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河滩

吴砺

夏日的河滩

在短短两个月之内，我经历了我整个青春岁月中一系列沉重的打击。

第一次打击来自我的工作。我所在的单位对我们同一批来的大学生进行职称评审，一半以上同时间进入研究所的青年人获得了通过，而我则因为没有一篇论文发表而十分不光彩地落选了。自进入大学以来，过去争强好胜的自己一直为专业学习不如同学而暗暗地自卑着。我在大学五年被来自全国最优秀的学生压得透不过气来，以至严重丧失了自信心。我发誓要离开使我使我青年最宝贵年华处在高度压抑状态的学校。但我报考研究生却又在五年时间中考了三次，才勉强过关。自己刚刚赢得一点可怜的尊严，用了十年时间才赢得的一点自信心，又遭到了这毁灭性的打击。的确，这工作五年间我在课题组从事的是一种纯学术、枯燥、完全为我所厌烦和不擅长的工作。我虽想努力，却无从下手，败北似乎是必然的。虽然五年以后，我在工程方面表现出了世界上最优秀的工程师所具备的才华和能力，但在这最需证明自己是白天鹅的时刻却又被证明为丑小鸭。我又被证明为失败者。无论我相信自己多么有才华，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才华在哪里了。这一结果严重地挫伤了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

第二次打击来自雯的母亲。我又开始给那个大学二年级的姑娘写信。虽然我克制自己去她学校的欲望，只用书信来表达自己爱慕和对自己曾爱上另一个姑娘的忏悔。我的一叠发出的未被打开的信完整地放在雯的母亲桌子上，我被要求去她的办公室单独谈话。关于这个故事更多的内容也许我会在以后故事中讲出，但这里我只要描述将发生的故事。雯母亲首先证明我根本不配找她的女儿，因为有一批博士生找她的女儿，她女儿都没有理。而我，连一个职称都评审不上的青年人怎敢去找她女儿。我向她保证我是这批青年人中最有才华的一位，雯的母亲对我的说法不屑一顾；其次，雯的母亲说她女儿已有男朋友了，要求我不要再去打扰她女儿；第三，雯的母亲劝我放弃一切努力，否则她将向大家宣布我对她女儿的打搅，这一点，我拒绝了。我十分有礼貌和不失风度地从她的房间退出。一退出那房间，我就听到自己自尊心和尊严的外壳被人踩在污泥中的破裂声。像一场电影中的经典镜头，一个爱上富家子女的穷青年被其富家子女的父母斥责，这老生常谈的场面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这对当时从未真正走进社会、血气正旺、自尊心极强、内心十分骄傲单纯的青年人，真是一场带毁灭性的打击。我当时不能理解的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妇女为什么会采用这样赤裸裸的直率的，完全不顾一个青年人一点尊严的方式来谈话，但这毕竟是现实。

第三次打击来自那场席卷全国的政治风暴。这场两个月风暴将我们几乎所有青年人卷入其中，国家命运某种意义上淡化了自己在个人命运上的悲伤，但又带来了另一种意想不到的心灵创伤。

第四次打击来自莹从外地的归来。为期一年的在外地的高校培训结束了，莹及其他研究生回所报到。我不知青年时代我所承受情感上的挫折是否在这次已接近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我看到了莹和一个研究生同学在一起吃饭。目睹了这一切，我的心脏快停止跳动了。是的，这一年我几乎同时爱上了两个姑娘，她们几乎都同时离我而去，没有任何先兆。下午，我一个人躲在图书馆藏书间中最黑暗的角落中独自藏了几个小时。如同一场搏斗彻底失败的野兽，步履蹒跚地孤独地藏进自己最深的洞穴，拒绝见任何人。因为此时任何来自朋友或敌人的任何一句或动作都会导致内脏大出血或精神崩溃。这是比来自雯母亲更沉重的对个人尊严的彻底毁灭性打击和对人生希望的彻底断绝。直到今天，我重新写这一段经历，我仍能感到当年的巨大悲伤。从内心深处浮起的英雄主义和对生命强烈热爱在此刻拯救了我，赋予了我做人的尊严和勇气。我永远忘不了我与莹独自漫步在路灯下的小镇马路上，莹向我解释发生的一切，我镇定地接受了现实和和对莹的安抚。

当晚又接到蓉要我火速回故乡的电报。我知道姑父一定不行了。可是蓉为什么这时候要让我回去呢？姑父一定希望蓉和我结婚。可是我并不爱蓉，面对这样即将离开人间的亲人，为什么非逼我去见他呢？为什么我不能逃避呢？蓉为什么要这样将我逼向绝路呢？我十分震怒，然而又无可奈何地踏上了这命运不可抗拒的道路。

我来不及请假，在夜晚骤然而来的狂风暴雨中从郊区赶往火车站。大自然似乎在替我宣泄这些天我所遭受的痛苦和愤怒。望着车窗外暴虐的风暴和拼命捶打在火车玻璃窗的雨点，一个近乎疯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平，我不过是平凡的凡人，命运为什么要让我遭受这样的痛苦？”当疯狂开始平息下来时，从内心深处浮起了一种更深远更深沉的声音：“我爱这个世界，我热爱生命，我只是比一般人更热爱这世界一切。”这就是自己的上帝，这就是自己的上帝在遥远的地方向自己呼唤。长途奔走，见到了蓉，我发了一生最大的怒火，只骂得蓉眼泪流满面面颊，匆匆见了姑父，我带着一颗已支离破碎的心回到了故乡。

没想到家也变成了战场，国家与青年人的命运变成了一个无可妥协的主题。父亲，这饱经了国家这么多年灾难性政治命运的见证人，像一个暴怒的狮子防止我极端言语鼓动自己弟妹的政治情绪，从而给家庭带来悲惨的命运，粗暴地截断我任何一次高谈阔论，对我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情感进行了无情的压制。而我仍处在受伤后的亢奋状态，无法忍受这样极端保守的正统言论，我们拍了桌子，彼此受了伤害，而我两个正处在逆反心理状态的少年弟弟，最喜欢的是与众人讲不同的论调，也加入了战斗。我变成了孤军，以至于我拒绝看电视，回避和他们在一起，以避免引起爆炸性的不愉快。

我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不断地抽着烟，直到一天早上，当我吸完最后一口香烟时，心脏像要爆炸似的停跳，才不得不停止吸烟几天。我的心脏已不堪这几个月高度的压力和刺激，处于极度的衰落状态。走几步，似乎心脏都将停止跳动，同时我的双手充满了酱红色的斑点，这是心脏严重缺氧的标记。我每走几步，都会觉得心里透不过气来，我感到心力极度的衰竭。我不再能听到任何有刺激的争论，不能再受到任何伤害了。我感到了死亡的危险，它会不会突然降至？什么时间才能使我远离这个喧闹的世界，让我独身相处，忘却这尘世的一切，忘却痛苦，忘却所受到的伤害，忘却周围的一切，忘却我自己？我渴望着安宁，求生欲望变得如此强烈。对我来说，这一段时间主要应防止心脏进一步受损，生存下去，只要生存下去，明天的事到明天再说，今天努力使自己活下去！

我开始了我青年时代一次最长的为保护自己心灵而自我流放的日子。除了吃饭回家外，我把自己放逐在故乡的原野中，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一样离家出走，漫无目标的在空旷的大地上漫游。

我找到了一种忘却一切的良药，背诵古诗词和古散文。我在学校后山大树的树荫中坐下，开始强迫自己逐段逐段背诵屈原的《楚辞》。开始注意力无论如何集中不起来，无论背多少遍，总是记不住任何一段。逐渐地自己开始走进了诗词的意境。坚决地连续几个小时读一段古词，不论你是否懂得了它的含义，他都使你整个地平静了下来。每次我都念得舌头发木为止，尽管我整个上午可能还是背不下一段来，但我坚持着。我相信有一天我会用上这些古诗词的，这些诗词带我进入屈原所在的那个古老的岁月。天空是那样清澈，语言是那样纯净质朴，如同从远古吹来的一阵清风，开始医治我内心的创伤了。

不远的实验楼上断续传来了钢琴伴练的单调的女中音的练习声，它在盛夏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空灵。学校后山是由在两个小山丘之间的土石地面操场和山丘斜斜三面长满高高的小树的斜坡及斜坡顶上高高的围墙构成，操场另一端是它下方的大树掩盖下的两三层教学楼。此时学校已经在暑假期间，学生们全部回家了，校区十分安静。上苍总算给予我一个暂时远离尘嚣的幽静的栖息地，使我在此独自舔着伤口，医治着创伤。

渐渐来自远古的清风吹散了自己内心的风暴。阵风吹拂着高大的梧桐树树叶，发出沙沙的叹息声。从稠密树叶下露出的阳光的光影随风摇曳着，天空是那样湛蓝，你长期静坐着却丝毫感觉不到初夏的炎热。新鲜的泥土和石块构成的操场上只有我一人长时间独自在朗诵着，斜坡上的小树树叶在阳光下是那样鲜亮新鲜，有时他们亦随风静静摇晃着，仿佛与他们上方的蓝天独自地对话着。有时我亦会放弃书本，长时间观察着沙石地上忙碌的黑黑的一大群细小的蚂蚁。他们把快晒干了的长长蚯蚓截成几段，像搬运金字塔石块的奴隶们一样合力扛着一段蚯蚓前进着。这也是一个勤奋忙碌的另一个世界，也是一个充满着活力的世界。蚂蚁怎么知道要将蚯蚓截成相同长度的几段呢？谁告诉了他们？谁来指挥这大兵团的移动？怎么知道大家同时出力朝一个预定方向前进呢？生命是这样的奇妙，使我又重新发现了因日常沉重生活压力而忘却了的世界。

有时我会翻过墙头，穿过党校的另一片树林，走过一个古老砖瓦构成的小屋，来到大河滩旁。

这是一个古老的河道，绵延着的大别山的一段几十公里长的溪水形成的河道。它同远处山区一样古老，在几百年前的桐城派古散文中还有文人泛舟河上的记录。如今在它的上游龙眠山区的河道上早已倚山高高地筑起了一道水库大坝。只有在春夏暴雨之后，从水库泄洪道中流出的水才使宽阔的河滩变成宽阔的河面。平时干涸宽阔的河滩只有中心河道中有一条溪水般的水流。河滩上的沙石被筑路的工人挖得凹凸不平，部分沙滩上长着浅浅的杂草。龙眠山区的尾部就在几公里的上游，水库大坝如同一条高高的直线横在两山之间。绵延着的山群如浅蓝色的屏幕立在西方的大地上，盛夏群山上的天空一片清明。南边河堤上有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树林，大群的蝉在上面发出无规的噪鸣声，北面的河堤的一条小马路一直通向水库大坝，通向山区的深处。不时有三轮小货车“突突”地发出噪声从水库那端急急忙忙地赶下来。学校的后山在此处看上去成了一堵高高的断岸，这是民间传说中吕洞宾钓鱼的钓鱼台。河滩较下方有一条简易的带通水孔的小公路贴着河滩而建，成为枯水期连接城区与北河岸的通道。河道下方一两公里处则是县城东城区的黑色的古老的砖瓦构成的街道和居民区。河道在此转弯向南，在我们这里看不见的转弯区有一座古老的石桥连接着县城的两岸。我常常拿着诗集来到河道中间的河水旁，找一块大鹅卵石坐下，同时脱下鞋，把脚伸进清澈流淌着的冰凉河水之中，踏着新鲜的细沙，听着河水哗哗的流淌声，看着水中小鱼或是警觉地快速移动或是呆在水中一角一动不动地喘着气。看累了，我再捧起我的古老诗篇高声朗读着。阳光非常强烈，以至于我不得不将书埋在自己的阴影中朗读，下游时常传来在河水中洗衣服的妇女在大石块上“嘭！嘭！”的捣衣声，这声音与河水轻轻地流淌声，和那片杨树林中喧闹的蝉鸣声构成了这烈日下永不停息的背景声。长时间浸没在河滩阳光之中，恍惚从背诵的诗词中醒过来，心中突然感到自己不知身在何地，有一种物我皆忘的轻松。有时，我会移动地方，在不大但十分湍急的河水中漫无目标地走动着。直到河水弄湿了自己的裤子，才从水中走上干涸的河滩上。光着脚板踩在软软的沙中，是多么令人愉悦，河水会不断侵蚀脚板下的沙子直至你的脚深深陷入沙中。

我这样日复一日的在后山的树林中，后山后面的大河滩上，背诵着屈原的诗篇。我似乎已忘却了不久以前发生的一切，我的心脏似乎亦慢慢地恢复了常态。我这一段时间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强迫自己忘却，我比任何时候都强烈渴望着活下去，我知道：任何人都救不了我，只有我自己去拯救自己。

我平生第一次理解和读懂了屈原的诗。屈原那愤世嫉俗的悲鸣在两千年之后青年人心中得到了共鸣。那时而慷慨时而哀怨的诗章成了我宣泄自己内心痛苦的解毒药。二千年前诗人那清澈晶莹的诗句如这河水一样透亮，散发出兰花般幽香，我感到了自身渺小，渴望像屈原那样不朽的梦想又回到我的心中，超越了我对自己微不足道命运的悲伤和感叹。

······

我带着仍是虚弱的、部分康复了的身心，重新踏上了归程。

2003年5月12日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

覆盆子

这种境地会把逼疯，可是除了自己给自己疗伤还能有别的路可走吗？唯有自己去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