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触碰的孤独
“我在这世上太孤独,但孤独得尚不足够
使每个时辰真正变得神圣。
我在这世上太渺小,但渺小得尚不足够
在你面前恰如事物,
深沉而机敏。
……
我不愿在任何地方卑躬屈膝,
因我在哪里屈膝,就在哪里变为谎言。
我愿我的感官
在你的面前真实。我将描绘自己
如一幅画,我观看它,
长久而贴近,
如我理解的词,
如日用的水罐,
如我母亲的脸,
如一只船,
载我
穿越最致命的风暴。”
你是否体验过这样的孤独?你是否了解和体会到一个耄耋老年的生活和内心世界——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钟?你能否想象到这一刻钟可能将带给你的超越视觉层面的冲击与震撼?
当我读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这首诗作时,我不禁泪流满面。这首《我在这世界太孤独》,不正刻画出我的耄耋父亲目前状态下最真实的心声吗?!
他,现已92岁的高龄,酱褐色的老人斑像被开水烫过似的绵延于他的脸上手上身上。他两眼浑浊,眼睑耷拉,嘴角下垂,双唇颤抖而干涩,腮帮瘪陷,两手僵硬,说话含糊……一派暮气沉沉惨不忍睹之模样。每天已不记清有没有吃过饭,有没有喝过水,不曾记得上完厕所还要冲马桶,如果没人帮他穿鞋,就左脚是一种鞋右脚另一种鞋,冬天的保暖内裤总是套在外裤子外,身边最亲近的人名总是混淆混乱叫着。
苍老让他各方面都力不从心、困难重重。吃饭是他首要需要修炼的功课,因为缺少牙齿的咀嚼,进食所用时间长,一口饭菜要在嘴里反复地嚼,要喝上好多口水才能将饭菜吞咽下去,碗里的饭菜最后都弄到冰冷才能吃完。
上厕所这类小事情,于他而言,现在是需要克服无数险阻方能完成的艰巨任务。首先是脱裤子,他已不知道裤子应退下多少才为合宜,就教这个,我已教过他无数遍,他仍然不得要领,不是把裤子退到脚后跟,就是把裤子退一点点就开始拉;坐便器的把握分寸上更是不尽于人意,大半只坐到边沿;用卫生纸,也早已没有了概念:是用一纸张还是要用几张这有什么区别?
洗澡更是困难重重,他原本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洗澡对他来说要比吃饭更为重要。可是,他那笨重的双脚和那骨质增生的膝盖早已不听他使唤了。然后,洗澡仍是他的挚爱。每天看着他洗过澡后的那种满足和惬意,我就是再累也值了。
这些困难于他已不算什么,因为他已开始糊涂,有时候浑然不知,他最难受的莫过于从苍老的那一刻起,眼睛看不清电视也就从不看了,又没人陪他聊天,他就注定要忍受一般人不能承受的那份孤独、凄苦和寂寞。
每天,我把他关在家里,下班进门后,我看到那些定格的场景,我的心越来越沉重,那是一种难以呼吸的刺痛之感。
场景①:老父亲蒙头大睡,家里一片通亮:各个房间甚至包括客厅的灯全是开着的。问他:怎么又在睡觉?灯又开着?父亲嘟嘟喃喃一派无辜的样子:我哪知道啊?不是我开的。要不就说:我怕啊!问他怕什么?他又摇摇头:不晓得!
场景②:父亲坐床头从一个包包里翻出衣服来,这是他要换洗的衣服,然后,再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放进去,再拿出再放进去,如此反复多次。
场景③:父亲站在窗口,从打开的窗户往楼下看,不是看景色,更不是看楼下场地上的那些花儿和草儿。他两眼昏花,远处的景物一片模糊不清,他的眼睛早已看不清丈把远的一切物体了,只想听听人声,通过人的声音依稀辨析,楼下有人经过,这样他才不感到孤单和寂寞了。
场景④:父亲一手柱拐棍一手拿拖把全身心地在拖地,慢悠悠地从房间到客厅,再从客厅拖到房间,本来干净的地板经他拖过却脏了,然而,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每每看到这样的类似情景,我的心底就被一种无法竭止的悲哀袭击着几乎落下泪来。然而当我跨进门来,急急地喊他的时候,他也不再是原来那般的兴奋,只有两眼疑惑而迷瞪地望着我,一脸的茫然,好像我也早已是个陌生人,嘴里嘟喃问我是哪一个?还说些莫名其妙的我永远也不会懂的语言,可是我分明能读懂他望向我时的眼神里渴望着沟通和理解的欲望。
从什么时候起,九十岁开始?或许更早?他渐渐就成如此不堪的模样,原本的父亲决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还依稀记得父亲在我母亲去世时那嚎啕大哭声,那时我还不曾真正明白,以为他们的恩爱所致,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时候父亲就知晓:孤独和寂寞将会伴随着他的后半截人生。
母亲在68岁那年脱离桎梏她多年疾病的折磨,离他而去的。从此,父亲就开始了他一个人的孤独旅程。
我记得以前的父亲一直强壮无比,像头黄牛似的强壮。祖父去世的早,他很小就担负起全家人的重担,一直尽着老大的本份和义务,把四个兄弟拉扯大,成家立业,再分单出去过。而自己家,他一人做庄稼活要管九口人吃饭,每天天不亮出门漆黑才进门,不知疲倦,永不停息地劳作,没有疾病,身体硬朗而手脚勤快麻利。干活再晚回来也会给三个孙子轮流洗澡,直到孙子们一个个长大为止,一个个出息了为止。看着聪明乖巧的孙子,那是他最最满足也是最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他曾当任过村的大队长,做过多年的生产队队长,是一个没有一丁点私心杂念的大好人。他十八岁就入了党,党龄早已超过了70年。
八十五岁那年,他还一个人住在老家那所房子里,种了一大片菜地吃不掉到处送人。
父亲原本对生老病死毫无畏俱,胆子也忒大,哥嫂搬城里居住后,他就一个人在山里老家,老家的房子,是座独门独户,就坐落于山脚下,可他说行的,什么也不怕,一切好得很呢!而现在的他却对生死不再像以前那样的心安和平和了,常常对我说,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啊!其实我明白,他也惧怕死了,特别是听到现在的人死后不准用棺木,都进大烟囱,可能更恐惧了。有回他对我说:我死了后你不要马上把我烧掉啊!要放家里两三天后再烧。我问:为什么呢?他答:有的人死后两天又活过来了啊!他一天到晚尽瞎想些什么啊?这样没由头的话语让我很是震惊。
原来我能带他下楼,到楼下公园散步去,原本他能抓住扶手还能自个儿走下楼去,从六楼下到一楼,我们只消一溜烟工夫,他却需要爬小半天时间。今年,我是没办法带他下楼了,看见他无比渴望下楼的眼神,我是背不动他的,要不然背他下楼也好啊,或许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带着他过,尽我的所能,给予他尽可能的关爱与照顾吧。
现在的他真的老了,老得早已不关心四季的更替,不关心窗台上那几盆花草的枝繁叶茂,也不关心花开花落,更不会给这些花儿浇水了,原来的他多喜欢给这些花草烧水啊!现在他只关心今天有没有太阳,每天起床后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有没有太阳啊?即便到了夏日也还这样问,有了太阳,便坐沙发上打盹晒太阳。
一个人整日无所事事,百无聊奈,那是怎样的一种境地哟!我何尝不知道父亲那颗孤独无奈、难熬无法打发的时光?父亲本是个热闹人,最怕的是孤独,偏偏孤独如影随形。
如果说白天的孤独若隐若现,终还能打发过去,而黑夜的孤独更加凶猛而强烈。这份孤独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无所寄托,来自周围环境的难以融合,来自人生未来和生死的不确定性的渺茫无助,就跟梦游似的,误以为梦境就是生活,生活也是梦境,很多时候,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梦魔下,这样的极端无助时,从床上爬起,坐床沿直等到天亮。实在凄苦无奈时,就拿起那把电动刮胡刀,半夜里,刮那早被他剃得一干二净的胡子,再不,就起来拖地,从房间拖到客厅,直拖到天亮时分。
随着孤独而来的还有内心伤感的时不时地涌现:认识的许多人大都已死了,亲近的人却又都在嫌弃他,这让他备感痛苦和绝望。绝望中,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死,他便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而在死亡面前,他又想到最亲近的人能来看他最后的一眼,哪怕这人只是他想亲近的人。
终于有大把时间想到死,怎么死?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或许人只有死了,才不会这么痛苦和绝望,盲目的活着,生不如死吧?更不知还能活多久?其实活多久也是一种更大的折磨。如果是死,最好是悄无声息的,就像秋天里的一片叶子,悠悠摆摆,飘然而下,再归入泥土。他已经走完了人生诸多的可能性,只不过再过一眼就可以望穿的生活罢了。
人活到这样的年龄,大脑萎缩了,痴呆了,但是还不至于躺床上拉屎拉尿,这已算是很不错的了,因此,我非常庆幸,感谢上苍还算眷顾我的。
也许在世界的许多角落,有很多这样的孤苦老人,有许多凄苦寂寞的心,等待人们来温暖。如果我们的幸福之杯已经满溢,请大家千万别忘记了,请多匀一点温暖和爱来给予他们,哪怕仅几句微薄的温馨的话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