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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眠行
李国春
龙眠山是大别山东部的一枝余脉,是我家乡桐城一处胜境,早在宋代就为天下知。在我的冥思中,远古时那御天的六龙,中有一龙,遨游于雷雨满盈的天空,寻思亢龙有悔,于是便卧息于大别山下,应合了潜龙勿用的爻辞。忽然有一天,那龙昂首向西而去,隐遁于碧波万顷的菜子湖中,之后,游仞于大江,随之潜入沆漭的海洋。猜想龙眠山就是那条飞龙在此停息又飞升后留下的一块灵石。
龙眠山在中古以前不称龙眠,叫做龙舒。汉代桐城由秦以前的“桐国”衍变为 “舒”地之一隅,而所谓“舒”,就是因“古龙舒山”而得名的。考稽《與地纪胜》说:“庐州,龙舒山。”《括地志》上也说:“以山状如龙形,故名”。今人编篡的《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解释更为详核:“龙眠山,一名龙山。古称龙舒山,在今安徽舒城南、桐城县北,为二县界山”。晋唐以后,文人士大夫尊崇玄学,多有林泉之志,啸傲山林。这一风气影响至宋代,这才有了黄庭坚与李公麟这两位并世的大家,以各自的诗文与画卷而使龙舒山享誉海内,不过,这座山已称做“龙眠”了。近代桐城读书人姚兴泉先生以“忆江南”填了《龙眠杂忆·桐城好》俚词,其山水类有词云:“桐城好,最好是龙眠,碾玉峡前双水合,赐金园外万松圆,山借宋人传。”龙眠山借宋贤扬名天下,这大概可算作是桐城人对黄、李二公的赏誉。眠,本义为睡。但它的引申义则更为雅驯,元杂剧《西华山陈抟高卧》有扶摇子老道人一段唱词很有意思:
则与这高山流水同风韵,抵多少野草闲花作近邻,满地白云扫不尽。你与我紧关上洞门,休放个客人,我待静倚蒲团自在盹。
陈抟这盹,便是眠了;高逸之士如阮籍等在树下弹琴叫做眠琴绿阴;竹林七贤李太白苏轼黄庭坚李公麟之辈,那种我醉欲眠、眠云卧石,更是隐君子的一种生命情调。故,龙舒便衍成了龙眠,于是这山才有了文人气,这方圆仅百里高也不及百仞的皖西南一座深秀的小山脉,千年以来以一种逸韵高致,令世人叹羡不已。
地理概念上的龙眠山是指与家乡桐城市境内华崖峰对峙的龙眠诸峰,山分东西。而在我家乡人潜意识里的龙眠山,广袤纵横百里,包括自桐城境内北乡的洪涛山以西,一路连绵起伏,直抵今属安庆宜秀的大小二龙山及环湖诸山,绵亘重复,岩壑深秀。造山运动时期也即那条飞龙栖息之后,再起飞升之时,龙眠山被神力劈成了一条长峡,千岩万壑浃渫汇成深溪,为东西龙眠山的分界,龙眠山飞瀑流泉汇成的溪水出古境主庙便豁然开阔,那条古时被称作大溪的就是今天的龙眠河,这条桐城人的母亲河亿万年奔流不止,见证了远古蛇折雷奔的洪涛苍漭和中古以来乍兴乍废的历史沧桑。古人要想探寻龙眠山的窔奥,大多是缘此溪而上,先观近山的平远,再眺远山的高峻。假令历史情景可以再现,设想李公麟及其一班文士们正是沿这条大溪溯流而上的。他仰观俯察倚松卧泉,待微醺朦胧时早将胸臆中的龙眠山水绘就了一幅《龙眠山庄图》,这幅高古的画卷惹得当时的天下名士竟相描摹,有人还竞然将万里之外的龙眠山引以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李公麟的道友黄庭坚在看到《山庄图》后就曾心驰神往,作诗叹曰:“诸山何处是龙眠,昔日龙眠今不眠。闻道已随云物去,不应只雨一方田。”在山谷道人的眼里,龙眠山云蒸霞蔚、爻辞中见龙在田,那条卧龙已因时而动了。以李氏三兄弟为代表的龙眠人杰卓然拔起于北宋艺坛,桐城文运从此昌盛起来了,但山谷道人的诗意在于龙眠山不应只是卧于江淮一隅的一座名山,腾挪于龙眠山上空的那条飞龙云行雨施,以品物流行于大化之境,播迁海内,福泽世人。李伯时当然领会山谷道人的用意,但他们兄弟最终还是终老于龙眠山中。由此可知龙眠山是一尊有隐德的山。
龙眠山既自隐于世,又栖隐了无数高人。《周易·文言传》中有孔子说的一段话:具有龙一样的品德却又隐居起来的人,不因世俗的观念而改变自己的志向,不去追逐世俗的虚名…他意志坚定,不可动摇,是为“潜龙也。”潜龙即卧眠之龙,这就是龙眠山的特质。其山隐德,必有隐德之人。遥想当年李公麟的弟弟李冲元,就仰慕龙眠山麓的投子山道场的庄严、义青大和尚的大德。李冲元曾于元丰三年的一个月圆之夜写了一篇序叫《书投子山青和尚颂古集》,文章写得气韵生动,不妨抄录原文不作今译:
月华圆鉴,攒眉浩叹,携归金谷岩中,分付白云老子。于是金鸡抱卵,丹凤生雏,玉钵开花,蟠桃结子。直得山河震动,天地掀腾。不妨特地新鲜,也是一切奇怪。从此卖油市上,旧店重开;古庙香炉,祥烟再起。胡笳曲子,韵出清霄,写向无孔笛中,未知谁人侧耳?诸方传去,各善护持,若遇知音,大家吹唱。时元丰七年四月望日,龙眠李冲元序。”
李冲元字元中,与李公麟、李亮工在北宋熙宁三年同时进士及第,时人称“龙眠三李”。该文是李冲元为投子义青禅师结集的语录写的一篇序,字里行间透出他对义青禅师苦修的赞叹和德行的景仰。大和尚警世禅言,一经刊布,直使得“山河震动,天地掀腾”,大和尚机锋啐啄,其禅语如胡笳妙音,韵出清霄,一遇知音,便使大家吹唱,足见义青大和尚德行之崇高。
由宋至清五六百年间,龙眠山林泉洞岩之旁隐逸了几多高士不计其数。明代左光斗,每遇朝中有事,便归乡休闲读书,他在龙眠山构建的别业“三都馆”就成了他在天启四年为避珰祸回乡时读书著述的重要场所之一,他决心与阉珰作最后的抗争以警世人,报定不屈不挠,以身殉国的壮志,大多是在此清静之地作出的思考。清初的一批逸民如方以智、方文、姚康、潘江都曾结庐于龙眠山中。潘江就自号木崖,取林泉高致之意。他的学生戴名世作《河墅记》,记叙老师处江湖之僻壤,心远地偏而治学不辍的学行,称先生为“羁穷之人,遁世举远之士”。潘江穷半生之力,呕心沥血,编篡成煌煌百卷乡邦诗歌总集《龙眠风雅》,又朝讽夕咏辑成《木崖集》二十七卷,想必应该得益于他在龙眠山河墅之旁中朝吸沆瀣与暮浴夕晖,颐养性灵吧。潘江身后长眠于龙眠山河墅风城松泉之侧,又瘞鹤于墓左,可以想见他遗世独立,正与松鹤相宜。
如果您读了桐城历代乡贤诗文,从中看到他们对龙眠山是多么的景仰与钟爱。在桐城先贤的心中,龙眠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她以博大的胸怀和至爱,抚慰着无数归来的宦游子心中的愁绪。乡愁不只是今人的思绪,乡愁是千古哲思,是古老的美学命题。古代士人的乡愁多半是游学在外而颠踬劳顿后对故乡的一种牵绊,或宦海浮沉后对于人生彻悟后的一种心灵回归。龙眠山深远的意境,就是桐城历代古贤宦游在外回到乡里让心灵得到放逸的最好去处。
明代万历至崇祯年间,武英殿大学士桐城何如宠最爱龙眠山水。《明史》称何如宠“操行恬雅,与物无竞,难进易退,世尤高之”。他一生政迹卓著,唯有在袁祟焕案中力排众议尽力保全了袁氏一家三百多口最为世人称颂。何如宠一生数次游冶于龙眠山水之间,以为山中的泉水幽邃而贞静,如君子操守。他与桐城一班时贤,曾在宋代李公麟所钟爱的垂云沜前雅集,沜之南有一泉,何如宠取名“媚笔之泉”,又摩岩刻名其上。清乾隆年间,任江南武进县教谕的桐城左氏后人左世容,心仪此水,筑庐于媚笔泉畔,并自号“笔泉”。庐未筑好,他就邀请了桐城时贤姚范与侄子姚鼐等一行人于泉边巨石之上把酒临风,歌以咏怀。这件雅事被姚鼐写了一笔千古美文《游媚笔泉记》传诵至今。
桐城又一个大学士也钟情于龙眠山。清代张英处庙堂之高而终生记挂着家乡的山水,有栖居龙眠的夙愿。张英身为清初的朝廷勋臣,有古大臣之风,世人无可指摘,戴名世称赞他于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六顺皆备。张太傅一心想辞官归里,还曾大大地得罪了康熙爷。获准回乡后,他在龙眠山双溪构筑了一幢别业,以双溪为堂名,中有一付对联:“百鸟忘机看天外云舒云卷,青山不老任庭前花落花开。”这联正是这位老臣多年来心境的写照。龙眠山接纳了这位一生劬劳的宦游子,她以和煦的山风抚慰张相国疲惫的心灵,又以澄澈的清泉煮茗来荡涤老臣胸中的机括。与邻近的老农学耕艺,和山中的樵夫渔父对语,是他除了读书之外的暮年至乐。龙眠山水濡染了一代英才,又是斯山斯水让这位老臣得以颐养天年。
无数次行走在家乡的龙眠山中。设若以龙眠山的景物来作一次美的观照,每一次感受都如同一个初涉者,对山中的一树一石一涧一泉生发出新奇与怅惘。从城北的境主庙沿溪而上,李公麟描摹的龙眠二十景,早已成为九百年前的一次文人与万物晤对,当时的他将天地间自然的常态与亘古不变高蹈泊如的人文心理交织在一起,白描在数尺缣素之上,那种空灵与高古,代表了自魏晋以来文人士大夫的闲适心态隐逸情思与超然物外远离纷扰的时代思潮。直到明代的黄公望,在描绘他胸中丘壑时,不经意间成就了长卷《富春山居图》,断定他是不止一次地摩挲过《龙眠山庄图》的。但《山居图》与《山庄图》的审美意象不同在于,《山居图》旷远,而《山庄图》空寂。今天,当远方的客人千里迢迢前来叩问龙眠山门,对临李公麟的募本,你是无法再寻觅到昔日画家遗踪的,你也很难捡拾到左氏“三都馆”的遗墟前一小片瓦砾,更难见到张氏双溪草堂前的桐子花开了,那姚鼐笔下何如宠喜爱的媚笔之泉也早也化作某家茶园的濡润之泽。远方的客人不禁要问:昔日龙眠美如画廊,缘何今日龙眠是如此的空荡与苍凉,只见山水不见人文?
其实不然。家乡的龙眠山千岩万壑间自古以来就包孕着一种生生不息的文化因子。若看景致,在于其山水的深秀,凭借这一“深”一“秀”,你越是想探寻她的阃奥,就越发觉得她的妙处远在山外,这就是龙眠山的艺术精神:隐而不显,逸而不扬。古往今来,她是桐城人寄托心灵的摇蓝,更是宇内文人墨客神思放逸的又一处瀛洲。
有时我天真地面对家乡的龙眠山发问:与五岳相比,家乡的这座山不过江淮之间的一座高岗而已。而“龙”,这一鸿蒙时代生民的图腾印记何以盖在这一撮尔奥区?是谁为这座山命的名?是桐城先民们于耕耨狩猎之时,仰望星空,又以龟耆占卜,对生来的探寻死去的敬畏?还是对眼前雷鸣闪电、洪水漫天的的无奈?龙,可以给先民寄予太多的厚望,它可以震慑一切,呼风喚雨、消灾祥瑞,主宰人世界苦难与幸福。推测远古人们的思维特征,对于龙的认识远比今人要庄严神秘得多!世事无常,天行有道,龙眠山从远古走来,任天地间寒来暑往,草木枯荣,这山,依然故我崔巍挺拔。直令当今客居海内外的桐城人怀想,四方游客慕名前来探幽。读《管子·侈靡》篇,有一句浅显而富哲理的话:“问曰:古之时与今之时同乎?曰:同。其人同乎?曰不同。”今人对古人与故物的追忆,有隔栊观月式的憧憬和向往;而古人与故物的情思与风神,今人又能知其多少呢?龙眠山,以她特有的自然造化之深秀,将留给后人以无穷的哲思和美的观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