岩从上向下流动冷却后留下的。

回头向福州市望去,凤池山的斜坡与山道左边一侧透过树枝看到的山坡构成了巨大的V字型开放的天幕和天空。只是福州市在这里听上去仍是那样嘈杂。

十分奇怪，对面通往白云洞道路的坡面上树很少，但那条山路却全被掩盖在树林之中，从这个方向几乎一点看不到那条小路的踪迹。

一种疑惑涌上心头，为什么我们会感到这平凡山路的美？这山美在哪里？是因为美在于山的寂静，美在于我们与它独自相处？美在我们走在山路上会暂离尘世重新感到自身的存在？

孩子们的嘻笑声从白云洞传来，这个世界上还是孩子们最幸福啊。

回头时我无意中看到自己走的山道所在的山峦雄伟的花岗山体倾斜坡面在天空中的曲线，很壮美。

这约两尺宽不知什么年代铺设的山道两侧长有苔类和不知名的杂草，有枯草落在路面上，说明少有人从上面走过，然而她却让人感到美。我已爱上了这山道上的静寂。

阳光时隐时现透过树叶照在小路上，有小虫“吱”“吱”以极小声音在鸣唱着。

小路已到了与山谷对面白云洞等高的位置了，我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休息一会儿。

回头望去前方一棵有密集针叶的松树与头顶上方的松树，还有左侧树林树叶共同构成了一个天井形状的天空，那里云层露出一小半青蓝色的天空，同时云层缓缓向西北方移动。

一阵微凤吹过，传来几片落下树叶在空中碰撞的声音，而前方福州方向仍传来连续的背景噪声，即使在山上这海拔600米的位置上。山谷那一端白云洞也传来登山者大声的喧哗声。

此刻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热爱这静寂的山道啊，这里的美是否来源于这山道上的一切形成了我们人类心灵的一面镜子，通过他们我们又看到了自己？想起了尘世中凡事中被遗忘了作为自然人的我们自身？

我完全没有上次在这静寂山道上感到的畏惧感了。我朝山道上空仰望，一片树叶的正从山崖边一个修长但并不挺直有密密树叶树上悠悠落下，而小路中间紧靠的两棵树叶全落光树的密密树枝印在带白云的蓝天上，很美。

当我正凝视他们时，阳光突然降落在我前方的山道上，那山道石头上生长着黄锈般的苔藓薄薄地的不均匀分布着。山道右侧长有密集的细细的山竹，它的上方亦是露出稀疏的蓝天天空。阳光落在路边蕨类植物和石阶上，像一弦从天堂落下的无声的清流。

我继续前行，不久路边再次露出树林的缺口。从这里向下望去，左边山坡与山道所在山峦都是快速向下方斜插下去。你能感受到左边那半裸的花岗岩山体的结实与敦厚，它有点像巨大乌贼向上浮起的头部，而白云洞则是它的眼睛。

当我再次走到一片开阔地，左边有一如镜面平整的45度倾斜七八米高十多米宽的花岗石面，而回头望去，可见山道所在山峰雄伟巨大并逐渐向山下倾斜，山顶侧面它有近百米巨大呈八十度左右斜角斜平面。望着从它上方行走的白云不免让人感到心惊目眩，它的岩面上已有小群顽强生长的树丛，它正与左边山峦画出了巨大开放碗型状视野的空间，而整个福州市就被装在这只碗的中部以下的空间中。远处乌龙江成了一条白色直线从左边水平延伸到这碗中间，而闽江穿过这市区这一段则留在了碗底。

乌龙江上方的阳光形成了向下照射的光带，气势十分雄伟。市区上空也有白色和暗黑色光柱斜插入市区，逐渐可隐约看到巨碗右边乌龙江水平一段，它与乌龙江左边水平江面相对，只是没有串通。

一阵山风吹来，前面山坡树叶发出哗哗声。

站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全新视觉下的福州市，几乎不忍离去。再向上走去，山道上方密集树丛间隙中露出了几块细碎纯蓝布色的天空碎片，让人砰然心惊，似乎我一生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纯粹的蓝色，这样如此单调的蓝色，它们穿过墙一样树叶树干荧幕，呈现出蓝宝石般的美艳。

快到山顶了。仍见到蓝天碎片那纯粹的美。

美是衬托出来的。那树林构成绿色背景中那细碎孤立散落的纯蓝竟是这样的美。

走在山顶雪松林中，又看到山下树林中类似的景色，高度密集的雪松下半部树叶树枝枯死，阳光如梦般落在布满枯叶的地面上，明亮梦幻，仿佛他们是来自天堂，而树干之间仍是依稀露出的仍是那比蓝宝石更美更纯粹的蓝。

走在这片松林中，你一定觉得被人在梦中带到了天堂中某个角落。

只有风儿吹过微弱的沙沙声和极低虫儿鸣叫声。

从松林走到山顶的公路上，这里有蓝天登山救援队钉在树上GPS座标显示，这里海拔764米。世界又开始变得正常和平庸了。

公路右侧山顶密集树干中露出天顶那点点的蓝天仍是那样美。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至远方朋友的信》

覆盆子

您太能写景抒情了……把阅读它的人也带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