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五）

吴砺

媛（五）

（七）

我不知什么力量把我带到去市区媛所在单位的公共汽车上。八年来，我总是惶惶然然地走在上海的大街上，总是内心空荡荡的，除了一些忧伤的记忆，似乎从未有成功的经历。期盼，期盼，再期盼，然而总是空荡荡的，一无所获。每次从郊区来市内，像远程出差的人要路过车站一样，上海整个市区就是最大车站，你永远不会有一种家的归宿感，你总会觉得你是她的一个过客，即使在她身边待了八年。这种感情依然同样强烈，看着她，你就像看到一座山峰一样，那拥挤的居民楼像一块块岩石，似乎是没有生命的，你不知这大楼在想什么，你永远只是背着包的流浪汉，一个与她情感无关的路人。

我似乎只是被一种信念的惯性带到媛的身边，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爱上了媛，但结果是必然的，已知道的。你不可能越过这个雷池。对于未来，我们从来不能预测和控制，我知道我总是放心不下媛。我知道现在是这个姑娘一生最艰难的时刻，我有过同样经历。我知道在黑暗中朋友拉一把这力量有多大，我要带着媛安全地通过这一时刻。

媛的单位是与联合国机构合作的研究所，坐落在一座高层建筑之中。仰望这样高楼，真是给人空旷之感。这一大楼能容纳那么多人，其中一个女孩在经历心灵的痛苦，多么可笑而渺小的人生，每个人多么微不足道。

我极为平静地找到了媛的办公室。媛对我的到来显得十分惊异转而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媛转身离开办公室之后，媛的一个同事，一个中年妇女温和地责怪我：“你不能给媛瞎解释。”我知道媛一定对她讲了一切。

清凉感觉占据了媛的办公室，办公室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桌上排列整齐地TOFEL的书籍。媛一件红格子夹克衣披在椅背上，一切显得那么动人的朴素，而窗外由于身处高楼上层展现了上海少有的秋天深邃的蓝色天幕，正呈现出诗歌般悠远意境中。

媛在几个办公室来回忙碌着。我亦随之来到了过道中，此时阳光正透过整幅玻璃墙透射过来，使人深感秋日的恬静。当媛再次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转身准备将另一扇门关上，我察觉了媛的意图，在媛关上门前的一刹那轻轻挡住了即将关上的门，我们僵持着。

“如果你关上门，我就要在走道中大声叫，我要求见媛。”我微笑地对媛说。媛孩子气地倔强终于妥协了。

“你真是一个怪人。”媛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坐位上，同时亦恢复了活力。气氛轻松了起来。我讲起了我第一次给女孩子递情书的情景。媛亦谈起了她的故事。

“一次一个小伙子给我送来鲜花，带着领带，西装笔挺，我们走着路，说着说着，他越走越靠近我，我大声说：‘咳，你想干什么？’这个故事就结束了。”我从媛讲一系列故事渐渐感到，这次媛对凯一定是第一次真正爱上一个人。我叹了一口气：“看你这疯疯癫癫的样子，真像我表姐。”

媛突然沉默起来，显得有些激动。

“你看，是吃醋了？”我开着玩笑，媛仍然沉默着。

“我知道自己性格不好，所以我想凯这样性格也许适合我，这样双方可缓和一下，我可以向前冲，做点事业。”媛转换了一个话题。我黯然听着媛讲。这孩子这次完全看错了人，凯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只是表面上温文尔雅，对人客气而已。

“真希望他最后几天能回心转意，就是办结婚证，我会有办法一两天办好所有的手续。”

我黯然听着媛讲述着，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这痴情的女孩。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我随着媛默默地下了电梯。走出了电梯，一种冲动之下，我将手爱抚地轻拍了一下媛的肩膀，媛本能地转过身来，轻声责问：

“你想干什么？”

“不是想占便宜，我想我们已是哥们了。”

媛几乎要流下眼泪了。一种近似恋人般地温情弥漫在我们之间。

我默默跟随着媛来到小餐馆，注视着媛神情凄然买好饭装入饭盒独自上楼去，我实在无心情吃午饭，在街上伤感地转来转去，直到估计媛吃好饭，才上楼去。

“你看你都忘了请客人吃饭了。别担心和关心别人怎么看你。我这一阵觉得自己心脏状态不好，我唯一担心的是哪一天我会不会猝死在上海的大街上。”我开着玩笑，试图活跃一下气氛。

媛默默地搬来椅子，在书橱上方拿下一瓶蜂蜜，冲上了一杯开水，再拿出一盒饼干，默默放在我的桌前，然后神色黯然退出了房间。

我等了很久，再不见媛归来。当岁月过了很多年以后，我仍责备我自己，为什么那次不与媛一道出去，如出去，我们的命运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人生的遗憾，往往是一时疏忽，我们再回忆时只能凄然地接受命运。

（八）

凯第二天要走了。多年来我总是避开朋友离别最热闹的时刻。因为那里总是够忙乱的。我不愿多一份让别人分心的面孔。当我回到宿舍楼时，那里已人声鼎沸。有朋友告诉我媛刚刚有她嫂嫂陪着来了一趟，现在人已走了。在一朋友的房间中，我再次见到凯的父亲，那位总是笑容满面的父亲，此时愁容满面，一个劲地叹着气。“怎么会这样，如果凯当初告诉我媛的事，我们决不会再在家中为他找女朋友，上次我们来，没见到凯，你们告诉我们凯找女朋友去了，我们心里可开心了。可凯从来没有给我们提这件事。今天弄成这样怎么才好，媛做我的女儿我也愿意啊。”

我知道今天晚上也许是凯最痛苦的一个晚上。这些年凯一直得到朋友们的呵护，现在也是最需要朋友们的友情了。我们这一代人也是最奇特的一代人，极端空想主义，在现实面前往往像一个刚学走路的儿童，无论是在婚恋上或是在处理现实问题上，这次这个大男孩无意中把屋子中一切碰得倒塌下来了。我约好了一个朋友，决定晚上住在凯同一宿舍中，这是一个危险的晚上。夜已深了，我们来到凯的宿舍，凯已躺下了。我来到凯的床前，告诉凯：一切都会变好的，朋友们仍像以前一样爱你。

夜晚，我在梦中仿佛听到了凯的哭泣声。我知道，对于一个男人，只要能为自己流泪，一切都已过去了。

我亦不必再叙述我们早上送凯去机场的情景。凯面色浮肿但似乎虚弱而镇静地感谢朋友们的帮助。当我离开机场时，我内心充满凄凉的感伤。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沉重的不安再次扰乱了我的心情。我仍放心不下凯，我平生第一次打国际长途电话给凯去的美国学校中我的朋友。“不要问凯出了什么事，凯在恋爱上出了差错，一定尽力保护好凯，帮他安然度过这一时期。”

（九）

凯走后，我时常陷入疯狂的冲动之中，总想去见媛。星期一我就去教师那里去请假。凯的事已传遍了全所。老一辈显然不以为然。我真不知如何为凯辩护。实验室今天有两个外国人来短期工作，一时又找不出更多人来接待，我的请假看来真不是时候，但我这个人从来是固执己见，一旦决定了的事，天塌下来也要去做。老师默然了一会，只好随我去了。

在去上海的公共汽车上，无数疯狂的念头掠过我的心头。凯与媛这两个人的名字弄的我快发疯了。我想了无数理由去为凯辩护和解释。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弄得这么糟？然而我所到达的目的地媛的办公室却空寂无人，我仿佛是一个烧得通红的铁块突然掉到了冰水之中。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心中感谢上帝这样安排，这样会面会有什么结果，除了加深对媛的伤害外又有什么用？媛未发疯，却让我先发疯了。

晚上终于拨通了媛的电话。媛倒是显得十分平静，她讲了最后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媛去凯那里去要她曾写给凯的信。“我向凯要回曾写给他的信，他倒好，给打包进了去美国的箱子中了，凯一把抱住我，恳求我不要离开他，我也不知说了什么。凯的妹妹想让我停止说话，我叫她少插嘴，说这是我与她哥哥的事，不关她的事。”谈着，媛又悲伤起来了。

我突然以我自己都陌生的声音对电话吼道：“你给我好好听着，要活得像一个人样，别弄得没有一个人样。别人怎样议论都与你无关，你只因为自己活着。”我一生极少教训人，此时却变得极为恶狠狠。媛被深深地刺痛了，顿时不再说话了，我此时一种理论是，一种痛苦只有用更强有力地刺激才能快速止痛。矫狂必须过正。现在说安慰话无济于事，骂也许比千万句安慰更能激起人的尊严，更强有力，更有效。

．．．．．．但我们的关系似乎一下子降到了零点。我知道我们之间永远不会走向正常的朋友关系了。每天我总在晚上独自一个人喝得醉醺醺再到实验室黑暗的走道中去给媛打电话，但电话不再有人接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度过接下来的半个月的。我几乎每天晚上都给媛打电话，可总是无人接，“同媛结婚吧。”我心里涌过多少次这样疯狂的冲动，但总是被内心深处更强有力的力量阻止住了。“不，不，你不能这样对待朋友，难道你一辈子要生活在悔对朋友的阴影之中吗？在一个朋友的痛苦中再添上一个号称忠诚的朋友落下的石头吗？这样燃起同媛走到一起的希望，你这样对得起朋友吗？”

我不断地去喝酒，只有酒似乎才能麻木我痛苦不堪地神经。每天晚上我几乎喝下半瓶白酒，酒似乎才能麻木一切．．．．．．我每天都思盼着夜晚的到来，这样我可以穿过黑暗的街道里弄去街边小卖店买上一瓶白酒装入衣服口袋中，然后回宿舍空腹痛饮．．．．．．

（十）

与媛见的最后一面是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天，在我的强烈坚持和说服下，媛的哥哥终于同意我们见最后一面。我告诉媛的哥哥：“麻烦是媛已爱上了我。”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一个下午，我约媛出去，媛一身打扮然我吃了一惊，一身网球服再背上一付网球拍。我一个劲向媛咒骂我自己，无论我对她感情如何，但决不能迈出背叛朋友一步。媛一直默默往前走着，我们一直步行到某大学校园内，我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解释自己懦弱，在凯这样不幸的朋友面前只要活着就永远不会让朋友伤心。

我们来到了网球场，媛的女友让我和她单独谈一谈。

“我从媛那里听到了你们三个人的故事，我觉得你这样做是否有些傻，你准备怎么办？”媛的女友问道。

“时间会给出答案的。”我只能这样无力回答道。我的确亦不知自己未来，但我内心有一点似乎是明确的，我永远迈不出那一步。

媛一直激动不安地在远处看着一个小男孩。我这样回答，媛永远不会原谅我的，我知道。阳光正常地照在大地上，这场风暴中地一切已走向正常，我的使命已结束了。归来时，我平静地想到。

第二天傍晚，我收到了媛的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信，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封信。

“尊敬的磊先生：

有关凯‘地址’的信不知是否你已寄出，想告诉你的是，我并不需要它。

尽管你的言行有些粗鲁，在好些方面也缺乏‘谋’但无论从哪方面说，你是一个好人。但这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好人办坏事，越是热心，事也就给搅得越乱。

每个人都有自尊心，你有，我也有，你好强、武断、又爱幻想和激动，加上你的热心肠，所以你才会做出种种让人觉得发“傻”的Action，但这不怪你，我只想告诉你，人不能太自信．．．．．．

我不想也不会干涉你的 Privating，我希望你也不要插足别人的事太多。

22日晚你来我处，虽说是喝了酒，但脑子却是清醒的，思路也完全清晰，在尔后的几天里，尽管你说你已把问题想清楚了，但感情色彩和 imagine成分太多（这也是你的 trains之一，要不你就不会创作那么多情景了）结果使你．．．．．．开始好（热）心办坏事的的一步。

俗语说：回头是岸，磊先生，不要走的太远！

我和凯的事已落下帷幕，在这个故事中我是爱凯，用我的所有，至于凯是否也爱我，我明白，他心里也明了，用不着旁人用弗罗伊德的一套理论来分析（多此一举）。如果你真是凯的朋友，如果你真的爱他，如果你真的为他的一辈子着想，那么你就回到22号晚上的思路上来，由此开始，用上帝的爱做一些你力所能及的事．．．．．．

我想了好久，这几天天天在想，就如同周四我突然感到是上帝让我去凯那里一样，我一下子就从自己悲愤中醒悟，意识到上帝已告诉我下一步该做什么，于是我平静地给你写下这一封信．．．．．．

尽管我无法知晓我的未来（我目前看到我的future是一片黑暗！），但我相信，且始终坚信，真爱能改变一切，而决不能像这样，抱有个人的杂念，先想到自己，尔后再假惺惺地为别人考虑。

磊先生，相信你有一天也会明白什么叫爱的，任何时间都不要把它想得太狭义。

最后我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是发自真心地想帮你的朋友凯，那么回到22日晚上的思路上来，我们也还是朋友，如果你要有任何别的杂念或Idea，那么就滚得远远的，叫你一声无赖一点也不过分。望你自尊、守信你的诺言，不要再与我有任何联系，更不要再我工作时来打扰我。

希望你能常保持清醒的头脑，也愿你漫长的罗曼史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媛

我知道我的使命已经完成。

然而接下来的岁月，我的生活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尽管我知道对朋友忠诚这不可逾越的高墙挡去了我的去路。我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半年之内我一次又一次地写信，但不再有回音，我一次又一次对上帝感到失望，但也感谢上帝这样安排，使我对朋友的忠诚得以成全。媛虽似流星一样闪耀着划过我青年岁月后期黑暗的天空，但人性美好的真情却永远地留在我的心中。生命虽微小，但毕竟像萤火虫一样，在黑暗原野中闪烁过．．．．．．

1999年9月17日初稿

2003年6月15日重写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

覆盆子

一口气看完了你的《媛》一至五，我在这里想对你说声，你对媛由同情到恋情的剖析，我不认为你是因为朋友凯的缘故而让你止步这样的简单，你或许太复杂了，这也是人的弱性！但凡要是真爱，你若是真能爱媛，给她幸福不就完了吗？凯放弃了媛，在你的心底里就没有一丝丝的放下拣起别人丢下的颜面？也许别人丢下的是颗珍珠也未尝可知呢？干嘛把自己整的那么痛苦不堪呢？也许，这都不是所谓的“爱”！更不是自己所需要的那种所谓的“感情”——男人需要的是女人的美丽，女人的气质，女人的温柔，女人懂自己的一切一切成份，说到底是一种索取，而却忽略了不曾给予人家什么的——扪心自问一声：是真的爱还是NO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