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二）

吴砺

初恋

（四）

我大概从小学起就开始朦胧地爱过一些女孩，也许不能用爱情这个词来表达这种感情，但似乎亦没有更合适的词来表达那种似是而非的朦胧情感。

我第一次恋爱可能是在小学二年级，那时我才七岁，我的坐位边上有两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我记得我的一个语文老师是一个小伙子，他与这两个小女孩多说了几句话，当时令我十分愤怒……

人们最初真正爱上的人大概是小说或电影中的主人翁吧！人是一种特别奇怪的动物，能被自己或自己同类编造的并不存在的故事所感动，并为之落泪。

直到大学毕业前一个学期，我读的文学方面的书只能用很少这两个字来表达。然而在我们那个特定时代的初中和高中阶段所能接触到的几本小说中，特别是那个时代流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及《牛虻》给了我难以磨灭的影响，书中的故事曾使我少年时代长时间沉浸其中，无疑少年的我曾把自己想象成了小说中的主人翁……

我记得自己高中一年级第一次读小说《苦菜花》，当看到年青的女主人翁不幸遇害时，我独自流了不少次泪水。看小说《牛虻》时，我亦为主人翁流了不少泪水。我会连续几个星期沉浸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不能自拔……

然而我们那个时代在中学是禁止谈论男女感情和恋爱话题的，尤其高中以前除了样板戏外，我们无书可读，无爱情电影可看，只是偶尔看到几本爱情故事书籍却会让富有想象力和感情敏感的我难以忘怀……

进了大学，我似乎只知道专业书。大学中女生本来就少，加上我们上大学时亦不过十五、六岁，年龄小到可以不谈恋爱。大学一年级时，我似乎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谈恋爱这件事，即使看到别的年级学生谈恋爱，对我而言那亦是与自己无关的事……

大学二年级时，我每天固定坐在图书馆一个位置上。有一天对面座位上来了一个女孩子，我们每天各坐在自己位置上，我们从未相互打过招呼。有一天，对面的女孩子突然咳嗽了起来，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脸亦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我发现自己也许已喜欢上这个女孩子了。我感到自己如此地畏惧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连忙收起了书包，再也没有回到那个位置……

我在这个时期会长时间沉浸在自己编的各种爱情故事和奇遇中，可是真看上了一个女孩，却不知该如何办好，总觉那是与现在自己无关的事……

我们家是住在一座很有名气的中学校园之中，每次寒暑假回家，校园亦成了自己另一类世外桃园。我曾是这所学校中有点名气的教师子弟之一，只因为中学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又考上了所谓名牌大学。我一个老师的孩子，比我低两届，也考取了北京一所最著名的大学。尽管我内心十分敬慕这个女孩子，可是我们从未打过招呼，相互摆出一派中学生似的傲气和毫不相干的神情。一个暑假，我送一个到我家里来玩的大学同学去汽车站，刚好碰到这个女孩也在车站，她正在与几个同龄人在谈着话。我和我的同学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等汽车，我看不清这女孩的面部表情，但我已敏感地注意到她不时注视着自己。女孩上车了，这孩子竟从车中探出头来看我，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心脏狂跳起来了，竟忘了身边同学，固执站在车站出口，等着汽车从身边经过。汽车过来了，女孩终于从车中又扫视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我整整激动了半天……

一晃寒假又到了，我在校园又碰到了这个女孩，大家又都默默低着头走过去，像从前一样……

几乎整个大学时代，我常沉于对爱情幻想之中，可这与真实的谈恋爱是完全不相干的事……，与现实中的女孩也没有关系，恋爱还只是在天边云层中的事。

（五）

我在杂志室一本杂志封面上看到了俄罗斯画家画的一幅油画。画面上，黑暗即将降临在幽黑的湖面上，湖面与天空相接处残留着一线猩红的天空，被魔法禁锢的公主随着黑暗到的来正逐渐变成天鹅，展开着翅膀默默地向远方游去，她回首带着忧伤的神情望着读者，晚霞映照着她半侧美丽面庞，而她美丽的大眼睛中则强烈流露着希冀，渴望，留恋，绝望和忧伤。这幅画强烈地震撼了我……从此这幅画与画中少女的形象一直深刻印在我的记记中。

终于有一天像童话和传说中的故事一样，这画中的姑娘走出了画面，来到我的世界中……

一切都来得突然。

我漫不经心地从图书馆借书处出来，大脑中不知在想着什么。我走下图书馆前的台阶，穿过图书馆前有点倾斜呈八字形开阔的小广场。我无意中向左边看了一眼，顿时觉得我的世界整个变了……那棵呈伞状葱茏漂亮的大雪松旁，一个正走向图书馆的大眼睛女孩正凝视着自己……象书中所说的那样，此刻世界停止了运转，我甚至不知我们相互凝视了多长时间，是几秒，还是永恒……仿佛是那幅俄罗斯油画中的公主梦幻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们惊人地相像，只是眼前这女孩的眼光更纯净，只是被突然出现的事物吸引了，无意识地忘我地凝视着……

我总觉那是我人生中最长的一刻，那时间和大眼睛女孩如岩石雕塑一样构成了一个永不褪色的画面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亦发现自己的失态，慌张而羞愧地低下头走向了图书馆……

我注视着这女孩消失在图书馆大门中……

我茫然地走回了宿舍，如同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最初是麻木的，最后又噪动不安，我平静而死气沉沉的世界已被打破了，我感到了内心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可我又无助地不知该怎样去迎战……

（六）

我又一次来到图书馆时再次看到那女孩和她的一个女同学进入图书馆。晚自习时间到了，我照例来到了图书馆，坐在二楼阅览室一张桌子的顶端。我无意中发现这个女孩在前面左侧的一个桌子旁，面朝着自己方向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好久，我并不能看清她是否一定在注视着自己，但直觉告诉我这女孩一直在注意着自己。

第二天晚上，当我穿过自习室时，突然见到那女孩在中间桌上收寻着什么，我斜坐在另一排书桌上，装着不介意地远远看着她，我突然狂热地激动了起来，我不得不用手撑着前额以掩饰自己的表情和控制自己情绪，终于我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了，心中越来越激动，似乎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只好赶忙走出了图书馆。

我在校园里漫无目标地来回走了一个多小时，激动使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和空白，可心情怎么也平息不下来。晚上考试辅导课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当我重新回到图书馆坐位上时，我发现那女孩已不在原来位置上，但又无意间发现女孩在自己同一个桌子靠墙一侧，这更让我惊讶不已。

对我来说，生活中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到了。如同在平静生活中的国家突然要面临战争，可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对我来说，恋爱亦不亚于一场从未经历过的战争，此刻还感受不到幸福，但问题是这样——要再次准备逃跑吗？或是开始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或再让这次机会默默溜过去，此刻恋爱只是一种决定的起端，我决定走出这一步。

第二天早上我有意站在食堂门口等待这个女孩到来，我这样做是想看看这女孩是否真的注意自己了。女孩显然发现了我这样带有意识的挑衅行为，食堂中她的同学都已走完了，而她仍独自站在那里发愣了很久，一动也不动的，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可我下一步该怎么走呢？内心平静已被彻底打破了，似乎只能身不由已地走下去了。

第一问题是：你真的爱这个女孩吗？我仿佛一下子又掉进了冰洞之中，我似乎对这女孩并没有感情。我过去也见过一些女孩，从未见过面，可自己第一眼看过去就激动不已。可此刻当我看到这女孩时，内心总是奇特的平静，这像是爱上别人的状态吗？甚至你还有一种心理优势，这爱亦来得太轻松了吧？这是爱情吗？（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有一种高度的自我保护的本能，为防止自己受到伤害本能地使自己处在一种高度平静的状态）

我内心中的另一种声音告诉我，这是自己见到的最好的女孩，一旦赢得这女孩的爱，你将得到忠诚的爱情。这女孩身上一种宁静和温柔的气质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是一种来自书本中女孩的气质！

另一个问题又从反面在责问自己：你配得上这女孩吗？你目前这种精神状态适合谈恋爱吗？你这样的性格能成为一个女孩的精神支柱吗？你有力量保护别人吗？你凭什么让这个女孩子爱你，你几乎一无所长啊！我想到这里又几乎对自己彻底丧失了信心。

还有一个问题是：我一想到一个人要和一个女孩真的生活在一起，真有些令人不可思议。真的我从未想到恋爱还会带来这样的问题，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不免感到畏惧起来，未来这两个人究竟是怎样在一起生活啊，这问题甚至让我感到有些可怕……过去自己曾多次祈祷幸福到来，可幸福的影子似乎真的到来了，我竟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了！

（七）

我开始显示出我性格中一直隐藏着的一种果断的精神，这正是我少年时代所需要的精神。我将作出答复和决定，向那个女孩坦率地告诉自己目前的状态，成则已，不成就不成。写信，走出第一步吧！

我将自己最近的处境和将准备做的一切都全盘地告诉了我最好的朋友谨。“你疯了，你怎么一开始就采用这样做法，这样做必败无疑啊！”他回答道。可我主意已定了。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写了大约七页纸的信。我已不能准确记得信的内容了。我只记得信中的第一句大概是：“如果我感觉没有错的话，你一定已经爱上了我。”我可能还说在大学我学习状态并不好，而且我的心情变化不定，因此我不会承诺我将永远只爱一个人，而且这一段时间我也不会卷入恋爱中，因为我要考研究生等等。

我天性中一方面是害羞，胆小的，另一面又是骄傲，狂妄的，好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以期望得到众人的夸奖。我从小在家庭中所受到的教育是英雄主义的教育，父亲给我谈的总是历史中英雄人物怎样战胜对手，战胜自己和蔑视一切困难的故事。

尽管我觉得向一个姑娘送出我平生写的第一封情书十分紧张，甚至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天那样感到自己没有信心和力量，但英雄主义的教育这时发挥了它的作用。不许退却，不就给一个女孩送一封信吗？这点勇气都没有，还能做成什么事？从内心深处发出有力的声音驱动着我必须向前：今天晚上就必须将信送给这女孩。

（八）

吃完晚饭，我向同学借了三支烟，这是我进在大学以来第一次抽烟，我在教学楼一楼黑暗的过道中（那里几乎终年没有路灯）连接抽完了这三根烟，以镇静自己的情绪。

“现在只是进行与爱情无关的行动，这只是一场战斗。”当我从图书馆底层逐步踏上通向二楼的台阶时，我的腿似乎有千斤重，同时还在发抖，但我心中像春天明媚阳光照耀下的湖水一样平静，“进攻，决不许退缩。”一种冷静的声音在向自己发出命令。

我在图书馆二楼门口侧边的窗口前停顿了一下。那女孩就在门左边第二排桌子上自习，我径直走到这女孩身边。

“请您出去一下，我有事要找你。”我吃力地说着。

女孩吃惊地侧过身来看着我，其慌张程度决不亚于我自己。

“请您出去一下，我有事要找你”。我重复了一遍，也许我在情急之中又恢复了我习惯性的家乡口音，我只觉我说出的声音连自己都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女孩问道。

“请你随我出去一下。”我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感到整个巨大空旷的阅览室中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注视着我。

女孩终于听清了我说的什么，低着头温顺地站了起来，我带她走向阅览室通向杂志室的侧门。

到了阅览室外，我停住了，女孩也低下头羞怯地停住了。她身穿带有金黄色毛领的深红色紧身羽绒服，亭亭玉立站在我身边。

“她真是美极了。”我内心中一个声音在说。

“请你收下我给您的一封信。”我说道。

女孩依然宁静温柔地低着头，她手上带着深红色露出手指的手套。女孩右手轻轻取下左手上的手套，然后用手接过我的信。

我内心被深深地感动了。这样的细节呈现这女孩有很好的家庭教养。

“谢谢”。我说道，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九)

我甚至不记得当天晚上我做了什么。我在信中约好这女孩第二天在教学大楼楼顶上见面。天晓得我那时哪来的勇气。见面说什么呢？这如同一个跳伞运动员在对地面一无所知状态下第一次从飞机上跳向地面。我几乎提前两个小时来到了这四层楼的教学大楼楼顶上，这是四周带有半人高围栏空旷的楼顶。有整整一个学年我们在这幢大楼接近顶层的教室中上机械制图课，下课时大部分男孩会来到楼顶，晒太阳，比赛扔石子。楼前有一块荷花塘，二、三十个男生中，个头最小之一的我总会取得扔石头第二名的成绩，那石头落入水中的声音似乎标示着我在大学时代取得的唯一可以值得记忆的成绩……

然而今天冬日白晃晃的阳光照在铺着的白花花石子和沥清的楼顶上，我也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这女孩将说什么，我只是茫然地带着听天由命的心情接受着人生的挑战。

十二点一刻到了，终于听到楼下脚步声，我走到了楼顶楼梯旁，这女孩来了。

“你下来”，女孩站在楼梯转折点平台上带着命令的口气向我说道。

我想我一定是本能地不自觉地来到楼梯中间平台上的。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女孩问道。

“你呢？”我反问道。

“我实在看不懂你的信，怎么也看不懂。”女孩子说道。

我缄默了，这样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过此时，就是楼倒下去，我亦不会激动的。

“你是不是看错人了？”女孩子说道。

我沉默了一下，但本能开始起作用了，接着的回答肯定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也许是看错人了，或是一场误会吧。”

“你能解释一下你信中第一句话的意思吗？”女孩子问道。那封信中第一句话说：“如果我没有感觉错的话，你一定爱上了我。”

这确实让我感到很难堪，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了。这时上帝再次给了我应变的灵感，我回答的话连我自己都再次感到意外。

“也许我是把一种幻觉当着已存在的事实罢了。”

下面我又不知说什么了。

女孩子走下去了。我不免觉得大脑有些沉沉的从楼层走廊走出去。

“你回来，”我好像听到女孩子声音，我走了回去。

女孩站在楼梯中间说：“祝你明年考取研究生。”

如在梦中，一切都过去了。如同一场核爆炸后的地面，我的世界肯定发生了一场浩劫，发生了根本性地变化，我所能做的第一件事是将退回来的信撕掉，以忘却刚刚发生的事件。我突然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到哪里去呢？那暗淡了的学校和宿舍肯定装不下这核爆炸后的世界了。我突然想去逍遥津公园，这是我上大学五年来第一次想独自一人去公园。

吴砺

选自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