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菜园

吴砺

小菜园

我一直没法弄清，我是什么时间开始记事的。但与爷爷一起修小小菜园的围墙无疑是我记忆中最遥远的回忆之一，那也是我第一次记事中能感到阳光美丽的记忆。那可能是一个秋天的下午，爷爷站在与小塘相连的水沟中，从沟中挖起黄色的泥浆贴在被雨水冲刷变薄了的防止鸡鸭进入菜园的土墙上，并在土墙上用树枝补好上面的栏网。我已记不清当时爷爷的神情和面容了。现在算起来，当时爷爷已七十出头了。我也站在泥水中向墙上涂泥。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透过树枝洒在水中和墙上的斑驳的金色阳光。多么美，当天阳光多么灿烂，这一定是照进我童年时代幼小的心灵中的第一束阳光吧。如果一个人是诗人，那一定是天生的，无论多小，大自然的美已打动他的心灵。我总是想起那天摇动着的透过树叶投影在土地和水面上的斑驳的阳光，它总在我心灵的深处重现，比我一生见到的所有的阳光更纯洁更温暖人心。我还记得小水沟接近小塘水面的一种水草，长长的绿茎顶端上开着蓝色的像小小蝴蝶一样的小花。只要我想起它，那蓝色小花仍像刚放在我的桌前一样清晰和鲜亮。

小菜园无疑使我的童年拥有自己一片小小的天地。菜园长约一百米，宽约十来米，一边靠着水塘，一边是长长的泥土垒成的薄薄的围墙，约半人到一人高，上面插满树枝编成的栏网，泥墙上有的地方还长着一些小树。外墙外边是一排男人用的稻草做顶的半人高的各家的厕所。小园有两个校门，泥土垒成的门槛对孩子来说几乎要翻越才能过去，当然还有一个树枝扎成的小小园门，约半米宽。小塘与菜园一边相连的是长长狭狭的水面，对面也是一条长长菜园地，那菜园只是更长，而且一侧是水面，一侧是水田，不再需要拦墙了，全村人几乎所有的人家在这两片菜园中都有自己一垅或两垅菜地。

我家在小园中有两垅菜地，靠着长长菜园的一端，边上就是爷爷的二垅地。围墙边还有一条窄窄的一尺左右宽的水沟，里面有时还会长一点芹菜。靠水塘一边则长着我们称为蒿爪草菱白类的水草，还有两株小柳树长在水边。每次给菜地浇水时，常常需要用粪勺拨开蒿爪草从小塘取出水来，浇完一勺后，水草又合起来了，只好又重新拨开。

每天傍晚，村里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来到各自的两垅菜地种菜、翻土、施肥、浇水，仿佛这不是菜地而是各家的花园，大家在这里做一种休闲的劳动。这里总是大家各自忙各自的，很少说话，构成乡村生活的一道风景线。

我最喜欢早晨一个人来到小菜园，观看新栽的菜苗。有时有几颗菜苗叶子耷拉下来，那菜根土中一定能挖出一个可恶的被称为“剜心虫”的菜虫，它已将菜根或菜心吃掉了。我更喜欢雨后来到小菜园，经雨水冲刷过的菜地变得很平整，显得很整洁，有时地上还会有一点浅浅的水。蔬菜中最让人喜爱的是辣椒的幼苗，整整齐齐像一颗颗小树。种下不多久就精神抖擞，青青的支干上就会挂上像小小灯笼一样的百花，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春天发水时，小菜园外也很热闹。小塘中泥鳅顺着小园外的水沟逆着上面冲下来的水往上窜，于是路面上的水沟中往往有一群黑幽幽的泥鳅四处逆流乱窜，孩子们便围了过来，在那流动的水中欢天喜地地捉泥鳅。

每天刮风下雨时，小园外的泥土被冲刷得十分干净。我们屋下方一颗古老的枣树会落下不多但让人十分喜爱的枣子。这颗大枣树实在太大、太高，孩子们用竹竿也打不到它为数不多的青枣。当有时半红了的几颗枣子掉在被水冲得只留下少许沙粒的地上，不用提让我有多高吸了。

前年我回到了有十几年未回去的故乡，过去连成一体的老房已拆得差不多了。老枣树不在了，大枫树也没有了，更令我伤心的是童年时代总听到妇女洗衣时棒捶在石条上砸打衣服声音的小菜园边的小塘竟被圩塞了。童年时的小菜园已经被荒弃了。土垒的围墙还在，只是已没有了防鸡鸭的树枝围栏了，校园中只剩下被荒废了的土地。我在校园中呆了很久，恍如在梦中。此时天已将黑了，更增添了我的伤感。是啊，爷爷早已不在世了，我童年时代中的老年人和中年人几乎全都不在世了，童年时代的伙伴要不嫁人走了，要不出外打工了，竟未见到一个，我自己也已近中年了。

故乡变得更遥远了。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