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二）

吴砺

雾（二）

磊想起了自己刚上大学时，来自北京的同学教唱的第一首歌：“春天里阳光明媚，笼罩隅田川，条条船来往南北，穿梭河面上，船桨上水，珠似溅花，像花飞散，春宵一刻值千金，一去不复返······”

春天阳光明媚照在宁静宿舍中，一切依稀在眼前，一切如梦，然而不知不觉中十几年时光流逝了。

磊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忧伤，那熟悉曲调涌上心头，他不自觉地旁若无人低唱起来，望着窗外的迷雾。

“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将晓，霞光万道花蓉笑，万里长空白云起，美丽芬芳任风飘，去看花，去看花，看花需尽早。”

船舱仍是那样静悄悄，只有他独自低沉忧郁伤感的歌声。

对面小女孩专心听着，男孩站在一旁，真是一幅恋人的画卷。

“我们一人唱一首，唱几支歌吧。”小情侣爽快答应了，男孩子唱得声音非常小，唱了一支就唱不下去了。歌声很快变成了磊独唱。幽暗中透出亮光静静的船舱，使人宁静和忧伤，而歌声似乎才能将他心里忧伤尽情排出。他所记的几十首外国民歌几乎全带有点忧伤，惟有在自唱歌声中，他才找到了对抗的精神力量。

他唱完了他所能唱所记得全部外国民歌，他终于赶到有些累了，内心恢复了麻木和宁静。

磊感到自己对自己小老乡谈话之中不自觉带上了强烈老大哥的优越感，用一种强烈偏激的言论与小老乡争辩着。是的，很多言论在他看来是可笑的，小伙子最后渐渐不吱声了，激情之后舱内一切又渐渐变得杂乱平庸。只有小姑娘一次又一次向他撒娇。

“磊，她要向你借书呢！”“呵，我这没什么书。”磊觉得这话有些违心，不太情愿答道。

磊继续看着自己书，对方小情人们显得有些寂寞，磊心情变得暗淡起来，看书激情也消失了，一切似乎很灰暗。

“磊，给点书给我们看，我昨天看到你带了很多书。”小伙子又提出同样问题，磊突然间心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种被人逼的走投无路怒火，他是诚实的，他太不习惯撒谎。

“你干吗一定要我拿出书来呢”，磊下了床，有些发火说道，磊不自觉将书包中书拿出，“我这个人有点怪，从来不愿将书拿出来。”

“这是她要的。”小伙子回答道。

全舱人目光盯着他，磊感到一阵无比难堪。

小伙子出去了，回到床上，磊突然感到当初那内心一点刺痛变得越来越剧烈，磊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被人玩弄了，被强烈伤害了。一种无名撕裂般痛苦，怒火充满了他。

当小伙子回到舱内时，他已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干吗要出我洋相，我一直把你当着小弟弟一样，为什么暗暗给了我这一下，我刚才都还没意识到！”磊充满痛苦和愤怒问道。

磊充满怒火目光盯着小伙子。

小伙子将目光避开了片刻，然而又倔强地正视着他的凝视。

“我在大学中有一个上海人，总觉自己了不起，看不起别人，结果半年下来，他那样成绩也不比我好，他才感到别人不比他差，这还是知趣！”小伙子勇敢正视着他的目光。

“你是不是以为我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我把你们都当做小弟弟小妹妹，怎么能这样对我。”

“有人说你碰到凯的女朋友，第一次就打听别人住在哪里，被人骂走，人家都说你追她呢！”

“你就听别人说，如果别人说我是杀人犯你就一定认为我是杀人犯！别人怎么知道事情真相！有空我讲给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样想人太过分了，这么小年龄早呢么轻易把别人想的那么坏！我真不理解你们这一代人。”

小伙子不再吱声了，转身躺在床上睡着了。然而他那倔强委屈直视自己目光给自己强烈印象！

这种小子，不畏强暴，有种，磊心中暗暗佩服这小子，同自己一样敢于反抗！

怒火平息了，舱内平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一阵内疚涌上心头。磊忍不住起床拍了拍小同乡肩，“对不起，我这一阵心情很不好，发那样大火是不该，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打什么歪念头啊！我刚才觉得自己实在受了委屈，而且觉得不该受这样委屈才发那样大的火。”

小伙子没有再吱声。

然而磊心绪变得更加恶劣起来了，这是他一生最孤独时光，本想好好休息一阵，没想到意外地被打搅得火冒三丈。

磊觉得自己实在不明白，他是那样爱这个世界，爱人们，而眼中一切似乎变得那样让人感到心寒。

善并不一定总带来回报的。磊再次感到对自己未来命运无法控制的失落，未来变得过于黑暗，他自己命运深不可测。

高处不胜寒。为什么自己偏偏用极端思想处理自己的生活问题？

人生是这么孤独。上帝保佑我吧，我是这样爱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也爱我吧！人是这么脆弱，不，自己已经这么脆弱！

小伙子那倔强充满反抗精神怎么也不能从他脑海里抹去！磊突然强烈意识到了这两天自己过失！那就是这两天中自己无意识中强烈触犯了小伙子尊严和自尊心！而自己全然麻木的没有意识到！

人的尊严是多么奇妙的东西！这两天自己无意识中往往粗暴打断别人的结论，一种充满激情似乎无可反驳地夸夸其谈严重压抑年轻的小伙子，使他感到自己在自己女朋友面前变成了一无所知的人！而他又似乎无力直接反驳，他只能从挖开这个夸夸其谈家伙的基石，从做人不诚实上才能粉碎这种严重伤害和压力！一种偏激和同归于尽的报复打击得意洋洋的权威！

磊怎么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样伤害，平时自己极易控制和照顾别人自尊的灵性和善解人意本领哪里去了！

磊感到自己实在是太疲劳了，太孤寂了。只有那些激情滔滔不绝的辩论才能赶走自己内心痛苦和孤寂，自己已全然没有对环境的反应能力了！

人在极度的疲倦中会变得不那么巧妙！往往采取自以为是简单的手段和方式。

为什么不能等到第二天心平气和的和小伙子解释呢？为什么采取同样使他感到丢脸方式？你不是这样做人的啊！

磊不由想起了媛！同样情况！

止血的方式是可能断然的！

人类的权威中存在着某种粗暴因素——一切都相互制约的，尊严，爱都是在不断循环。人生就是一种矛盾，制约与反制约，渴望爱与反抗这种渴望，寻求庇护和反抗这种庇护——一切都在这两级之间震荡着。

人类的任何一种得总是伴随着一种失。

虚荣与尊严，尊严与诚实都构成了矛盾。

世界是奇妙的，尤其人的内心如同变幻莫测的世界，或是痛苦或是死寂般宁静，或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或是狂暴激情像一种永远无法平息的海浪，一切都是不可言喻的美妙。

一种权威产生令人窒息的重压，当它冒犯尊严时，又将导致这种对这种权威的反抗，使自己再重新获得独立。痛苦是艺术家灵感的源泉。

万物皆是轮回般的运转，如同生死的循环。

人类的本能是微妙的，人类的潜意识是微妙的。

或许这小伙子感到自己受到了某种威胁。一种对自己恋人自我形象的威胁。磊觉得自身形象对刚刚成年小姑娘或许散发着一种独特粗旷而不可测雄性的魅力。小伙子一定感到自身形象变苍白了，加上磊自身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这一切是令人窒息的，会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感和反抗。磊的唯一小小的隐私被这样聪明的小伙子发现了，他倔强地拼命将这小小漏洞撕开，一次又一次扩大，直到这纸糊形象突然间崩溃！

人类有时的确让人感到厌倦，读书读杂的就是这样下场，他不得不反复检讨探索这人生中一切感情的来源。——这样质朴和本能消失了，人类感情和人生道路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因果关系，或是共性人的小小本能的表演了。

磊想起了不久前有人吸血鬼似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力图从他的表情中挖出一块血肉来，快乐地深怀恶意地幸灾乐祸的吸吮他伤口流下来的血，直逼得磊不得不动用粗暴无情打击狠狠敲他的脑袋时，他才不得不畏缩下去，觉得这种快乐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一切都是报应，只因你虚荣心太强，在一种思想照耀下，你一反常态反抗平庸，过于生机勃勃，或是过于咄咄逼人，会令一些自以为是或是想这样做而不能这样做的人心里很不舒服！这些人怎么不愿看你的惨败！带这一种特定幸灾乐祸的神情！

人性自己的劣根性，人类生存竞争意识？一种普遍原理，只是在人受到挫折和伤害时你才能发现，而受害者本人都极易感到不公平和感到气愤而已。

当人少年时代那种温情的迷雾散去时，人生真是令人痛苦，真正世界并不是总是充满诗意的，而是有其丑陋的本来一面的。

不幸在于磊都永远恨不起来，似乎能洞察这一切，则否定了针对任何个人的敌意，然而这失去了与人比长短的动力之一！这又变成了不幸。这也是磊青年时代不幸之一。

磊感到自己人生观中一直不幸的渗杂了某些虚无的东西，对功名的否定，对一切的否定，和对人生的否定，一种无常的意识，使他失去了很多必要的为未来的长期准备。

他极不情愿地看来不得不踏上为事业艰苦的征程。因为他的生活中除失败外，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乐趣了，所以才不得不做些事以排除这些孤寂，这是她的命运？

多少年来他迟迟不肯踏上这一步，他总是幻想着生活的美好，然而所有的这些美好似乎都已破灭了，他在一败涂地的凄凉中结束了青年时代的生活。

当别人沉浸在积极的生活之中，他却在孤独中希望地等待着。

磊想起了那广场的雨中，或是去H城火车，或是那漫长等人长廊，一切都是在毫无意义的努力中。

一个孤独者，饮着幻想的枯燥和痛苦的无水之杯中的水。在一种虚荣，一种信念还有一种天生使命感和对无限美好恋爱的期待中虚度了青春时光。

贾宝玉似的事业观和怀疑与英雄般使命感加上乌托邦式的恋爱婚姻观构成了青春时代这些无聊寂寞的岁月。

一个被扔到一大片荆棘和人类思想误区的悬崖上，像杰克伦敦小说中主人翁一样的爬行者。

放弃这苦行僧般的生活，使生活变得轻松一点，有点欢乐！而不再追求这些纯精神的灰色东西！

改变自己生活！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