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三）

吴砺

雾（三）

（三）

第四天，早上阳光灿烂。当磊重新站在甲板上，一切又变得坚定而有力起来。

薄薄雾气中，两岸的景色如同漫长的长江画卷绵延不绝的展示在他眼前，枯干的岸边和朦朦雾中一片片树林宁静之中散发着迷人的醉气。生命已溶化在这人烟不见的土地和蓝天中，没有寂寞，没有激情，只有那似乎与人类无关的温馨的永恒。一切都被纯净了，尘世中内心的纷乱消失了，如同狂风吹净了春天的暖洋洋的蓝天，只有那无尽的柔和阳光中的岸边，阳光在薄薄朦胧雾气的江面上溶溶地的缓缓闪烁着白光。

磊渐渐觉得自己无法将目光从阳光之中静静岸边的土地和那土地连接的蓝天中离开，他总觉有什么打动了他，恍惚如隔世，一个全新的世界，新鲜的土地，全新的天空，遥远而又亲切，陌生而又熟悉，自我已不存在了，只有痴迷般永恒在岸上天空中翱翔着的消融大自然的永恒的生命，千万年来长江的不朽灵魂，那样孤寂，那样怡然自得，那样自我陶醉在千万年来不朽梦语之中，完全不理会人类的存在。谁理会这浮蚁般的孩子长时间一往情深的默默注视呢？

磊感到自己的世界已经变了，在那遥远自己尚不清晰地方。

（四）

深夜中那灯光照亮的天空和那一盏熊熊燃烧的火炬标志着目的地到了。忙乱的准备，嘈杂的人声，这熟悉城市一切又将人拉回到庸俗的尘世。磊自觉自己面对这座城市没有什么感觉，只有机械地本能地做什么，思想已经冻僵了，下一步只是尽快赶上客车回家。

过小年的城市是宁静的，长途汽车站门口前站着等待客车的旅客，街道上饭店冷清的灯光仍没关闭，车站门口白炽灯的暖色的黄色灯光中带着旅人的疲倦和冷静，摆果品小摊的两个小姑娘平静而麻木的倦意吃着餐饭，两个挑担的小摊前摆着两张方桌，方桌周围围着高低不一的长墩，到处是一种浓烈的旅途小城景象。

磊无所事事麻木地张望着，听着小贩们聊天。“哈，农民命真苦，当年老毛让城市小青年上山下乡，该，让城里人也知道知道农民是怎么过日子的，免得他们总是神气活现的。”不远处一个身宽体胖的上海人亦在等车。他大着嗓门以不必要的高音量在他心目小城市中炫耀着上海人的光荣。“你们这里，我们上海人。”俨然一副大城市的小少爷走到乡下浑身沾有泥巴的同龄孩子们面前炫耀的模样，磊心中淡淡微笑着。

那对小情人又在吵起嘴了，因为小伙子看到第一次车人太多而不愿上去，而第二次在等近两个小时后车还未开出来，小姑娘发起脾气来了，结果小姑娘负气走到车站另一侧围墙暗影之中，小伙子亦赌气不找。磊连忙劝小伙子去找小姑娘，结果两次都被打回来了。“磊，只有你才能劝动了。”磊走过去，小姑娘就温顺走回来了。

这对小情人又亲热起来了。不远处传来二胡低沉特有凄凉的琴弦声。磊缓步走了过去，一群人围着卖唱的盲人。一个小姑娘，一个老人，都双目失明，在这急不可待等待春节的街头中显得惨淡而又凄凉。“世人哪有公平二字。”磊感伤地想到。“谁是被遗弃者？命运对他们不存在公平两字。”

当汽车启动后，磊终于麻木地想到这是要回家了。车灯照着黑暗中的路边的树木，只感到车子在麻木地移动着。那对小情人有热吻又是讲着悄悄话。这一切对磊都是遥远又陌生的一切。整整十年磊亦没有生命中一刹那哪怕一次这样的经历。这一切对磊不再有吸引力，磊所能感到的是人生那一望无际冰雪覆盖的草原。无所谓热情，只有冷漠和坚定有力。

车在县城的新车站路口边停下来了，已是凌晨两点了。无所谓温暖，这只是陌生的故乡。只是那对小情人谈起去女孩子家必须通过漫长黑暗古城街道时，才引起了磊的主意。磊决定要送他们安全到家。磊深一脚浅一脚带着他们搜索极度黑暗中漫长小巷时，心中无一点畏惧。真长啊，为什么这样漆黑。磊在县城呆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有这样黑暗的里弄。终于到达尽头了，女孩子父亲打开了门，屋内灯光从门口射出。当磊返回时，小伙子不断在门口高声招呼着，显然他想为磊壮胆。“这是人性美好的回声。”磊想到。“这是重新赢得小伙子尊敬和爱的回声。”可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刚才那么固执而坚决要将他们送过那黑暗而漫长的隧道。虽然有过那些不愉快，爱超过了一切，超过了自身命运。这或许就是自己吧。

磊不愿想到父母见到自己时看到自己时时怎样憔悴的面容。到家了，到家了。

凌晨醒来。夜真黑啊，怎么变得这么黑，那广大的空间都是这么黑。磊感到自己变得轻飘飘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和对未来不可预测的恐惧袭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半年来这世界上的凄凉和阴气，使他心向不可测深渊滑去。他开始理解和感到人是多么脆弱，即使像他这无比坚强和充满爱心和执着的人也几乎被拖垮了。这些年他太累了，在中学时代他亦曾在这张床中感到少年时代的绝望，而十五年过去了，他仍是这里，这些年似乎耗尽了他青春时代的全部生命活力。他累了，他感到瘫痪在黑暗之中，仿佛进入儿时的噩梦，那寒冷的阴气随着巨大无边的黑暗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他丧失了所有的意志力，薄弱得像一片枯干的树叶在深不可测漩涡中狂泻而下，狂奔下坠，越来越快······

“喔喔喔······”窗外一阵雄鸡高鸣声如同光明的号角吹起，磊顿然觉得那如鬼魅般的黑暗中的阴气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黑暗中到处充满一种雄浑的朦胧的阳刚之气。随着雄鸡此起彼伏的高鸣声，这阳刚之气变得越来越明亮！

磊感到生命和力量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渐渐的整个身心洋溢在一中淡淡的平和的宁静之中。母亲又开始在楼下厨房忙碌起来了。

（五）

上午随小弟弟走访少年时代城外的旧的住房。山水依旧，只是时光空流逝，磊心中弥漫着力不从心的凄凉和这些年一无所获的伤感。中午又去拜访儿时自己最好的朋友。朋友的母亲，自己少年时代的老师，一个坚强妇女，一生随着倒运丈夫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中年时丈夫又去世了，一生悲凉。磊充满对自己老师的尊敬和同情，他感慨地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成和他弟弟同他同如兄弟一样默默地喝起了白酒。这里总是他生命中一个温暖的另一个家，一个庇护所。他在这里总是变成了孩子，磊几杯下去就醉了。

下午时分。

当磊站在故乡枯水时节的大河滩时，阳光迷蒙而温和地散照在深冬的城外。身边的县城和眼前河滩都处在静静遐想之中。磊默默地在布散着鹅卵石的河滩上漫无目的的深一脚浅一脚漫步着。远处大别山脉在沉静中不知遥想到了哪个时代。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断魂落魄的游子。磊记不得自己多少次游荡在故乡山水之中，多少个梦想以逝去了。更有与小弟或父亲一道漫游在古代文人的诗词中，想象古人们在庭落中听着风吹竹叶抖动声，在书房中听到老友敲门时惊喜之声，或是醉意朦朦中飘然而来远处村落的犬吠声，更有这古城城外漫长的国画长卷般的田原野趣和诗情。父子之情在古代文人诗词中溶合了。一切恍惚如在梦中。

家乡将温和之情还给了自己。梦想的绿洲已消退了，温和之中一种雄性刚强有力的意志慢慢潜入了磊的心中。一种骄傲一种无所畏惧的骄傲一种轻蔑的微笑浮现在磊脸上。

远处河边上一个姑娘站在溪边，她蹲下去漫不经心拨弄着鹅卵石中流动的河水，女孩的短发，充满柔性的身材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青春的气息。微笑再次浅浅掠过磊的脸上和心中。磊转身步向城中，“她真美”，用不着看她的面庞。笑意仍不可抑止浮起在他的脸上。“鲜花总是不断地在开放，无论何时何地。”“是的，鲜花总是不断地开放！这就是自己啊，我爱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对她的爱，我无法摆脱对她的热爱。”

磊默默对自己轻轻摇着头离开了河滩。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