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一)

吴砺

雾(一)

（一）

只是短短半年生活经历的狂风暴雨吹尽了磊整个青年时代心中似乎永远的明媚的春天，人生凄凉的冷风开始在侵入他的心中。与小老乡去火车站购票途中，磊只觉自己心中一片混沌般的麻木。薄雾弥漫在火车站马路旁的小街上。磊需要买烟，小店的主人不在店面上，磊心中突然涌起了人生沧桑之感，一种豪野之气涌上了心头。“老板呢，买烟咯！”磊站在店外大声吆喝着，店主——一个中年妇女应声而出，埋怨着磊粗声粗气的语气。“天气冷，嗓门高一点暖和嘛。”磊半温情半调侃地说道。小伙子认起真来了，斥骂店主起来，磊笑着劝拉开他大步向前走。

“跟店老板开开玩笑嘛，别太认真了。”磊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生活不要这么认真。”磊感到自己调子中不自觉带上了老大哥和潜意识中过来人教训别人的口气，虽然似乎极为平淡。

小伙子本想买汽车票，但因汽车到家太晚，只好随磊买了船票。小伙子嘀嘀咕咕说她的女朋友肯定要发脾气，因为没买汽车票。磊脑海中迅速闪过那娇滴滴如中学生一样的小姑娘形象。“没关系，到时我会帮你解释的。”磊微笑地劝着。

“哈，坐汽车做轮船不都一样嘛，还发小姐脾气。”磊一进门大嗓门直冲着坐在床边的小姑娘嚷道。小姑娘才十七岁，已是名牌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小姑娘大眼睛一直凝视着他，磊脸上的微笑突然变得不自然，心里莫名其妙地发慌，避开了小姑娘的目光。小姑娘眼中闪烁着某种毫无顾忌的目光使磊感到不安，担心身边小伙子会想得太多。有这样一对小情侣同行，路上一定少了不少寂寞，磊想到。

船在傍晚时分离开了十六铺码头，磊木然地扫了一眼黄浦江两岸的灯光，一切都使他不再有什么激动了。这对小情侣住在他对面的上下铺上，磊没有心情同他们聊天，一上船就躲在上铺上，专心看起下午刚刚买来的新书。磊只想忘记一切，他已感到整个身心太累了。这次船上一定好好休息，忘记一切他所能忘记的，在书中独自享受孤独。人生已开始令人厌倦了。

什么才能使心中永不停止的思维中断？让那无休止而无任何收获的激情得以平息？所里环境让他厌倦了，为什么又要带一个疲倦不堪的身心去面对父母？这个世界什么地方能让他忘记一切，让他休息一段时间？

被情感欺骗的恋爱已经让他过于厌倦了，朋友家事已让他厌倦了，理想也使他厌倦了。他的心中失去了那明媚的绿洲，他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他只知道自己还在走动，还活着，除此还有什么？

磊累了，整个青年时代自己被那盲目的激情带动着，永远在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感情，追求那所谓不朽的梦想和事业，如同在黑暗迷雾之中总是向往着一片明媚的绿洲，然而只有青春和时间流逝，他仍是在最初的迷雾之中两手空空和剩下那种那么狂獗的力量？

人生是艰辛的，人类永远不可能摆脱痛苦和烦恼，和平年代也是一样。因此人生必须永恒抗争，才使它的机体永远具有生命力。

磊感到自己必须彻底休息一段时间，惟有看书才能使自己像那魔鬼的风车般旋转的思想得以停止。

他累了。似乎有一种力量永远和自己作对，不，他自己同命运作对，虽然他没当孬种，他总是败了。过去一切行为似乎都是愚蠢的，毫无意义的抗争。他只想休息，忘却一切。一种忘我的状态才能得到最好的休息。

他累了，一生以来前所未有的累。整个青年时代他似乎从未获得哪怕一个月的安宁和幸福，他梦想着幸福爱情，向往着幸福和爱情，然而所有他企望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半点缘分。

一个现代社会的堂吉珂德！

那些爱情梦想都是在那虚无缥缈传说之中，却找不到半点现实的根据，仅仅是自己构想出来的。

什么构成了贯穿青年时代的狂热的动力？

鲜花与美人？

这些年仅仅是为了虚荣？他采取了完全逆反的心理坚决反对任何在物质力量方面的努力，仅仅想以纯精神的力量，那就是善的力量去打动他所追求的姑娘，他以自己暴露自己弱点去吓唬那些小姑娘，要得到时，他急去挣脱束缚，失去时又奋力追之，这是否是无法接受真实包括爱的单调，或命运？他永远只有在追求却得不到一切或是命运安排他在永远不满足之中才能生存？青年人不幸的性格。

一个现实社会的懦夫，一个惧怕真实人生的青年人，一个因对自己弱点的惧怕而把自己的弱点置于绝对的对立面而加以否定的青年人，这是青年时代失败的根本原因之一。

不知什么时间，他睡着了，这些年他从未这样香的睡着过。醒来时，周围已安静了，只有自己头顶上的灯光宁静而黯淡地照在床上。轮船已停泊，在远处传来蚊子般嗡嗡的响声。在大学时代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曾幸福地流下感伤的泪水，然而恍惚间近十年已过去了。一切都仍是同样迷惑，而不一样的是时间，十年空空。

已是夜里十一点了。磊起身来到船的甲板上，江面上一片黑暗，只有阴冷的雾气在船外昏暗的灯光中游动。一切空荡荡的，脚下甲板在发出微微的颤动。黑暗中长江，不可见的世界，淹没了一切，磊突然感到自己会不会一失足永恒的消失在江水之中，或是无意识翻越栏杆跳下去，莫名其妙地在这个世界消失。看不到生的意义，他感到自己变得毫无理性和自制力，生怕自己突然间精神崩溃而在糊涂无意识之中跳进长江，他感到一阵恐惧，赶紧退进了船舱。磊平生第一次感到生命是可以被抛弃的，感到生命可以是毫无意义的。他整个青年时代都是那样无比热爱生命，然而现在他所有的意识只不过是黑暗狂风中的一片飞絮。

磊惧怕地望着天花板，没有什么再能填进那空虚的漩涡了。他感到这生命的可怕，他赶紧抓起了书，强迫自己读下来。然而他的思想却变得极度地兴奋起来，如同疯狂失控的旋转的风车抑制不住地狂奔着。

他记起了自己烂醉如泥躺在小街街道上，酒醒之后，极度虚弱和痛苦，他也曾在那刹那间感到了死亡和上帝，人生命没有那样的痛苦是不能感到自己生的存在的。

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情”字。

他似乎一直在全身心寻找着准备为他牺牲的人，那个女孩是这样，然而他却一直拒绝她，她也无法理解他的孤独。

人类一种奇特的讽刺。

上苍赋予了他远离现实的梦想，却又只赋予了他极平庸的现实能力，一种奇特较量，也似乎在这种毫无结果的较量中他才感到自己的存在和这种较量中闪耀着的奇特和绚丽的生命光芒。

一个新时代的堂吉珂德。

那个女孩子发出了“我爱人们，可谁来爱我”的疑问。他被深深打动了，他为此决定不惜牺牲自己，即使自己将蒙受可能无法洗去的人们怨愤声，甚至最好朋友的恨。那么退一步讲，你不做这些，你的良心平安吗？不能。世界上真需要这样的人帮助吗？即所谓好事办成坏事吗？你所做的一切不就是憎恶人们的冷淡吗？你想证明世界上有爱的，人们之间是可以相互帮助的，即使这种爱是以粗暴方式表现！你往往想象你是一个英雄，通过无情的双手彻底砍下一颗毒瘤，而别人则像无知农民一样并不是知道这是一个医生，一个真正高尚和高明的医生所做的最为惊心动魄的努力。

然而她甚至怨恨这一刀！因为这一刀伤害了她。当有人舍生忘死去把他们从苦难之中解脱出来时，他一时会感激，更多的人会为那一时自己软弱而羞愧，当他伤痛好时，他会憎恶他的朋友，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那一时软弱，他只是认为自己应该是强者。

这一切都是纯洁的，或这是扯淡的，一个疯狂而狂热的激情最终结果只能是“无”。然而他也无法抗拒这种激情，抗拒这上帝的意志。一种着魔似的巨大龙卷风般的力量摧毁着一切理性和正常思维，一旦自己踏入，如同候鸟一样，只有迁徙的命运。哪怕这整个世界都抛弃自己，粉身碎骨也要为那种幻境！一种不幸的热情，一种不幸的性格。

雄心碾灭在尘埃中，个人已消失在汪洋之中。激情之后世界变得冷淡和凄凉。“我累了”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不断重复着。心灵已枯竭了，没有兴奋剂，已无法思考了，除了麻木外，已无法发现心灵深处真正的感受和所想了。

败了，败了，彻底失败了，青春时代过去了，已彻底失败过去了。

现实向你发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声！她胜了，如同那个老太太一样，无法控制自己欢乐，向你发出炫耀自己胜利的笑声。她终于看到了自己女儿投降，彻底击垮了一个顽固的对手。她胜了，她一辈子都不很得意，为此怨气冲天，然而还有一个倔强青年人试图夺走她的女儿，这是一个无比倔强，又无法找到道德上破绽，然而他却实在跟不上她的理想，伤害了她，在她棒打之下又不走，竟坚持了四年之久的青年人，她何尝不了解这个青年人心地善良，爱她的女儿！

对方床上小姑娘梦中发出呓语将磊从沉思中惊醒，船舱安静极了，只有自己床顶上灯光发出淡白陌生的光亮。一个于自己无关的世界，一个陌生世界，磊厌倦地想到。为什么自己灵魂不能同大家一样享受宁静？在平静中度过安静岁月？为什么自己要与众不同？

难道真的错了？够了，这个世界的确有美好一面，为什么我非要证明或发掘别人内心黑暗一面？这个世界人类之间仇恨残杀够多的了，你为什么非要同那个仅仅想构筑自己窝巢的普通妇女过不去？是你硬闯入别人的小小领地，强迫别人接受你那无法接受的为大多数人所不容尤其上海这样特殊环境价值观绝对不相容的价值观呢？将自己意志强加到别人生活中？

物以类聚，猫和狗为什么要睡在一起呢？

那只是你自己错误！对世界认识的浅薄！

你一直顽固地坚持认为善能征服一切！善并不能征服一切，善仅仅是一次又一次征服了你自己！因为在你过去人生观中惟有善才是你的上帝，你一次有一次屈从了上帝的呼唤。

爱情可能会暂时使一个平庸的人在某一刹那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辉，不论人类每一个成员在其他方面有多么自私。

爱情是可以使人突破阶级和一切边界的阻挡，使人们抛弃一切去追求它！它为人们当做传奇故事而传盛着。

爱情也的确给普通人带来了生命中最绚丽的时刻，它可能冲破路面上所有的障碍，做出牺牲，让人们感到的它的非凡力量。

然而所有的这些知识和概念对你来说全是源于书本！或是你身边偶尔见到的那些传奇式人物！

而你把那些为人们所传颂的爱情和爱情故事——这些爱情所能达到的光辉顶点当作了生活中普遍规律，作为自己生活的理想和梦想！你为诗人们所歌颂的爱情奇迹所迷惑，你总是相信这样奇迹一定会在你的生活中发生！只要坚持不懈努力，如同所有小学生看到电影中英雄，就自以为自己是那个英雄，或一定会成为那个英雄一样！

你虚构的世界离现实是那么遥远！

有谁像你对爱情赋予那么崇高的地位和战无不胜的力量！

你分不清哪是梦想哪是现实。你生活在书的梦中，生活在自己梦中，把爱情乌托邦的王国当作真实世界！

你压根不知道你自己的平庸和平庸的生活，你根本不知道现实世界生活平庸和爱的平庸，你圣化了生活，神化了生活，神化了自己，神化了你所遇到的女孩！

你的一切错误源于你生活在自己梦中，生活在你自己内心乌托邦世界中！你那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把软弱、精神空虚和缺乏生活理想的茫然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受难的英雄，一个注定要做伟大事业的英雄。总是幻想有朝一日，一个天仙般美丽的姑娘将把你从这样困境中解放出来，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你，将你拯救出来，或是你为爱所做一切会感动天仙般美丽的女孩。你几乎在从未得到过任何回报和诺言，无任何恋爱过程的基础，任何接触的基础上就投入了疯狂的不可思议的追组，一次、二次、三次，投入了整个青春岁月。

多么可笑多么荒唐的经历！以平庸人整个青春时代做作代价！

一个新时代疯狂的堂吉珂德！

平庸的自己，平庸的女孩子，甚至你连最平庸生活中感情中所需的接触、了解、观察都没有，就饥不择食地走上追求“伟大爱情”的道路！完全是违背了生活中常理的乌托邦！

想象中骑士，想象中贵妇人，想象中强盗和魔鬼、无能的笨拙者、挤牛奶的胖女仆，旋转的风车！

到处挨打和被嘲弄的同风车作战得遍体鳞伤的堂吉珂德！只因为骑士小说读得太多了的堂吉珂德！满心委屈的堂吉珂德！

那就是自己啊！

乌云散去了，九年来爱情的迷雾突然间消散尽了！

磊心一下子似乎变得轻松了。

何必去或再去毁灭那一对可怜妇女的欢乐呢？再伤害他们是间简单的事，然而他们很难再修复这尊严的创伤。

你闯进了别人巢穴之中，没有如愿，但也伤害烦恼了别人四年，放火易灭火难，过去的让他过去了吧！这里一切努力已失去任何意义了。不值得！更无必要平添任何烦恼了。

这里已伤尽了心，耗尽了心血，这一家人已让人感到心累得不行了。

不要再为死去的世界而战了。忘却吧。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努力，如同一大堆气球一个又一个的被击破，只有失败的空虚。磊忍不住将老朋友信再次翻了出来，这几乎是唯一对自己过去热情一种积极赞扬和肯定的信，它成了顶住失败产生巨大的空虚的唯一的精神支柱。磊觉得这决不是一封普通信，而是肯定自己的惟一的精神力量。

青春流逝过去的全是白花花明媚春光般的时光，它们全都流走了。十几年，然而仍是一切空空、一切空空，原地不动的空虚，如同充满想象力的孩子成天用网试图网兜住青春飞溅的浪花或是水面上闪烁的阳光，然而网中仍是空空。

但青春已流逝了。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