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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 上周我家那位突然提出周末到厦门一次。理由是，我厦门同学Susan父亲帮我出了两本书，又七十多岁高龄亲自帮我改稿，而我们去厦门那么多次都没有拜访过他们，万一他老人家有一个三长两短，这将成为永远还不清的人情。因为我厦门同学父亲六月份胃部大出血，差一点走了。 过去三年我们每年都去厦门鼓浪屿两次，我那位没有像过去同我厦门同学一家见一面。或许她突然感到自信心不足。只要我那位不主动提出见面，我从来不会提出见面这类极不明智的建议。 或许我那位母亲肺癌晚期对我那位是心理无法承受之重，去见见我厦门同学一家可获得心灵的慰藉。不用说，我肯定乐见其成。原理上我早该拜访厦门同学父亲，事实上这并不是显而易见的事。这是人类心理很微妙的事，只能是水到渠成。 我那位说你厦门同学父亲应当是这个世界上最欣赏你的人，只是他对自己女婿显然很有意见，所以过去不能去见他们老夫妇俩。 我厦门同学爱人Henry曾向我抱怨老丈人对他的生活方式很不满意，认为年青的人不应当整天与朋友喝喝茶，打打高尔夫球过日子。Henry显然觉得很委屈，认为一个男人只要有本事靠自己挣的钱养活自己，为什么要整天忙碌活一辈子？Henry研究生毕业后是一个极成功的商人和企业家。他在北京天津开设工厂供应当年中国刚兴起的超市货架，挣了这个市场第一桶金，只是当所有人都挣这个钱，利润过薄后，他毅然将工厂交别人管理，回到厦门过起悠闲生活，每天跑跑步，到处找同学朋友喝喝茶，周末再去高尔夫球场打打高尔夫球，见见那些有钱的朋友。这样一过已十多年了。Susan则走了相反方向，过去所在国营外贸公司因国家开放企业自主进出口权后倒闭，她改行做了律师。一个学物理硕士生，用不到一年时间学习法律条文竟通过了国家律师资格考试。改行当了律师后，整天忙得神经衰弱，夜里失眠。 去年我坐火车碰到一个大学法律系的大学生，我和他聊起了我厦门同学学物理的用大半年时代背法律条文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这小伙子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他自己大学法律专业学了整整三年后又花了暑假两个月背桌子堆积如山法律条文才勉强通过了那律师资格考试。一个学物理外行竟能用半年时间自学通过那样专业考试这是什么样的记忆力啊。 可是即使女儿这样出色，当父亲的仍极为不满。前两年老爷子与我电话讨论我第二本散文集时，对自己女儿放弃物理专业当律师极为不满，觉得当律师不过是为糊一口饭，不算什么事业。这真正是老一代知识分子的价值观。我还想起我在研究所室主任林先生对我谈自己在美国拿了PH·D的儿子不以为然，觉得儿子没什么出息。 是啊，自己出类拔萃同时自己学生必然有出类拔萃的人，以此要求子女，这个儿女不好当啊，这女婿也不好当啊。尤其以过去价值观要求儿女，即使儿女在某个领域已出类拔萃，并不一定得到父辈的认同啊。一个儿子在美国拿了PH·D对一般老百姓是真正成龙成凤了啊，但对林先生这实在不值一提，除非你在物理上有什么突破。厦门同学夫妇两人从那个角度都是出类拔萃的成功人士，但老先生并不觉满意，而我这样垃圾能写一点垃圾专利和垃圾散文的人反而合老先生心意。文人以文留世，这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理想。可这并不公平，也不适应现代社会了啊。现代青年人成功标准已完全变了。写文章只是这个世界上百种技能中一种啊，现在这个世界有几个人愿读散文啊，而且现在网上文字垃圾比现代人类造的垃圾还多啊，文字也大大贬值了啊。 事实上，我厦门同学大学毕业时就想改行考文科的研究生，父亲不许，只好考了物理专业研究生，没想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文科。她热爱和人打交道，物理对她是太枯燥了。 其实对我那位本人也本能回避见我厦门同学父母，她毕竟只是上过职大的村姑，见大学教授她不知该说什么，没有自信心，另外还有更多微妙心态。从所有人立场看，不见面特别不近人情但也特别合乎人性和人情。也许只有我那位提出这样的建议见面才合理。 我那位这几年精神状态不好，只是没有超过红线而已。一有精神压力，状态就不对。她的世界已几乎完全封闭了，这些年在福州几乎与这个社会隔绝了，她的言行很易自激震荡。当她这次说去厦门，我本能知道她想从那个大家族获得温暖和关怀。 我那位这次对我说：“我很奇怪我与Susan我们会成为朋友，也许因为当年Susan夫妇特地到上海嘉定看我们，你不在时她一个劲对我说‘谢谢你’。还有德伟说过同样的话。”我那位当年自说自话地拿一个结婚介绍信同我去结婚完全违反常识和常理，自己肯定觉得这不对劲，居然还有一个女生真诚地说“谢谢”，当然不自觉地就会心存感激。 而对于我厦门同学，那个时期的吴砺一定是自己精神深处一个负担。也许她会觉得若不是她的出现，当年我与上海那个美貌小姑娘恋爱也许不会中断，结果最后吴砺两头没够着，结局蛮凄凉的。也许她觉得有些内疚，有人帮她解除了这个负担，她所表现的的感激一定是真诚的和真挚的。我那位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已到知天命之年，我真的不知道若当年Susan没有出现，我与上海那个女孩结局怎样。我当年与那个刚上大学女孩接触，她母亲严厉警告过我一次，我那些虚荣心受到了极地大伤害。现在回想起来，若Susan没有出现，以我当年虚荣和骄傲我会不会自动中断与这女孩的接触，也许这女孩母亲也不允许我们再接触，当年我真的很烂。问题Susan来研究所复试，我陪了她两天，那两天我有《罗马假日》男主角的感动，特别是我陪她去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广场有一排盆装鲜花，这女孩突然发现时露出满脸惊喜，倾身俯看，无意识表现出那种女性纯真使我真正为之动容。 说来悲剧的很，我三十岁之前只陪过两次女孩看过两次电影，一次是这次，还有此前陪还是高中生的那个上海女孩和她妹妹。 只是Susan出现后，上海那个女孩大病了一场，在家躺了一个星期，此后我们实验室一群硕士博士都到了她家，这次她父母已在公开场合默认我和她女儿关系。 此后问题又回到我的身上，连续几个月失眠，我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样选择。我在中学与大学做爱情梦之中做最多的设想我要是同时爱上两个女孩怎么办？ 一个是美貌过于单纯刚上大一的女孩，一个是气质动人成熟的女孩，这对一个弱智儿童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如果生命重来一次，其实我还是不知如何选择。只是从理性角度上我应当是选择上海那个女孩，我可保证成功，因为当时我厦门同学已有一个男朋友，处在要断未断状态。上帝都不知女孩最终选择的。你无法保证成功。其实上海那个女孩还是很本分老实女孩，结果我伤了她和她父母两次心，后来我用了三年时间做无用功。 命运给我开了最大玩笑是，我这个似乎很多情的人，到五十岁没有谈过恋爱，这真正是人生一种悲剧。我不由想起文革前写《苦茶花》三部曲很著名的作家成名前爱上一个女孩，结果女孩回绝了。这作家一直没有从这次打击中恢复，此后婚姻与人生很不幸。 从广义上来说，每个个人恋爱都是微不足道的，只是所有作家夸大其词而已。我骨子中是一个单纯的人，似乎我一辈子都没有从这青年时代恋爱惨败阴影之中走出来。 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因为生命没有假设。假如可以假设，如果当年Rose与吴砺被指腹为婚，没准还很浪漫。自然状态下，Rose怎么看得上大学时代心智只有儿童水平的吴砺，吴砺肯定会觉得Rose美貌指数不够，不可能有交集，当然当年若吴砺在一班，以吴砺当年那么多情没准会爱上Rose，但最大的可能也许只有一种自作多情结局。 当然假若当年上帝让Rose与吴砺走到一起，Rose将吴砺早早带到美国，现在五十岁吴砺成绩也许是1000篇美国专利，0篇中国散文。因为对我这样人只有觉得自己不幸福才能耐得住寂寞写出散文的。 （二） 对我那位当年，自从她父亲八五年在上海治病我们见过面后，她父亲对我的欣赏成了她与外界接触的不可逾越的高山。每当女儿接触一个男孩，当父亲就说，这个男孩与吴砺相比还差一截，即使石化厂长的儿子找上门，当父亲仍说，厂长家有钱有别墅（当年安庆石化厂长分配单独小楼，厂长是省级干部级别），只是他儿子的学问与吴砺比还差一点。 而我当时为与她拉开距离，有意称她表姐，因为她大我几个月。当时她不许我这样称呼她，她说这是世上最恶心的称呼。 这个意义上讲，我那位的父亲应该是第一位欣赏吴砺的人。我想他是觉得这个男孩心地还不错。事实上我当年没有机会向他呈现我的任何才能，除了无意间呈现心地还不错这一点外。只是一个人在患上绝症后，他所能感受到的人间最宝贵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一点，其他都被忽略了。我那位青年时代虽其貌不扬，但追求者甚多，只是父亲这样的印象会把自己女儿青年时代逼上无可选择的道路。这一点其实对我那位青年时代是致命的悲剧性的因素。 周六我们乘八点一刻去厦门的动车。周五我那位让我打电话问我厦门同学她爱人在不在家，我对Susan说，我不能确定到厦门后会不会找你们，我们到厦门后再说。 这次我那位决定住厦门岛上，而不是传统去鼓浪屿，结果在码头边的“汉庭”没有空房间，走到“如家”时，我突然又改变主意决定去鼓浪屿。鼓浪屿上的旅馆也很紧张，好不容易在一个叫“悦Hotel”私人旅馆中找到了一个阁楼房间住下。 我那位决定下午休息一段时间，晚上先到同学家聚一次，第二天再让我与我同学爱人Henry拜会我同学的父母。 傍照时分的码头根本找不到出租车，我们只好乘公交车，Susan在家附近公交站接我们。 已三年多没有见到Susan了。Susan穿着牛仔短上衣，身材仍同年青时代一样没有变形，仍是那纯真质朴，话说仍是那样悦耳动听。两位女士走在前面边走交谈着。我心中感觉十分异样。世界很大，可我们自己的世界很小。我们其实很可怜。现在这个世上的女士中除了我妹之外也许只有这两位女士还关注可怜的吴砺先生。 到了Susan家中，Henry和女儿，还有我们不认识的一对夫妇俩带着孩子和保姆在家。小姑娘上小学了，见到我不好意思先躲到自己房间中去了一会。桌子上饭菜已弄好了，我们边吃边谈。我那位谈起自己母亲的病，新认识那位朋友是牙医，说癌症到晚期，按世界卫生组织公布数据表明，无论放疗还是化疗都是无效治疗。这位朋友认为到晚期可放弃治疗，让病人少受一点罪。Henry说这不可能，说他一个朋友母亲最后一个月治疗费用去了三十多万。明知无用，但病人自己求生愿望很强，你不可能不治的。 Susan拿上一瓶保姆自制葡萄酒，两瓶草莓酒，我不自觉地喝了不少。话题都是这些生与死问题，Henry母亲前两年患乳腺癌，当儿子的头发一下子白了一半以上。两个小家伙在天翻地覆写画，吵闹，因为大人说话将他们忽略了。 这样正常的朋友家庭聚会自我来福州十五年间，只有吉武表弟家在福州时，我们两家隔一段时间聚一次，此后他们一家先去加拿大后又到上海后，我们两家只有一两年才聚到一次，而我们与其他家庭几乎没有这样记录，因为公司过去文化中潜规则是主要干部及家属不许串门。只有到了厦门同学家，我们仿佛才又回到了人间。这也许厦门同学家对我们尤其我那位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Henry说过，你们到厦门来就是亲戚串门。 我对Susan说对见你父亲我有一种学生要见老师的紧张，Susan说她父亲也很紧张。我那位觉得好笑：一个五十岁男人和一个七十多岁老人，见面前相互还感到紧张。 我们又不知该带什么礼物，只好求助Susan与Henry，Susan说到时Henry帮我们买一点水果。 第二天早上与Henry商量十点左右我们去Susan在厦大父母家中。我那位坚持自己不去，让Henry带我去见Susan的父母。Henry车接到我们后在厦大边上的海边公园放下我那位。我们去厦大宿舍楼。 走进典型早期教师宿舍楼之中，先见到Susan母亲，一个慈眉善目和善的老太太。当Henry介绍说我是吴砺，老太太说吴砺这个名字在家中被老爷子念叨很多次，听上去已很熟了。 没有见到Susan父亲，我以为老爷子出去散步了。老太太忙着拿来葡萄和柚子，我们正聊着天，边上房门打开了，老爷子出来了，他说很不好意思，他刚穿着睡衣，听到我来就到屋子中换衣服。 老爷子瘦瘦的，穿着最简单淡黄色薄薄拉链夹克上衣，甚至带着一点羞怯。与我想象中形象一模一样，仿佛我们上辈子就是很熟悉的老朋友。 客厅中一切都是八十年代样子，没有装潢，一切都是我熟悉的让人动容的质朴。我与老爷子似乎毫无距离感，我提起了他女儿告诉我他几个月前胃部大出血病危的事，老太太在一边插话说：他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 老爷子向我们讲了六月份那次胃部大出血病危经历和以前胃病的历史。老爷子是七九年第一批改革开放后派出国进修三年的知识分子，本应当去苏联，但当时两国关系不好，被派到南斯拉夫进修三年俄文。回国后在厦门外语系当副系主任和俄语教研究室主任，是学校唯一的俄语教授。老爷子是59年上海外语学院毕业，翻译和主编过九本俄文著作。 老太太说老爷子在家极不负责，出门时常忘记关门，衣服还会穿反。老爷子笑道：我在学校是被公认做事最负责最认真的人，教研室所有人出书前都让我校正一遍，在家里反而被扣上了不负责的帽子，一心无二用啊。 Henry说：“有其父必有其女，Susan办案子本来想三个理由就够了，可她非得想出九个理由，睡着时还会再想三个理由。其实不必事事这么认真啊。” 老爷子很自豪夸夫人只有中专学历，但自学英语通过了省中级职称考试，英语竟然还考了九十八分。老太太结婚后一直在县城，三个孩子都是在县城出生，七二年才调到厦大当生物实验员。实验室进口仪器都有砖头一样厚说明书，老太太基本上都能看得懂。老太太说起当年带三个孩子的艰苦，说自己家中椅子，桌子衣服全都是自己动手做的，水电也全是自己动手。我过去听Susan说过，当时就十分吃惊，一位女士竟然会做木工活，真正是少有的能干啊。 老爷子从房间拿出一个红色证书，那是老爷子帮我送厦大图书馆三本书图书馆回馈的证书，还有我上次寄过来两个存储卡，还给我。真是令人感动。老爷子又拿出一叠出版社和杂志出版社寄给他的信，这些信都是真挚赞美老人极端认真负责和译文的完美，并认为老先生是晚辈做学问的榜样。 一0年时我将第二本文稿送给老爷子看时，老爷子自己帮我找到中国文联出版社社长，当他了解出版社安排责任编辑是做摄影出身的，很不放心。主动要先帮我修改。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认真。老爷子说：“我们对文字要有敬畏感。”修改别人文稿是耗费极大心力的事。伯父真正是一字不漏将我整本书修改了几遍，而且从来不改我的原文意思，只该错字和病句。老爷子打电话到我家中，对修改每一个字都作仔细解释和讨论。 我们离开时，伯父伯母都到了屋下站在车边向我们告别。我内心异常宁静，这是淡若清水般平和的一次见面，也是我理想中的见面，没有客套，没有做作，像久别老朋友的一次见面。 Henry在海边又将我那位带上车，我那位对Henry说：“我想这个世界现在只有两个人最欣赏吴砺，一个是我，一个就是Susan的父亲。”又问Henry：“你读吴砺文章什么感觉？我读他写的两本书除写风景看不下去，读其他部分总感觉有一种凄凉感，我有时会落泪的。” 吴砺 2013.11.04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致远方朋友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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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11 12:4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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