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 (一) 星期五看到吉武的车子停在公司办公室大楼前,我心里终于踏实下来了。因为正文和天野今天要来福州,在公司食堂吃完早饭,我就去了吉武办公室。原以为吉武前几天是去深圳,现在听吉武说才知他从越南刚回来。越南有我们一个分公司。吉武说明天晚上八点他要去美国。 看着吉武很疲惫的神情,我心里真的慌了起来。吉武在福州,同学来访时我只要去吹吹牛就行了。可吉武马上又要出国,我就不知怎么安排了。 我不会开车,在福州吃饭地方除了知道“小肥羊”外,我从未自己单独去过其他饭店,偶尔单位聚餐或客人来,都是公司安排好了,也从来没注意饭店名称和位置。已过了五十岁,可我几乎没有接待过客人。这样有点场面的事真的让我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安排。福州市内除了“三坊七巷”“鼓山涌泉寺”外,也没有什么景点,吉武出国后这两位同学怎么安排就足以让我手足无措。 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一个现实生活中毫无生活能力的人。我本性是一个十分害羞的人,胆小怕事,自我封闭。这与写写散文,网上弄一点笑话显得十分开朗的吴砺完全是另一个吴砺。只有在有人作主,我在后面凑热闹,不需负任何责任时,我才是一个似乎十分活跃的人。 我唯一能做的是让研发行政的同事帮忙安排车子晚上去接正文他们到预定旅馆。这时才听正文说茂芳也来福州。这真是意外的惊喜,亦让我更感到压力。与茂芳联系,茂芳说他有EMBA的福州同学接他,当天就不要管他,第二天来与大家聚会。 从九九年我来福州后,我的世界也就是福州的公司,而且公司管理层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大家非工作时间不串门。我因为是外来户,原则上可以抛开这些,但实际上来福州近十年,我只去过吉武家三次:一次是吉武母亲九九年来福州我去拜访老太太;一次是去吉武家借钱;一次是晓年来福州同晓年一道过去一次;我去过公司Sunny家一次,余头家二三次。这是所谓公司的文化。一次Sunny夫人对我家那位开玩笑说,她要开车撞门冲到吉武家的院子中去,因为她一次都未去过吉武家。 任何一个事物都有双面性。或许因为这种文化保证了公司年龄相近的管理层过去十八年团结如一人,从未出现其他中国公司常见的内斗和分裂;但另一方面,这个文化会带给我这样后来者相对孤独的状态,因为没有亲戚和其他的朋友在福州,除了公司朋友外不再有其他的世界。 我本来就是一个社交能力极差的人,这样在福州十几年只是更强化了这个缺点。对我个人来说,这个文化迫使我写了十几年的专利和散文,否则我这样虽毫无社交能力,但热爱朋友,爱热闹又毫无自制能力的人会整天下班后打牌,游玩,绝不会耐得住寂寞写什么散文和专利的。被迫做一点学问。 到这个年龄,我们会发现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没有福州公司这样极为平和,安静,充满江湖义气对我极端友善的环境,我是不可能静下心来做一点学问的。我是一个心理承受能力极差的人,一有风吹草动就烦躁不安的人,同时对别人的敌意也极为敏感的人和没有自我防卫能力的人。能碰到福州这样团队和吉武这样老同学的照顾,这是人生的缘分。 (二) 晚上我家里那位,我家小子和我到我们为正文天野预定的新紫阳酒店等他们。我一直想打电话,可我那位不让,她想给我同学弄点意外惊喜,结果这一招无效。九点零三分动车到,我们等到九点四十八分还未见客人来,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接人的师傅,师傅说客人到另一个朋友那里了。再打电话给正文,正文说茂芳要他们去了他所在的宾馆。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吉武打电话给我,说正文他们马上就过来了。在会议见到了正文天野茂芳。茂芳是三十年未见,头发亦白了不少,这让我有些意外。茂芳说,我们都过五十了,头发该白了。 吉武简单介绍了公司。吉武目前分管总公司的三个分部之一,这个分部业务是光学与通讯产品。 吉武带着大家简单看了公司生产线,就安排大家去市内“荣誉大酒楼”吃午饭。 一进荣誉大酒楼所在大楼底部,就见到饭店老板创迪斯尼记录竖骰子的大幅图片及主厨制满汉全宴的图片。茂芳说过酒楼老板与他是好朋友,曾一道去美国和法国考察。茂芳给主厨打电话问好。酒楼占有正大广场大楼七八两层,面积很大,只是看上去很萧条,客人不多。 大家在包间坐下。茂芳说主厨电话中一点精神气都没有,大概现在经营压力很大。吉武说以前这里人气特别旺,反腐之后这里就冷清了。 点菜的任务吉武交给了茂芳这个专家。大家天南海北聊起来了。茂芳说:吉武现在变得很静,与他在大学时对吉武的印象很不同。 其实我觉得从九三年我与吉武打交道时,我就觉得这二十多年吉武一直很静。公司过去的老爷子王总曾对我说过:“顺时,从未见吉武翘过尾巴,不顺时亦未见吉武扔过担子,是一个真正的大才。” 吉武问茂芳他酒店经营状态。茂芳做了简介。茂芳说他公司总部房间比这个包间还小,没有电话,一切都很简单。目前开了六十片分店,每一个分店店面约四百平米。 吉武问准备不准备上市?茂芳说:不想上市,因为一上市就要追求业绩,员工压力就大了,就不会开心,这饮食店垮起来很快,二三天就会散了。 吉武问:利润怎么处理,茂芳说:开新店,这些小弟若二三年没有提升机会就会走人,这样新店可以给他们提升的机会。 茂芳说:我店中所有员工都不会停下来,不会让他们闲着,有受不了的,就走;但很多小弟忙惯了,觉得在我们店中很过瘾。 我说:你们怎么保证店菜风格一致呢?茂芳说:这很简单,我们有统一的加工厂,每个分店不会离工厂超过500里。每个分店每天向总部领钱,每天营额现金必须回总部。 吉武说:这些管理模式是那么来的。茂芳说自己弄出来的。吉武问,你觉得与肯德基麦当劳他们有无差距,茂芬说,那肯定是有差距的。 茂芳说:餐饮业很辛苦,不过我不辛苦,我让小弟们做就是了。 我说:你看你茂芳身上那有一点读书人气息,更别说像少年班的,简直就是一个土匪,一副香港电影中黑社会老大的模样。 众人都笑了。正文说:“少年班的人身上都有一股野性。”茂芳说:“少年班中我的江湖味是最重,冀洪最老实,张凯的野性还是文人的那种。” 吉武说:“茂芳你说话当心一点,否则又会被吴砺抓住把柄,不知会把你写成什么样子。” 我说:“是啊,张凯看到我写的关于他的文章后说:‘俺都不认识自己了’。” 吉武说:“人家张凯才与吴砺见了几面就被写成那个样子啊。” 我说:“大学时我与吉武没说过几句话,与茂芳好像也没有说几句话。” 茂芳说:“你记错了,当年我和七九二同学与你说的话最多了。” 我说:“好像真是,因为你与取泉是同学,常到七九二。” 茂芳说:人的一辈子最后最能谈得来的还是小学中学大学同学啊。 吉武说: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去过桑拿,没有去过夜总会,没有去过卡拉OK厅。 事实上福州公司这个团队中没有人离婚,也没有听过什么小三小四的故事。在男女风流之事上,这邦人似乎十分老实和单纯。 我说吉武的夫人最大困惑是吉武还没有信教,而她信基督教,最担心的事是将来上天堂后不能在一起。 吉武说:我一直在基督教的门口。我们公司前董事长Karl一直劝我信教。Karl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他小时候,一次在路边看到一个小蚂蚁背着比他长四五倍的东西行走。他觉得那小蚂蚁也看到了他,但那小蚂蚁不知道我这个小男孩心中闪过把他压扁的念头。不过他当时觉得他身后也有一个上帝也看着他,但他不知上帝是否也有同样将小蚂蚁压扁的念头要将他这个小男孩压扁。 我这些年去过一次卡拉OK厅,那里因为要请我第一本散文集出版社帮我改稿的编辑朋友。这两位朋友带我去了一次卡拉OK厅。被几个姑娘围在身边感觉是一个土包子进了大观园,除了十分狼狈和手脚不知放哪里感觉,来不及有其他任何感觉外。 我的一个师弟带我去过一次盲人按摩店。可那灯光幽幽店中,被眼睛十分明亮姑娘按摩除了浑身不自在外并没有什么娱乐感。 我第一次去美国,我们的朋友晟要带我们看旧金山脱衣舞,可面包车到了脱衣舞店门口,一个哥们突然改变了主意放弃了,以至于我至今还没有见识过这样的美式文化。 这些年我们都是这些风月场合的外人。放荡形骇是一种生活方式,至少我们的工作本身使我们不必以这种方式生活,我想茂芳不进这样场合,肯定开不了饭店的。 吉武说:“现在吴砺吧七九二的女生全得罪了,只有江煜还敢提一下吴砺。你看这几年吴砺把Rose整的多惨。” 我说:上次我的师弟“水上漂”来福州。我对“水上漂”说,我现在牙齿快掉光了,成了老虎外婆了。吉武说:不是老虎,是狼。只是前面还要加一个“色”字,但是假的。天野说:我现在明白了,不仅是吴砺在公司需要吉武,吉武在公司也需要吴砺啊。我说:我家里那位说,你吴砺根本就是俗人,吉武才是真正的诗人啊。只有一个诗人看一个神经兮兮的人行为才能看出其诗意啊。吉武说:什么时间我变成了诗人。 大家又谈起了正文对女儿的宠爱。谈到女儿正文立即容光焕发。说:我从来不对女儿作任何要求。当父母的要求孩子这样那样,那是自私,是将自己意志强加到孩子身上,只是为了自己的虚荣。我是做计算机的,我女儿也是学计算机的,她读到博士我从来没有与她说过专业的事。孩子将来幸福不幸福是另一回事,只是她在父母身边时,我们保证她幸福就行了。再说女儿毕竟是女儿,如果是儿子我会教育教育。 我说:正文是一个好爸爸,我对我家小子从来不问。 吉武说:吴砺现在上班,20%时间用于工作,40%读闲书,40%时间写小说,你说这样的人到哪个公司不早就被开除了? 吉武说:吴砺写的那些女孩,一部分是人家从来就没有理过他,一部分是吴砺想象和人家好,一部分是与他毫不相干的。 大家又谈起了这三十年中国的变化。 天野说:我现在深圳年薪五六十万的人到处都是,可在日本公司一年拿十万美元的人很少啊,他们早上六点就去上班,晚上十一点回家,到四十五岁就做不动了,就退下来了,极少有人能做到五十岁。 吉武说:日本人是均贫富,是枣子型结构,两端少,中间大;中国是金字塔结构,收入结构差距很大啊。 天野说:这些年中国变化很大,过去我小时候父母在部队,住在苏北,当地农民真穷,现在农民生活真是变好了啊。 我说:我回老家,农民对取消农业税真的很感激。 吉武说:是啊,从秦始皇起的农民税实现了二千多年啊,现在终于取消了。 正文认为中国改革进步真正起步是从朱镕基开始,可惜朱镕基在任时间太短了,正文觉得温家宝没有做好,国进民退了。 茂芳不同意正文讲法,认为温家宝很敬业,工作很努力。 大家笑道,茂芳是政策受益者,感受就不同啊。 茂芳点的菜不多不少正好,不愧是专家。时间不一会就到了二点了,天野下午四点半的飞机,吉武下午还有会,晚上还要出国,大家只能散席了。 茂芳下午要去福州红木家具市场看看,吉武和天野回公司,茂芳的朋友让一个师傅开车带着正文和我一道去大学城那里看看红木家具。 正文谈起了中国现在的起飞。正文说三十年前他就写文章说中国文化有强大的生命力,一定会在世界上走到领先位置。正文说有西方学者研究,一个民族的智慧与人口数量相关,人口越多就会越有智慧,中国人口多,很有智慧,印度人口多,印度人也很有智慧。 正文说:中国人没有宗教,是通过亲情,家族互相关心抵抗对死亡的畏惧。 这与我的想法几乎不谋而合,我在二十年前写的散文《西行漫记》中也写过同样的观点。 我是第一次到红木家具市场。一套家具座椅多在四五千元一套,这其实是大多数家庭都买得起。只是这些家具要房子大,有庭院放置才好。 让我印象最深还是那直径一米以上花梨木做成的一米宽,两三米长的带水纹一样红棕色桌面,那漩涡状的纹路真的很美,这种木桌面二三十万一立方,一个桌面约0.3立方,6~10万元。这要放在宾馆大厅会很漂亮。 店主告诉我们这是来自非洲的原木。我心中闪过一丝忧虑,中国人对这种传统家具巨大需求会不会很快消耗掉非洲的原始森林。 返回的路上,我问正文现在看什么书。正文说他看网络爱情小说,其他书都看过了,无趣,只有网络爱情小说还很有新意。 真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我三十岁之后就没有看过小说,除了去年看了一本《百年孤独》。我对那些神化人类所谓的爱情小说敬而远之,早已不会再被忽悠了。 我问正文夫人现在在哪里工作,正文说在长沙,有七八年这样两地分开了。我听了心情颇为感触和复杂。正文说他每个月回去一次。可这年龄大了,生活缺乏相互照应啊。 到香格里拉,我就和茂芳,正文告别。我对茂芳说,请不用担心我把你写的太差,茂芳说没有关系,我没有E-mail,看不到。正文说有空去深圳,大家再好好聊聊。我对正文说,上次我的师弟“水上漂”来福州分别时说,我们现在是见一面少一面啊。正文说:“我们的时日不多了啊。”这才是七九二真正哲学家才能说得出的话啊。 下午四点回到公司,我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伤笼罩,心中涌现前所未有的对同学恋恋不舍之情。这是我一生似乎第一次产生这种因同学分别而悲伤的情感,看来我真是老了。 晚上回到家中,我那位十分生气,她一直计划晚上请正文和茂芳他们客,也想与我的同学聊聊,结果我竟把千里迢迢来福州老同学扔在宾馆自己回家了。 可我尽管也极想与老同学再聊聊,可吉武不在,我突然完全失去了自信心,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招待老同学掌控谈话话题的能力。总觉这次老同学见面已十分完美,再聊下去不知自己会出什么错,逃之夭夭才是一种完美的见面。我当不了主人招待角色,即使到五十岁仍是这样。 上次宪昆姜力来福州,姜力对吉武和我说:我们原来准备住在你们家里啊。这是中国传统的人之常情。可福州公司这个团队的文化是朋友之间一种距离文化。我几个朋友来福州亦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可我从来没有请朋友住过我福州的家。 甚至这些年,我对自己弟弟妹妹也本能地保持这种距离,尽管我们家兄弟姐妹感情很深。 本质上,我完全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仍是一个内心十分羞怯,没有主见,不能承担任何现实压力和责任的人,即使我已过了五十岁。年青时代我碰到几个女孩的选择现在看来仍是完全正确的:吴砺不是一个合适婚姻的对象。即使接待几个老同学这样常人看来十分简单的事我都无能力展开。有点才并不能代表自己有社会适应能力。 另一方面,我是很现实的人,即有自知自明。这样我就不会苛刻自己,也不会苛刻别人。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和能力所在,绝不强行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现实中的强者。 (三) 今晚我那位说,下次Rose来福州,我一定带她去泡温泉。 只是我开了Rose这么多年玩笑之后,Rose敢来福州吗?这可是要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啊,况且福州真有这么大的魅力吗? 我现在给七九二同学出一道问答题。 若当年在U大丘比特发错了箭,让Rose和吴砺在U大有一见钟情那一刹那,面对当年那个完全弱智的梦游中的男孩吴砺,Rose最终选择是什么呢? 我的结论仍然只有一条,吴砺肯定一开始就被Rose当作垃圾扔掉了,同当年我找过的其他女孩一样! 吴砺 2015.03.15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致远方朋友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