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明月在，曾照桐城派（1~2）

江山如画苍穹笑 · 发表于 2015-1-14 14:25:46

本帖最后由一苇过江于 2015-1-19 07:43 编辑

　　桐城派与蛋黄派

　　随便拽住你身边一人问：“什么是桐城派？”

　　如果他理直气壮地回答：“几个牛逼的桐城人在一起就是桐城派”不要犹豫，一顿暴打
　　如果他面有得意地回答：“那是我桐网新开的版块！”不要犹豫，一顿暴踹
　　如果他一脸兴奋地回答：“和蛋黄派比哪个味道好些？”不要犹豫，所有食物藏起来，这是个吃货

　　桐城派的名称由来其实很简单，大部分认可的说法是：

　　几百年前，桐城陆续出了几个牛人，对于儒家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学研究独步文坛，文笔以“清真雅正”名扬天下。慢慢的，身边聚集了几百上千个也是同道中人的小弟，这些人当中又有几十个也很牛的恰恰来自桐城。

　　使得吏部主事程晋芳、编修周永年惊呼：“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这下桐城派算是上了人民日报头条。

　　还不算完，另一位超级大牛人曾国藩随后闪亮登场，《欧阳生文集序》开篇便直捧：“姚先生治其术益精”，随后引用程、周之语，接下来大笔一挥“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曾国藩何等身份，这下桐城派算是上了新闻联播。

　　桐城派彻底亮了，姚鼐先生立功啦，伟大桐城派集大成者，他继承了程朱理学的关荣传统！方苞戴名世刘大櫆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他代表了桐城派悠久的逼格传统！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嗯，桐城派名称的由来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

　　按理讲，这不结了吗？很遗憾，不仅仅没有结束，恰恰是问题的开始，问题还很多，随手列几个：

　　“什么叫桐城派”跟“什么是桐城派”之间是有区别的！
　　为什么桐城派研究的是儒家思想，程朱理学？而不是老庄阳明
　　曾国藩为什么对桐城派如此重视？世界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为什么方苞、刘大櫆、姚鼐号称桐城派三祖，而不是其他人？张廷玉这种牛人怎么都没算进去？
　　桐城派当时在世人的眼中究竟是一个什么形象，真的是一片叫好吗？
　　...

　　一切刚刚开始，不要心急，我想说的是一个个故事，而不是“文学家”、“散文家”、“桐城派代表人物”等几个冰冷的词语；我想说的是一段段历史，而不是“生卒”、“成就 ”、“代表作”等几个简陋的点评。

　　细细嚼来，桐城派会比蛋黄派更有味道。

　　他说，要有光

　　明朝正德年间，江苏昆山，一个曾有五世同堂的庞大家族中，归有光降生，亲戚们匆匆看了一眼便面带忧色的离去，他们在忙着争家产、分家产，要趁着这个日益衰落的家族土崩瓦解之前多争取点利益，眼下又多了一个小子，步奏要快，不然口中的肉又要少一块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归有光一天天长大，父亲是个木讷的读书人，就是那种死读书读死书的二货，对归有光也不是很上心，亲戚们更是恨不得分分钟阉了他少分家产的心态，所以，童年时候一切的温暖都来自于归有光辛劳的母亲，这是一个宽容和善良的女人，但是法度很严，该尊重尊重，哪怕对佣人；该教训教训，哪怕对归有光，行事做派非常大气。归有光很幸运，有这样一个母亲，给了他性格成长最大的一笔财富。

　　小时候，归有光呆萌呆萌的，外号“龟慢慢”，就是喜欢看书，这是一名慢热型文学天才选手，非典型的神童级别，目测在天赋上跟后面即将出场的老方比还是稍逊一筹。所以五六岁的时候，偶尔背个文章发个帖子，也算不得太牛叉，也没引得多大关注。

　　八岁的时候，性子一直很淡的归有光第一次哭得痛不欲生，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因急病不治永远离开了他，那一年，她刚二十六岁。也就在那一年，家里的百年老屋被七大姑八大姨瓜分了，木讷的父亲没有说话，归有光不发一言，即使是有些属于他的东西，也没有去争，因为，他的母亲，教会了他“大气”——我，没有时间，去和你们这些蝼蚁去争蝇头小利。转过身，回到屋中，归有光小小的身子瞬间埋入了书海之中，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忘却痛苦，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看到未来。

　　很快，归有光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文学天赋，一手小文章写得呼呼的，在周边城乡结合部小有名气。识货的人出现了，他的祖母得知以后，非常高兴，归家好几代没出过读书苗子了，因此对归有光很重视，也很照顾。甚至某一天，祖母颤巍巍地拿出一个祖上用过的朝笏，珍重地交给他：“慢慢啊，这个你以后肯定用的着”，很简单的一句话，归有光顿时泪如雨下，自母亲去世后，第一次感受到满满的正能量。

　　归有光青少年时期在家族分裂的大环境下还过得比较滋润，和这位祖母罩着是很有关系的，可惜好景不长，归有光十几岁的时候，老人家驾鹤而去，这个看似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又冰冷了几分。

　　此时的归有光，再也没有其他杂念，对家族也不再抱一丝希望，一门心思宅在书海之中，并拜了当时昆山一位很有名的哲学家魏校为师。

　　说起魏校其人，也是很有意思，老娘是大名鼎鼎的徐有贞之女，徐有贞是谁？内阁首辅，哦，你可能没印象，想一想《明朝那些事儿》，对，就是那个土木堡之役后建议“南迁”，被于谦于少保当庭鄙视并斥责的衰人。

　　撇开这狗血的血缘关系，哲学家这个头衔在中国古代其实并不多见，魏先生贯通诸儒学术之余，又糅合了一部分道家思想，和一点点禅学理论。简单来说，就是把普通的儒家学说装点的更高大上一些。

　　有这么个高逼格的老师带着刷副本，归有光那升级速度一日千里，弱冠之年便尽通六经、三史、大家之文，十四岁时开始参加童子试，二十岁时干了个第一名回来。

　　同年，赴南京参加乡试，此时的归有光，估计是信心满满，大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情壮志。对不起，好运到此为止，第一次，没中；没事，上次爷大意了，接着来，还没中；妈蛋，改卷的都是傻叉，再来，还不中；我靠，肯定是学号忘记填了，继续，依然不中....乡试却连连落第，五上南京，一封录取通知书没收到

　　归有光一边和科举敖彪，一边把终身大事给办了，虽然没有金榜题名，不过洞房花烛还是有的。哦，说到搞对象，我必须来描述下归先生青年时候的相貌：后人相传是“风貌秀美，情情渊永”，翻译一下就是“相貌清秀，气质偏娘，性格温和，是个暖男”。

　　暖男这玩意儿在古代可是比千里马还要少的稀有品种啊，多少语文课本里赞得跟一朵花似的大文学家背地里都干着一些禽兽的勾当，拳打正房大老婆，脚踢偏屋小姨太，是谁咱就不说了，毁童年。

　　要说归先生暖男归暖男，这泡妞的功夫一点不含糊，一边求学一边把老师魏校的侄女给泡到手了。二十二岁时，归有光乐滋滋地迎娶魏氏回家。魏氏出身诗礼之家，从小家境富裕，也属于惯宝宝，嫁给归有光以后，竟然甘于贫贱，毫无怨言，甚至回娘家从来不说自己过得不好。几年当中，魏氏给归有光生了一女一儿，家务事却从来不让归有光沾手。每次归有光乡试不中回来，沮丧的眼神一看到含笑的妻子、叫着爸爸的女儿，一桌干干净净的粗茶淡饭，瞬间充满了温暖。芸芸岁月，相濡以沫，不过如此吧。

　　归有光是幸运的，他一生遇到了五个真爱她的女人，母亲、祖母、魏氏、寒花、王氏，但他一生又是悲惨的，除了祖母外，没有一个活过三十五岁，包括——魏氏。

　　婚后五年，魏氏突然病逝，归有光从天堂落入地狱，坐在冰冷的书桌旁，闻着屋中残留的香味，归有光没有落泪，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撒入的阳光，一时痴了...多少年以后，归有光在《项脊轩志》写下了那句平平淡淡却感动千古的话语——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而今读来，仍让我潸然泪下，这是我觉得最美的一句爱情古文，没有之一。相比之下，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只是富二代的跑车，华丽炫人，泡妞用的；元稹的《离思五首》只是名人的长微博，精致内涵，炒作用的。而这句，是归有光写给自己的，写给魏氏的，平淡，真实。

　　魏氏过世以后，面对四岁的女儿，襁褓之中的儿子，归有光痛苦之余不知所措，就在这时，魏氏随嫁带来的婢女寒花站了出来，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小萝莉挑起家庭的重担，默默的照顾孩子，伺候归有光的饮食起居，让归有光可以静下心来去读书去做学问。归先生自带桃花运的天赋让人跪了。
　　就这样过了三年，三十岁的归有光迎娶了第二任妻子，王氏，那年她十八岁。（够了，归先生，你这个败类，我要谴责你）王氏出身安亭大族，贤惠善良、知书达理。她对待前妻留下的孩子如同己出，甚至好过后来自己亲生的小孩。王氏是一个外温柔内彪悍的女纸，嫁过来的时候，归家穷的只剩下人了，王氏大事小事一把抓，带领仆人开荒种植，浇水灌溉。收割完稻谷，拿出一部分酿酒给长辈，这虽然是件小事，但可以看出来王氏是个和归有光母亲一样大气的女人，越是空难的时候，越不能委屈身边人。

　　归有光在爱情上一生能碰见三个深爱他的女人，而且是在一穷二白的情况，我想，和他的人格魅力是很有关系的。
而王氏的出现，加上幼时母亲的影响，让归有光的性格彻底成型：天生的淡定，和熏陶而成大气——我会去追求功名利禄，但绝不会为此折腰！

　　哎，接下来我都有点不忍心写了，归先生是不是命里克女人，三十二岁那年，小萝莉寒花刚十九岁，竟也撒手而去（未查到相关资料记载去世原因）。

　　归有光做了一件事，为寒花写了墓志铭，这是一件什么事？千古以来，为婢女写墓志铭第一人。并且后来为寒花写了一篇葬志，只有一百多字，却把一个萌萌可爱的小萝莉形象写得栩栩如生：

　　（译文）“寒花随妻子魏氏刚嫁过来的时候，才十岁，穿着深绿色的裙子，两个环形发髻低垂着。有一天，天很冷，她点火煮熟了土粒子，削了满满一盆。我从外面回来，想弄点吃吃，她竟然端着土粒子跑掉之，不给我吃。妻子知道了哈哈大笑。妻子常常让她靠在桌子旁边吃饭（古时是不许婢女和主人一起吃饭的），她吃饭时，眼睛慢慢地转动。妻子又指着她那样子对着我笑。回想当时的情景，转眼已经十年了，哎。”

　　归有光的散文读来真是让人身临其境，短短一百多字，让人发笑让人伤感，但那个不给男主人吃土粒子、吃饭时喜欢转眼珠的小萝莉永远印在了读者的心中。

　　一对有爱的主仆，前后不到十年，红颜弹指化作落尘，让人唏嘘不已。

　　日子还得继续过啊，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归有光终于以第二名中举，中举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官方承认你已经是本省的读书高手了，而举人虽然有当官的资格，但属于不包分配的，举人要想当个小官一般情况下你必须有以下两项天赋：

　　一消息灵通：周边哪个当官的老家伙挂了，赶紧去瞅瞅，摸摸情况。当然，这个官的职务不能高于知县，什么首辅、尚书、知府挂了跟你半毛钱关系可没有。

　　二会来事：情况摸清楚以后，立马行动，把家里古董、名人字画等值钱的玩意都捣鼓出来，趁着夜色，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一步，二步，走进某个手眼通天的官员府宅，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这事基本就成了

　　这两项天赋，归先生估计一项都木有，当然，归先生才懒得当这种求来的小官，此时的归有光，除了生活依旧清苦以外，已然纵观三代两汉之文，遍览诸子百家，上自九经二十一史，下至农圃医卜之属无所不博。这TM跟现在的键盘党和百度狗可不是一样，实打实的“百晓生”啊。

　　这次中举，让归有光在各方面的声望和信心再次达到了巅峰，同年冬天，漫天风雪当中，一辆破旧的马车，一席洗的发白的青衫，归有光日夜兼程，北上！北上！

　　次年春天，礼部会考开始，刺骨的春风如剪刀裁过，掉落的不仅仅是一片片树叶，还有...一个个天之骄子。京城的水永远是那么混，让你一眼看不到底，在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归有光看着金榜上的一个个光辉灿烂的名字，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心渐渐沉到了谷底，漠然的转过身子，南下，回乡，没有丝毫逗留。

　　在这点上，我真是很佩服归有光，竟然拒绝了当时京城不少名流官员的挽留，选择了回乡。留在京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可以凭自己的才学获得某些牛人的认可，像当年白居易从江南来到京都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自己的诗稿去拜会名士顾况，才引出“长安米贵”的典故。一旦你在京城混出了名声，这牛鬼蛇神都来了，收你做小弟的，跟你拜把子的，这样，你只要表明态度跟谁混，再拍拍胸脯发个毒誓，自有人包你一官半职，至于这个职务大小，那得看你在这些牛人眼中值多少。

　　归有光是个聪明人，这些弯弯道道的岂能不明白，而断然回乡的举动就表明了他不想通过这些灰色地带获取功名。
　　三十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却正是患得患失的时候，像那个傲娇到骨子里的骆宾王，年轻的时候BOSS想提拔他，给个台阶给他，他不仅把台阶踢翻了，还耻了BOSS一顿，牛不？但一到中年，官场上一事无成后，立马变了样，开始四处推销自己，上至尚书侍郎，下至县令主簿，那语气简直谦卑到极点。

　　骆宾王当年的情况可比归有光要强上不少，好歹在长安还有套大宅子，几个小妞伺候着，土豪过来求篇文章也得规规矩矩的。相比之下，归先生绝壁纯屌丝一枚，尚能决然做到这点，那真是有才，任性！”

　　而这次没有留在京城，毅然回乡的举动，也从此改变了归有光的人生轨迹，在这之前，归有光只是个才子，在这之后，归有光成了归有光。

　　南下回乡以后，归有光移居到了吴淞江畔的世美堂，世美堂是王氏曾祖父王致谦的祖产，里面藏书颇多，王致谦的曾孙由于拖欠官府赋税，打算把房屋卖给外姓，王氏和归有光都是爱书之人，四处借钱把世美堂买下来了，随之一家人便迁居到此。

　　安亭江边，世美堂内，归有光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开始一边读书应试，一边谈道讲学。开坛讲学是何等牛逼的大事，强如“半圣”王阳明当年开坛讲学还受了各方质疑，砸场子的事时有发生（当然这也和他研究的是非主流心学有关）。

　　归有光一开坛讲学，蹿红的速度堪比易中天，四方学子纷纷慕名而来，少的时候几十人，多的时候百余人。归有光纵论文史，谈经说道，一时间弟子满门，海内学者文士皆称归有光为“震川先生”。

　　要问当年归先生火到什么程度？有一次，礼部侍郎绪大绶回乡招请徐文长聚会，对，就是那个明朝三大妖孽之一的徐渭徐文长，绪侍郎等啊等，从黄昏一直等到深夜，徐文长才慢腾腾若有所思的赶到了。绪侍郎不高兴了：“小徐啊，虽然都知道你是妖孽，但这么整，是不是有点不给老夫面子，装逼也要有个限度啊”徐文长哈哈一笑：“您别急，是这么回事，我来的时候路上下了雨，我在一户人家避雨的时候看到墙上悬了一篇震川先生的文章，我反反复复的拜读这篇妙文，不忍离去，所以整迟了”

　　绪侍郎一听，不怒反喜：“哦，原来如此，那是应该的，应该的。小徐啊，你看的是哪一篇，咋俩坐下来一起拜读拜读。”

　　徐文长报了个名字，绪侍郎立马让仆人把归有光的那轴文章找了出来，就着灯火，两人一边看一边赞叹，一直到天亮。

　　就是这么个名震四海、折服徐文长的归有光，在会试上却屡屡落地，成为当年赫赫有名的“江南未了之事”，不少归有光的学子一提到这事，立马愤愤不平，甚至不顾文人身份，甩袖子大骂官场黑暗。

　　曾经主试江南的张文毅对归有光的赞赏简直就是粉丝对偶像的感情，多次恨不得跪下来求归有光：“哥，我求求你，过来帮帮我，咱先整个官当当，什么年代了，别那么死脑筋行不行？”，归有光微笑着婉拒了张文毅的好意，从他第一次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人生的道路：哥不自己拿，你们不能给。
　　顽固不化吗？是的，所以伟大！

　　在十几年的讲学期间，归有光虽然没有获得朝廷认证的高手高手高高手（进士）之称，但名声之旺，已俨然一代文学宗师。而支撑着这一切的就是那个彪悍的女汉子——王氏，她一人经营着四十余亩田，管理的仅仅有条。有一年，天下大旱，田地龟裂，王氏大刀阔马亲自上阵，从早晨开始，就站在田间指挥大家，硬是靠牛力和人力日夜往稻田里灌水，一连数个月，保证了稻苗成长充足的水分，最终获得了比较好的收成。

　　秋天稻谷上场后，王氏怀着欣慰小心翼翼地用几石新米酿成了酒，按惯例先给长辈们送了过去，剩下的交给了归有光。归有光嘿然一笑，叫上儿子，登上了世美堂西山的一座小亭，给自己酌上米酒，迎着秋风放声长啸。那是一种怀才不遇的悲愤，更是一种对妻子对家庭的愧疚。

　　四十二岁那年，归有光再次会试不中，回到家中，依然是一桌好酒好菜，这一次，归有光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小声问到：““我这个样子，你就一点不怨恨？”，王氏笑着回答：“没事，我正想和你一起去鹿门山采药隐居，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就在归有光迈向一代大儒的路上，可怕的打击接踵而来，四十三时，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归有光头号粉丝张文毅去世，世间又少一知己；同年，失去了最心爱的长子，中年丧子，切肤之痛；时隔一年，又失去了他一生陪伴时间最长、最最重要的女人——王氏。

　　执子之手，与子皆老，乃吾所愿
　　伴君左右，分君之忧，吾心足矣

　　王氏含笑而逝，天地之大，在归有光眼中亦如一芥子。王氏之后，世间再无红颜。

　　归有光的生活愈发简单，简单到只剩下两件事：治学——那是我平生所求；会试，那是我平生所愿。除此之外，别无红尘可惹。

　　此时归有光，已然学术大成，所学所究之博、之杂、之广、之精，已踏入天人之道，温和外表下如同一把无锋的重剑，大气磅礴。这往后的十几年中，重剑出鞘的归有光做了以下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打了一场嘴仗。

　　文人嘛，磨磨嘴皮子是常事，上至孔圣人，下至现在的大师们，无一不乐在其中，属于文人之间的LOL，几天不撸一场都睡不着觉。这不，连性子一向内敛温和的归先生也加入了其中，归先生开炮了，他开炮的对象是自己的老乡——王世贞。

　　提起王世贞，前面得加上一堆定语“文坛领袖”、“后七子之首”、“南京刑部尚书”等等，几个头衔砸下来，一般人不要说开炮，直接吓尿了。

　　要说归先生为毛要向比自己小上十几岁的文坛总盟主开炮，其实说白了就是“咸豆浆”和“甜豆浆”之争：

　　王盟主喜欢喝咸豆浆，是标准的复古派，这个复古，复的是“上古”，王盟主振臂高呼“文必秦汉，大历（唐代宗李豫）之后的书都是垃圾”；归先生喜欢喝甜豆浆，是唐宋派：“你说秦汉的文章好，我没意见，但唐宋不少名家的文章一点不比先人的差（古人说话很尊重先人，其实意思就是比先人的好），何况文章的价值，应该由读者自己去判断”。

　　可以看出来，归先生虽然自己喜欢甜豆浆，但也不反对咸豆浆，王盟主你自己喜欢咸豆浆就好了，还号召别人喝，说甜豆浆是垃圾食品，以你的身份地位，这属于国家干预市场经济，必须向你开炮。

　　归先生估计当时正赶上更年期，脾气略大，在《项思尧文集序》中把自己的意见提出来之余，还用了“不知群儿愚”、“蚍蜉撼大树”、“一二妄庸人”等尖酸刻薄的词语，箭头直指王盟主。

　　王盟主也急了，狗日的，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这么损我。其实王盟主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作为文坛领袖，这种被人炮轰的事经历的多了，一般情况下，要么鸟都不鸟对方，要么抬抬手指，底下十几个牲口几十篇雄文轰过去，对方渣都不剩。

　　但归先生可不是一般人，这场较量，隐隐等于民间第一高手和官方第一高手之间的切磋，王盟主丝毫不敢大意，摞胳膊挽袖子亲自上阵，恶狠狠回了句：“说爷狂妄，爷认了，you can you up nocan nobb，至于平庸，谁说的回赠给谁，滚粗不送”

　　归先生回击了，哟，小样，还挺横：“没听说过狂妄的人不平庸的！你写的那些都是啥玩意，前人写山，你也写山，前人写水，你也写水，这不就是剽窃吗？而且一看你的文章，就是雕饰过甚，为文而文，这样有什么意思？”

　　王盟主气乐了，我靠地球上就这么些东西，前人写过了我就不能写了啊（这点上我认为王盟主是比较委屈），懒得再纠缠，笔锋一转：“哟，那你写得东西又好到哪去了，小家子气十足，啰里啰嗦，一点都不内涵，就像地上无源的雨水，雨过天晴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里，我声明一下，虽然上面我用的语言比较粗俗，但基本翻译的意思一点没有跑偏，你们是不是觉得双方都有点在钻牛角尖，有失大文豪的身份。嘿嘿，大错特错，我来科普下，不管多大的的文豪，打起嘴仗不外乎三招：抓漏洞、竖义旗，讲歪理，反正最终目的就是气死你。那为什么会这样呢？很简单——在文学的世界，没有对错，一句“老子喜欢”，可以解释一切。

　　这场一对一的口水仗没持续多久，双方也自觉有失身份，没有过多纠缠，但此时，各自代表的“复古派”和“唐宋派”之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群殴，双方阵容之豪华，亮瞎狗眼，真正是进士多如狗，大师满地走。连尚未名满天下的徐大妖孽跟着归先生屁股后面摇旗呐喊了几句，都没溅起几朵小浪花，可见当初交战阵容之强悍。

　　这一场文坛的争斗当中，王世贞和归有光一对巨子敌手，表现出的不仅仅是深厚的文学功底，更折射出耀目的人性光辉：

　　在此期间，归有光默默地写了一篇文章《思质王公诔》，悼念王世贞被严嵩迫害致死的父亲王忬，言语中肯，不卑不亢，其情发乎心而作。

　　王世贞晚年则写了一篇《归太仆赞》，毫不掩饰的表示自己年轻时图样图森破，而今细细想来，先生“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的主张才是文之大道，已超越当代所有名家之流。

　　——归有光，海纳百川之雅量！王世贞，吞吐天地之胸襟！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江山如画苍穹笑 · 发表于 2015-1-14 14:26:52

本帖最后由一苇过江于 2015-1-19 07:39 编辑

　　第二件事，手撕鬼子。

　　明朝中后期，倭寇一直是悬在沿海地区人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果然，鬼子来了。1553年，倭寇进攻昆山，几百人的倭寇手持长刀把昆山围住，也不急着开打，围的也不是很死，松松垮垮的，城里面人该走走，睁一眼闭一眼。这种小把戏，他们玩的多了。先围住，造成兵临城下的压迫感，然后找机会在城下砍几个人，城里的老百姓哪见过这种架势啊，周边有亲戚可以投奔的还不立马细软跑，一个人跑了，十个人跑了，一百个人跑了，这时不仅连老百姓们人心惶惶了，将士们也觉得很没劲，我们是保护你们的，你们都跑了，俺们在这杵着算几个意思啊。这种情况维持个十几天，基本守城军民就士气殆尽了，倭寇们松散了一段时间，突然发动袭击，经常能一举拿下。昆山当时的情况更恶劣，没有驻军，等于老百姓再多跑几个，城都不用守了。

　　正在安亭讲学的归有光一听到这事，二话不少，收拾收拾东西，带了几个随从连夜赶回昆山，趁着夜色冒死混入城中。

　　按理讲，归有光是一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砍鬼子也轮不到他啊。归先生睿智着呢，他清楚自己的作用可不是在战场。第二天天一亮，就带着几个随从大摇大摆的在城里面转了几圈。归先生回来了！一时间，消息传遍了昆山。不少归有光的粉丝听到大惊失色，追过去问道：“归先生，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啊？”，归有光淡定一笑：“哦，听说此地有倭寇，我来看看长什么样，诶，你看，城下那两孙子是倭寇吗？拼在一起也没我高啊！”

　　归有光凭借着他在当地学子中的影响，多次在公开场合表达了战略上藐视敌人的心态，在很大范围内稳住了人心。然后，开始和守城官民们一起商议御敌之策，倭寇这几招也是惯用战术，归先生学究天人，此类小把戏看得透透的，你不是围而不打在城下好好休息吗？ok，陪你玩玩:

　　“嗨，小果子，听说你喜欢玩鞭炮，这有一箱二踢脚，晚上往城下丢，隔几分钟丢一个啊”

　　“唔，小华子，听说你喜欢玩火，来，给你个打火机，到城外去放火玩，点着一处奖励一颗鸡蛋”

　　“那谁，老谋子，听说你会日语，去城楼上和小鬼子们交流交流...我靠，这都不敢，瞧你那怂样”

　　说白了，归有光就是把守城几大利器“稳人心、坚壁清野、敌驻必扰等”很好的用入了实战当中，这在非军队驻守的情况下做到如此专业，不容易啊。很快，鬼子们发现情况不大对劲，这城外住的房子被烧的差不多了，熊猫眼也出来了，偶尔提刀在城下吆喝一下示个威，城上面还有个老家伙在挑衅地大叫亚麻跌。鬼子们怒了，也顾不得战术了，抓着刀就往城墙上爬，开始攻城。

　　平地作战，倭寇那战斗力杠杠的，一人砍翻你三四个小轻松，攻城战嘛，大概跟普通流寇区别不大，所以他们才会用一些小把戏辅助作战。

　　小把戏被看破，鬼子们开始拼命攻城，人心一稳，守城官民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什么撒铁钉啊、抛石灰啊、倒铁水啊...这是一场全民参与的运动，只要你有创意，来者不拒。纳尼？鬼子们瞬间被干蒙了，丢下十几具尸体，灰溜溜退去。此后倭寇又组织了几场攻城，在人心所向、准备充足的昆山官民面前，均以失败而告终。

　　最终，围城近六十天时，倭寇彻底散去——这是江南唯一在没有军队支持的情况下成功击退倭寇的县城。胜利了，胜利了，在全城一片热泪盈眶的欢呼当中，归有光也轻舒了一口气，面色依旧凝重。

　　不久后，归有光将昆山御倭的情况和经验整理成《御倭议》、《论御倭书》等文，上呈当局。当时，任剿倭总指挥的胡宗宪正在广招有识之士，自从徐文长归入麾下后，见识到此妖孽的惊人威力，胡宗宪对文人的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他眼中，文人分两种，一种是出门给脖子上挂块饼，回来发现只吃了下面一半已经饿死的傻缺；一种是在大牢里给他个耳挖勺他能挖出一个地道越狱的妖孽。徐文长是后者，归有光是在文学上能折服徐文长的人，其他方面肯定差不到哪里去，放手给他整。

　　于是，归有光、同窗好友郑若曾（这货也是个牛人，泡走了魏校的另一个侄女，胡宗宪信任的幕僚之一）、抗倭神将戚继光等几个人天天腻在一起，编订了一批（一批...碉堡了）军事著作，如《筹海图编》、《江南经略》等，为日后全国范围内手撕鬼子运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无论庙堂之高，抑或江湖之远，但愿以平生所学，造福天下苍生！

　　第三件事，当了一回水利总设计师

　　归先生已经用手撕鬼子的表现上了一堂生动的“经世致用”实战教程，接下来，他要继续跨专业作战。（从时间上看，这件事开始的时间更早，但跨度较长）。

　　归有光所生活的明朝中后期，皇帝一个比一个坑爹，太湖流域水利连年失修，旱涝灾害频频发生。在古代，不要小看这旱涝之灾，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那就是灭顶大祸，一场旱灾或涝灾带走数万人性命是很常见的事。

　　归有光当时所居住的安亭就在吴淞江畔，松江（吴淞江）是古时太湖三大水域之一，十几年当中，水、旱灾害数十次，不仅频频来袭，还交替着整。

　　面对这种情况，归有光潜心思考，想明白了造成太湖流域当时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以下两个：其一是朝廷不重视；其二是没有专业人才，更准确的说是没有愿意因地制宜做实事的专业人才。

　　那好，第一点原因先撇一边，官老爷们的事不是我能左右的，第二点上，既然没有专家来研究这事，那我来当专家好了，这个太湖流域水利施工图，我来完成！

　　于是，归有光一席布衣，一双草鞋，一根竹杖，数年间踏遍了太湖流域周边的山山水水，重点考察了三江古道（松江、浙江、岷江），写下了《三吴水利录》、《论三吴赋役水利书》、《水利后论》、《三江图叙说》等专著，不少文章是用散文手法写的，通俗易懂，并且配有自绘的地形图和水域图，让人一目了然。其中所耗费的心血，在我这个半吊子业内人士眼里，可谓触目惊心，让人动容。

　　由于涉及到不少水利专业方面的内容，这里不展开多侃了（实际情况是，哥看了好几天也没弄的很清楚，一开口怕被人打脸），只把其中一本最著名的《三吴水利录》拿出来，让大家看看什么才叫专家，什么叫用绳命在画施工图

　　《三吴水利录》分四卷，第一卷，把苏轼、单锷、周文英等有关三吴水利的论著七篇收录进来，并对前人的水利思想进行了系统的分析比较，博采众长，批判众短。第二卷，自作的《水利论》二篇，提出自己的水利思想。第三卷，《三江图》及注释。第四卷，《松江下三江口图》及注释。

　　不多说了，懂行的都知道其中的艰辛，何况在古代，水绘一张水域图是什么概念....

　　归有光将自己的治水主张上书给当时的兵道、知府、知县，却一一石沉大海，并未得到当局重视。但历史是公正的，二十多年后，再次出山的海瑞官至应天巡抚，主持疏浚吴淞江时，采纳了他的真知灼见，一举成功。时人赞叹“海公慧眼，用了归先生的方法，让江苏省多活了十万人啊”

　　两百年后，林则徐在江浙两省治水之时，也采用了归有光的水利思想方针，其结果就是，治水一结束，林则徐跑到嘉定归有光祠前认认真真题了一联：

儒术岂虚谈？水利书成，功在三江宜血食；

经师偏晚达，专家论定，狂如七子也心降。

　　——好一个“儒术岂虚谈？”，经世致用，虽为布衣老儒，亦可指点山河，呕心之作，遗泽后世千秋。

江山如画苍穹笑 · 发表于 2015-1-14 14:28:05

本帖最后由一苇过江于 2015-1-19 07:49 编辑

　　好了，归有光一边不声不响干了几件大事之余，利用舆论替受害民女伸冤、扶老奶奶过马路、教小盆友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小善之事也是做的不亦乐乎，总的来说，归先生是个接地气的人，只要是看到的事，身边发生的事，事无大小，他都要去伸个头瞅瞅，研究研究，然后能解决的顺手把解决掉。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不停在转动。归有光老了，扶老奶奶过马路这类事做不了了，到了别人看到他都想恭恭敬敬过来扶一把的年纪。

　　命运却在这时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六十岁那年，归先生第九次参加会试，竟然中了，中了，中了...可是，尼玛是个三甲，这下坑爹了，要知道三甲是不能入馆职的，只能去基层当领导，还是被派到了地处山区、较为偏远的湖州长兴县当县令。

　　要说长兴这个地儿，也挺牛逼的，跟《让子弹飞》里面鹅城情况差不多，竟然长期没有知县，大小事务都由小官吏把持，豪门大族勾结官府为非作歹，牢房里关满了无辜的百姓。我占你家地，抢你老婆，你不服？立马关牢房，想出来，再掏一笔钱。都说旧社会黑暗，有时候，有些地方，那是真黑。

　　归有光的弟子第一时间把当地恶劣的环境跟他说了，并劝他不要去上任，归有光摆摆手，不悲不喜，抖了抖两把老骨头，次年，六十一岁高龄，马走长兴，哦，不对，驴走长兴。

　　到了长兴，没有三把火，也没有一代大儒的装逼范儿，跟往常生活在安亭时一样，一连数个月，把小县城走了个遍，跟老老少少们家长里短聊得热火朝天，算是摸了个底。

　　情况比想象中更恶劣，那就开搞吧，我今年六十一岁，所以不怕死，我是官场新丁，所以不要给我提什么潜规则。
我的地盘我做主，就按我的套路一步一步来：

　　第一步，开堂审案。归先生坐上公堂，不打官腔，不喝堂威，跟案子有关的男女老少都过来，知情的邻里也过来，瞧瞧热闹也是好的嘛，随便坐，蹲那也行。开始审案，归先生不说普通话，就用当地方言，断案雷厉风行但又十分慎重，一般对无罪者或没必要抓捕的人就当庭释放，不轻易投入大牢。而对于一些恶吏们，一旦查明真相，毫不留情，一撸到底。

　　其间运用了好几次小智慧小谋略小把戏，分分钟真相大白，算是“经世致用”的杀鸡用牛刀吧，那是，归先生玩鬼子的时候你们还在玩蛋呢。

　　第二步，大搞教育。兴办学堂，维修废祀，归先生把财政拨下来的钱大部分都用在了教育上，借此开化民智，什么房地产开发、旅游产业园、商业区这些借钱生钱的金融游戏都滚一边去，没兴趣。

　　自古以来，公家钱最好赚，归有光把钱都花在投入多、短期零效益、利国利民的教育上，豪门大族们都急了，这么搞下去，我们赚谁钱去。归先生肯定是油盐不进，有关系的就把线牵到了上头，从上面发文，制约归有光。归有光呢，一看到这种不切实际的命令，文书丢一边，鸟都不鸟。别跟我来这一套，王世贞我都敢拍桌子跟他干，你丫有种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第三步，公开法度。眼看归先生如此彪悍，又一副活够了不怕死的架势，贪官污吏和豪门大族们也是醉了，好，老鬼，你狠，老子先忍忍，看你能活几年，大钱赚不了，来小钱的渠道还是多如牛毛，你归有光又不是神，还真能面面俱到不成？

　　归先生不是神，精力也有限，于是，他来了招狠的，贴出《长兴县编审告示》，表明自己的立场，那就是“大户不得借任何理由剥削小民”。这一招够狠，堪称釜底抽薪：在古代，县令的立场基本就等于当地的法制思想，归有光公开自己的立场就等于公开了法度，以后小户们再被大户找理由坑钱，立马可以有法可依。

　　归先生三步走完，老百姓们哭了，感动哭的；贪官污吏们也哭了，穷哭的；豪强劣绅们也哭了，气哭的。

　　彻底没得谈了，那就鱼死网破，恶吏和大户们从来没有如此不怀鬼胎地通力合作过：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关系的托关系，有时间的写文章诬陷...邪恶终于战胜了正义，两年后，归有光被调离长兴。

　　我不知道正史上对归有光这两年政绩的评价，也懒得去查，我只知道，归有光即将离任的时候，长兴的百姓、长兴的学子、邻县赶来的学子，联名四处上书要求撤销任状——我想，这是对归有光这两年政绩最好的一次考评，公道，不在人心，在民心。

　　归先生被调到哪了呢，顺德府通判，专管马政。短短一句话，要解释的内容不少，因为涉及到当时归有光的处境，所以需要分析的清楚（其实我就是这么啰嗦...）：

　　顺德府在哪？不是现在的佛山顺德啊，是河北省邢台市，属于北方。归有光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到顺德府后严重水土不服，又吃不惯北方的粟米，痛苦不堪，那可是个六十三岁的老头啊。

　　通判是个什么级别？比县令是高半级，属于州官，但是是个副职，没有实权。这可不是普通的明升实降，明代在此之前，凡是进士任县令的没有晋升通判之类副职的先例，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贬谪，属于赤裸裸的打脸。

　　马政又是个什么玩意？俗称弼马温，养老专用职务，管马的，又不用喂马，就是把底下文件收上来盖个章，送到上面，上面发文下来，读一读，把精神向下传递一下，结束。

　　对面如此恶劣的环境，归有光一时也楞了，也曾彷徨也曾怨天尤人，但老头心态真不是一般好，搁一般人那，估计得活活气死，他呢，郁闷了不到一个月，重新抖擞抖擞精神，开始干实事。

　　这马政有个屁正事干啊，要说这牛人就是牛人，他从当下马政种种垃圾的制度着手，研究相关马政的问题，上到国防军事，下到马政周边经济，凡是跟马相关的问题分析的头头是道，撰写出一部完备的《马政志》。

　　不要小瞧《马政志》短短四卷文章，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突破，在此之前，正史记载马政多是断代史，而归有光的《马政志》则是通史性质。通史与断代史，优劣立显。

　　就这样认认真真干了两年。遥远的京城中，大佬高拱考虑了很久，引荐六十五的归有光升任南京太仆寺丞，但把他留在北京内阁，负责纂修《世宗实录》。

　　按理讲，高拱是不会用归有光的，高拱用人的理念一向是只用“有用的坏人”，“有用的好人”和“无用的坏人”，基本上不会看上眼——太正直的人爬的高对他自己没好处，毕竟徐阶当年重用海瑞结果老家都被扒了惨案就在眼前

　　这次破例提拔“有用的好人”归有光，相信高拱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打破自己用人惯例的理由有三个：

　　其一，归有光实在是太有才了，太能干了，纂修《世宗实录》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

　　其二，归有光毕竟不是海瑞，归有光最多是不食官场烟火，海瑞属于火星人；

　　其三，归有光此时已经六十五岁，哪怕再官运亨通，上天也没留多少时间给他去操事了，比较保险。

　　要说高老大人没有徐阶厚道，眼光却好上不止一筹，什么人派到什么位置上的火候，秒后者十条街妥妥的。

　　这个委任实在太对归有光胃口了，《世宗实录》是个政治任务，干起来备有面子，这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可以进藏书楼，读到内阁所珍藏的异书，很多书都是属于绝版或者绝密范畴。

　　归有光一边任劳任怨地纂修《世宗实录》，一边借助藏书楼的藏书欲重修《宋史》——这是归有光平生的一大愿望，作为“唐宋派”代表人，自然对宋史情有独钟，但归有光一直对元修的《宋史》很不满意，旧党观点过重。往后的一年之中，纂修《《世宗实录》、重修《宋史》双重劳作的强度压在了风烛残年、满身积病的归有光身上。

　　1571年春天，南京，清晨，一个老人默默地坐在庭院之内，脸上放着淡淡的笑容，似睡非睡，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来：

昆山城内，青灯黄卷；素衫少年，满纸云霞；

吴淞江畔，红袖添香；偏居一隅，名动天下；

三吴山水，吟啸徐行；竹杖芒鞋，一任烟雨；

古稀入仕，无欲而刚；何惧权贵，吾心傲然；

经世致用，儒术通达；散文扬世，笔惊千古！

　　忽然之间，老人的嘴角淡出一丝傲意，初升的阳光照在脸上，迸发出一道耀眼的光芒，而这道光芒，穿越了几百年，落在了一个年轻人的手掌之间，他叫方灵皋，安徽，桐城人！

　　隆庆五年，震川先生归有光卒，年六十六岁。

后记：

这个帖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写完，但我知道我肯定会慢慢写完，不要问为什么，桐城人，任性！{:soso_e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