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山

吴砺

白岩山

萍:

今天是国庆节假期第一天。

昨夜睡得很累，梦中自己在一个旅途中与人走散了，找不到联系。早上醒来，生死离别的悲伤特别清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文革后期在各地革委会誓言红皮厚厚小册子上只看到造反派们形容阶级斗争时总爱用前面诗句中的第一句，却从来不知后面的一句。

本只想去白云洞，突然间感到有点厌倦，临时决定走更远的地方，到从未去过的闽清的白岩山。

乘公交车来到洪山桥西客站。今天这里人多得象过去春运时的火车站，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样人群拥挤的场面了。今天是国庆假期第一天，也是中秋节，出门似乎成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整个车站大厅中挤满了人，令人担心这里会发生踩踏事件。这样高度拥堵的大厅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时光仿佛一下又倒退了二十年。今天可能要在车站等上两小时了。

我为什么不退出车站去白云洞呢?只是为在这里感受已被遗忘了气氛？今天没有带书真是一个失误。车站负责人还是呈现出了危机处理能力，他将大厅的旅客全都疏散到车站大厅外的空大的院子中，从而彻底排除了高密度人群在车站大厅中的安全隐患。

十点左右终于坐上了去闽清的长途汽车，这比我想像的速度还是快一点。出城的路上汽车走很慢，路上似乎一直在堵车。途中长途车又因途中超载被警察拦车检查，这使开车师傅途中不敢再停车多招乘客了，从而保证了行车的速度。

我一直生活在下里巴人之中，生活在这样满车土里土气的乘客之中，从来就不是贵族，从来也没有过所谓高雅的生活，同时我也喜爱这样坐在一群质朴的陌生人之中毫无目的行走在大地上，坐在这里我又感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

也许要到下午三点才能到白岩山，很可能根本来不及登山。对我而言，今天登不登山并不重要，只是在外行走就行了。我从未到过闽清，这段行程对我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长途车十二点半左右到了闽清县城。从这里我又换上了去坂东的中巴公交车。从县城到坂东路很平，公路右侧是一条小河。

我座位边有一对恋人在无拘无束地交谈着。我不由为自己青年时代从没有正常谈过一次恋爱感到深深遗憾。大学五年和工作前十年，我真的不知自己才能在哪里，读书读不过别人，做工作也做不过别人，尤其工作前十年几乎全是让时间空空荡荡地流走了。

到了坂东镇已是下午一点了。小镇没有去白岩山的公交车，连出租车都没有，只有摩的。我只有两次乘摩托车的经历，一次是单位同事带我到公司上班，还有一次去目屿岛。我对摩托车这样毫无设防能力“死得快”型的交通工具有本能的恐惧，而这次还需坐摩托车进山风险更大。只是此时决无退回的道理，我也看不出自己生命真的有那么宝贵。我问路口开摩托车的师傅去不去白岩山，师傅给我开出了五十元的报价，这比我在网上看到的还少十元。摩托车带着我从田间水泥小道前往山区。我对师傅说尽可能慢一点走。事实上师傅开得很稳。

山路上非常宁静，我们几乎是仅有的走在马路上的人。师傅是六O年生的，比我大三岁。师傅对我感叹人生老得很快。我问师傅为什么这里山上没有一棵大树，师傅说七十年代这里还有原始森林，这些年慢慢地被砍伐光了。

这里大树被清理得真干净，需五十元路费的山道两侧竟没见到一棵大树。

快到白岩山时，可以看出白岩山几乎是从山谷中突然拔地而立的孤立山峰，像《魔戒》神话电影中孤塔一样。摩托车盘旋着爬升到了山中部的公园门口。

不大的停车场空无一人，也空无一车。到了公园内的屋子中才找到了售票师傅。现在是下午二点半，开摩托车的师傅在公园门口等我下山，因为若他离开了，下午可能再也没有车上来，我将无法回到坂东。

走到公园一个不大但已干沽了的水池外侧小桥边，此处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从这里可以俯视东边几乎垂直落下的山谷和山谷对面的山峰。空气散发着野花侵入肺腑的淡淡的清香。阳光暖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身上和周围山谷山坡上。一种梦一般甜美的静谧和祥和充满了四周，我不由从内心发出感叹，即使在这里站几分钟，这一趟山中行也值啊。

山下有一条公路盘旋着升到公园，那是我们刚才上山的路，左边有一座金字塔状平和的山峰，它的山坡上是像蓝鲸下巴表面条纹般或斑马身上斑纹般的黄色梯田，而山谷前方则横卧着平和的南北走向的山峦，它山坡上绿色草地与树林交错，像一块块无规的苔藓长在山坡上。

我向四周扫了几眼后，匆匆走过山门开始沿着石阶上山，此时太阳已经西倾，山道落在暗影之中了。向上走了一段，碰到一对看上去已到退体年纪向下走的夫妇俩。男士对我说你现在才上山，太迟了，只能到白岩寺看看了，我们是早上七点就上山的。女士很不放心我一个人走，说至少应当有人一道上山。真是一对热心的夫妇。我快速沿着落寂的山道向上行走，山道石岩上刻有朱熹题写的“八闽岳祖”四字，有泉水嘀哒声。宽宽石条山道旁的景色很平凡。路过悬鱼洞，一个崖石凹陷处；再向上，很快到了一个平台，我决定先去左边的白岩寺看看。

白岩寺无疑是我见到过平房结构最质朴的庙宇，我顺着宁静阳光照射的围墙转到东面庙的正门。小小院落十分宁静，一个年青方丈正在走廊中，他十分客气请我用茶。我谢过师傅说，我刚上山没有时间喝茶了。我问师傅我现在上山还来不来得及，方丈给我非常肯定地回答；并说这山上景点主要在南边，先到骆驼峰，再到“玳帽顶”，肯定来得及。师傅指了一下我的脚，说我鞋带散了。这小庙宇中的方丈如同这下午阳光一样让人感到人间温暖和温心。我随口问了一句，这庙建于什么时间，师傅告诉我最早建于唐末。

告别了师傅我匆匆回头走向南面的山道，路过寂静无人的只有几个房间的白岩宾馆，快步朝骆驼峰方向疾走。这一段山道是土路，显然这里很久少有人走，有的地方杂草长满了道路，我顺手拿着一根枯枝边打着草赶蛇边走着。

阳光灿烂，山道外侧是山谷，山谷对面山峰一片清绿平和，沐浴在阳光之中。走过古月墓，无人看守的低低石砌圣君殿，林小妹祠，看到了所谓骆驼峰：这里特殊地貌的形成圆滚外型石块垒成的山峰真的很像一只骆驼。继续向前走到“仙人镜”下，仰视只有一片有点白的白石崖，你会觉广告词中说这片崖石“白石如玉”实在是胡说八道。

前面山道杂草深，似乎多年没有人走过，还有一条到山下的路，山坡下降很快，向山下看高得让人有点心虚，不过今天阳光真的很好，山谷那边山上亦充满了人间气息，眼前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之中。回头看骆驼峰它又变成了一座巨大狮身人面像和面包树。

我开始往回走。整个山上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偶尔的小虫吱吱声。

在一个标示牌边我顺着石条路走向叫龙洞的景点，这条路上有一小段石条已塌，走进有点幽暗的龙洞中，这里有一尊据说是唐朝雕刻的巨大佛像。

从这些人工架设的悬崖山道向山下看，多少有些让人心惊。这里并不算多的悬崖外表圆滚，垂直伫立，你可在不同角度不同位置看它们并把他们想像成我们生活中的某种动物或人类。只是我在匆匆下山时最担心是台阶的石块松塌或自己踩空了：这里是要脚扭一下，一个游客都没有的山上就麻烦大了。

下到环绕山腰的道路回走到去“玳帽顶”的登山道上。山道两边几乎没有树，只有芦苇之类的杂草。石条路上还残留着公园管理人不久前砍伐路两边茅草后剩下的少许干枯的草杆草叶，它们看上去让人感到十分亲切和有人情味。走在山道上，空旷无一人，但你又强烈感受到人类在这里存在的气息。

走到两山之间交汇处的最高点，右边山道就通向这里最高峰玳帽山山顶。走在两边只有杂草山坡上的石条山道上，阳光盛照在目光所看到的所有山坡树木之上，恍若走在通向天堂的道路上。

下午三点十八分我到了玳帽山顶的天然平台上。山顶边缘有一片斜斜向上翘起两米宽一米长的岩石，它给人很强的视觉安全感。它边上还有一米长牛角形状的山石。从这里向南望去，仿佛你站在一座拔地而起巨型高塔之上。除了身后山顶灌木丛挡去北方的视线，视野中约270度范围都是深渊般凹下去的山谷。

你伫立在山项上，只觉得这此刻是为你一个人而生的。南方巨大金字塔形山峦平缓的山坡上有一面有密密黄绿色曲线的水稻梯田，很美。深渊般的山下传来鞭炮声，空气中充满着浓烈的人间气息，但又像在天堂或地狱之中般的宁静。

太阳高悬在偏西的天空中，朗朗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影。西边靠近我所在山顶边有一个低一些长满小树三角形小山峰，它身上的树叶被阳光照得荧荧发亮。

空中传来很清亮的小鸟婉转的鸣叫声，仿佛你能感到那音波在空中闪闪发光。西面有一道山峦浸润在一片白色的光雾之中，而更远处山峦隐隐可见，若你不仔细看就看不见。西方最近的第二道与第三道山峦之间夹着从左边来的一个山峦，它们在正西方交叉重叠，左边山更高一些并向北婉延而去;正南方有一个山峦如山凹中的鼓包，它与左边两座长长山峦又构成一个小山凹，它山体的上半部微绿带一点黑，稍斜的阳光照得山体半明亮半阴影交织，同时它们表面着了薄薄的光雾；它的半山坡到谷底是象水中漂萍色彩一样鲜艳的多重折皱黄绿色的水稻梯田，它右侧山坡与右边的另一山峦构成不远处的部分山谷。山谷右边长长的山峦伏在地面南北走向，头微微偏西，它前方楔形落到地面与左边西方长长横过来浅浅山峦形成地面大V字型缺口。

正东方是三重平缓向南下降山峦，西倾的阳光将它们山上一草一木都照得很清晰，尽管它上面也有薄薄的光雾。

山顶东面与我所在的山顶相连的山顶是多层叠岩结构的山崖，它的上半部很清楚，下方有些残缺，而更下方又是一个多层山崖的平台。山顶北面有小树和灌木挡住向北的视野。

这是一座人间的山，山上一切都很平庸温和，连山崖少量裸露的岩体也是圆滚，泥塑似的，完全没有洪荒之感；山下相邻的山也平凡，全是人类居住其中的痕迹。

山下有鸡鸣声远远传来。有一个小虫在草丛中吱吱叫。

呆在这里真的不想走。

阳光仍然很灿烂。

向北走一点就进入了山顶灌木围成的一个小平台之中，这四周灌木比人稍高一点，这里还有细细的芦苇混在其中。有一些细小的蚊虫游荡灌木丛中，一只蜜蜂快速从头上飞翔过，一棵灌木枝干上长有细小的红色浆果果串。

我又重新回崖边，并试图探身看山崖之下的景色。只见前方有一道像带背刺恐龙状的山崖，它中间的一块岩石上放着一块巨石，它也许可称为飞来石吧。这些山石酱棕色，色泽浓烈，同时除顶端都处在阳光光阴影之中。这里赵是如在天堂之中一样宁静、安详。

我终于不得不下山了，因为现在时间已过了与摩托车师傅约定的返回时间了。

下山时路边有小虫在草丛中鸣叫着。这时可看到另一座相近的山上有三重圆柱般山崖重叠着，圆润，且顶上还有植物，崖壁侧面有一些白色，这里山体似乎属所谓的丹霞地貌。

赶到公园门口边，正见摩托车师傅向山上走，他担心我一个人出事了，因为我们说好两个小时之内下来，结果我在山上呆了三个多小时。真是有些为难师傅了。

师傅是本地人，他说与我很投缘。是的，我们似乎是相别多年的老朋友，一路谈得很投机。师傅把我带来板东后，我从包中拿了一本自己的散文集送他以感谢他带我平安地走了今天这几十公里的山道。

五点一刻我乘公交中巴离开坂东。公路两边是几十里长绵延的山峦，路左边还有一条小河。阳光已斜照在山峦上，带着傍照所特有的紫红色。这公路两侧已变成了几十公里长的单条街道。到闽清县城时间已过六点了，去福州的公交车已停开了，我与别人合租一部出租车回福州。

月亮从前方闽江另一侧绵延不绝不高的山上升起，棕黄色。我似乎一辈子从未看到如此巨大圆盘状的月亮。傍照淡淡灰色的天空与浅黑色柔和曲线起伏横卧着似乎无穷无尽的不高的山峦也呈现出我似乎从未见过的辽阔的夜空。山峦高低起伏着，月亮不断消失又升起。中秋月夜如此之美，为什么大自然不让人类个体生命永远拥有她呢？

我望着车外无与伦比的中秋月夜这样想着。

吴砺

2012.11.21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至远方朋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