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春（一）

吴砺

北京的初春

（一）

马上就要去北京实习了，现在该是去找那个女孩的时候了。上午我拿着一本德莱塞的小说《天才》在图书馆大厅离她很远的桌子旁坐下了。女孩子显得有些不安，不时朝窗外看着。我记得这孩子看书最大的特点是眼光很少从书桌上移开，这次她已发现我在对面了？我看小说终于进入了角色，逐渐地忘了周围的一切。课间操时间到了，我恍惚地觉得女孩从我身边走过，抬头一看，女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下午我在图书馆的杂志室中呆了很久。大学时期杂志室早已成了我青年时代心灵的避雷针，每到考试复习最紧张的时间，我总是将一半以上的时间花在杂志室中看杂志，那杂志上所展示的平凡人艰苦的奋斗史比书籍中历史上英雄人物的故事更易打动平凡而怀有英雄梦想的我。然而这次我看的是一个长篇爱情悲剧的报告文学，主人翁不幸的命运深深地感动着我，我不由热泪盈眶。现在正是需集结勇气的时候，不能再读这样的文字了，我赶紧丢开这篇文章，回到了宿舍，从一个同学桌子上拿走了一盒香烟，来到了教学大楼阴暗的走道中，连续抽了几支烟，才使自己平静了下来。除了儿童时代大人结婚时我们作为孩子分到过一支香烟，抽了两口就扔了的记忆外，还有的就是上次见这个女孩前抽了三支烟，我还没有抽烟的其他记录。

还是果断地去找这女孩子吧。事实上我非常想打听她的地址和班级，但我不知怎么去问。我除了本班同学外，与外班同学几乎没有任何交往，似乎也无人可求助，无人可帮忙，最后只有一条路，就是自己直接找这个女孩子问去。

我已记不清我是怎样又鼓足勇气将女孩带到自习室大厅旁边，向女孩直接问起她的姓名和班级的。我只记得窗外西方天空中还有微微地露出最后一片余辉，女孩羞怯地告诉了我她的姓名和班级。女孩子那一刻的音容开始长久地铭刻在我的心中了。我记得我好像对女孩子说我马上就要去北京实习，并向她表示感谢后就独自走开了。

此刻的我仍不知谈恋爱是什么回事，该怎样去做。我只是觉得有了女孩地址我就可以写信给她了，这几乎是我唯一知道的谈恋爱的方式。如今，女孩子地址知道了，这一阶段任务也就完成了。恋爱是去北京以后的事了，现在可心安理得地办该办的事了。

（二）

第二天上午我和同学上街买些东西为去北方的行程作准备。到吃午饭时间了，其他同学都已走散了。我和谨在一家小饭店就餐。一个衣着破烂的老太太颤巍巍地站在桌边要饭。我将桌上的饭菜倒了一些到老太太的碗中。“你认为这样做就是所谓的善良吗？” 朋友善意地微笑向我问道。“不，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同情心，我想是因为面子。一个老太太拿着一个饭碗在这里，我无法若无其事地吃自己的饭。我总是常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这个老太太一样，我也希望别人往我的碗中加一点饭。再说，这样的机会我们一年也只能碰上一两次。给予别人一点对于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啊。”我这样为自己行为辩解着。

回到宿舍，房间里已被将出远门整理行李的同学们弄得一片狼籍。大学的学习生活到今天已是正式结束了。进大学初那支对大学生活幻想的蜡烛已基本燃尽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残烛了。

下午我又去了图书馆，那女孩正从图书馆门前台阶向下走，我无意中抬起了头望见了她。我感到我的目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注视着她，像一个孩子注视着从白云中浮出的月亮一样平静，女孩子略带一点慌乱神情同样地凝视着我。我们没有打招呼，女孩子走过后，我内心立即责备自己起来，你怎么能以这样平静的目光看人？这样的目光让别人怎么想呢？如果一个声称爱你的人用这样目光看你，那你的心情又会怎样呢？为什么你会这样平静地注视别人呢？难道你根本就不爱这个女孩子？

晚上父亲来了。我带父亲在学校转了一圈。父亲欲言又止，似乎又有什么心事。我与父亲来到了旅社。先谈了一些杂事，渐渐父亲开始责备起他哥哥来。我知道父亲对伯父一直是很有意见的，但这次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来责备他呢？

“你大伯在家乡给你提亲，没有经过我们当父母的同意，就擅自做这件事，闹得家乡满城风雨，我们当父母的根本下不了台。”对方是姑父家的大女儿，据说在一个大工厂车间当团支部书记，经济条件也很不错。“我们一直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血涌到我了的头上，一种愤怒像暴风雨一样涌进我的胸中。“我不会为此事承担责任的，谈恋爱的事还是让我自己来解决吧。”我冲着父亲大嚷起来。

“这是什么话，我们谁要让你承担责任了？我并没有说我们当父母的要你怎么样，你发什么火？”父亲被我的态度激怒了。

“我有些激动，请原谅。我原来的意思是要让我自己去找自己认为合适的人。”我低下声来说道。

“不要认为你一个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厂里追求这女孩子的大学生有一群呢！”父亲余怒未消地说道。

“我并不是说我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是说我要自己去找。”我的声音更低了，低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了。

一阵沉默之后，这件事也就暂告一段落。父亲送我回校，叮嘱我在北京要注意的事项，如凡事要多动一些脑筋，不要说冲动之类的话。在大学读了几年书，我好冲动的性格仍一点未变，同时办事还是一根弦，不知动脑筋，办不好事。父亲顾虑重重，为此我心里非常不舒服，尤其连出门还让父亲为自己担心，心里就更不痛快了。

（三）

北上的列车开动了。合肥的天空阴郁而没有一点生气。我随手拿起一本小说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车厢外飘起了濛濛细雨，车厢灯光幽暗地照在人们疲倦的面庞上，我心中一片空空，茫然地看着外面一串串路灯飞快地向后掠去。

黎明时分，我突然被惊醒了。列车正在通过黄河，而天空正露出淡蓝色的晨曦。黄河北岸的土地色彩给了我这个从未上过北方的青年特别深的印象。上午阳光和煦地照耀在北方干燥的大地上，不远处一排白杨拖着修长的影子峭立于大地上，这枯黄的大地虽见不到一点绿色的影子，但却显得极为和谐和宁静。路基一旁的铁轨平稳无声地向后逝去。

我来到了列车车门旁，从车厢底部传来车轮撞击铁轨时昂奋的爆裂声，使人强烈地感到时光的流逝。作为少年时代向往的北京古城就要到了。

（四）

“我如此地思念着北京，

如白云依恋着山岫，

清泉向往着海洋，

游子梦中依偎在慈母的膝下。”

这是我少年的读过时文革前一本新诗集中一首让我难忘和感动的诗句。如今我真的就要来到北京了。

北京终于到了。北京车站上空辽阔深远蔚蓝色的天空给了我极深的印象。一直生活在南方的我从未看到过这样蓝、这样纯粹、这样高远的天空啊！初春的北京城一下把少年我的灵魂带进了她无际的蓝色天空之中！我无法不为她而感动！

我看见了红色夕阳下古老的北京城，她的一切如鲜艳色彩的影片从我的眼前流过。当我们到达玉泉路科学院研究生院居所时，已是傍晚时分了。我和几个同学迫不及待地沿着郊区边缘的长安街马路散步。

这是一个北京初春的傍晚，长安街郊外的道路两侧高大的白杨树干直伸天空。清凉的晚风仿佛吹透了人的肺腑，笔直宽广的马路与两侧高楼衬托着的天空使人感到心胸豁然开阔和一种淋漓尽致的爽快。西方那辽阔的蓝白色天幕与高大的白杨树枝相衬映，呈现出一种透心的平静，而东方的天空此时已变成醉人的深蓝色，渐渐整个天空都变成了令人心醉的深蓝色。回到玉泉路时，只见一层隐约可见的白杨树树影映在深蓝色天幕上，一颗星星在树顶上闪着明亮的光芒，四周呈现出一片让人心醉神迷的平静。

第二天的傍映整个天空散发着几层松疏的墨云，云隙间露出了一种灰白色的天空，你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对你特别生疏和陌生。

晚上我给云发出了到北京后的第一封信。

（五）

除了一年前在上海实习过一个月外，北京之行算是我第二次出远门。我们被安排在研究生院一间平板房内，两个系二三十个青年人同住在一个大宿舍中。对于一直生活在南方的我，北京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晚上有嘶嘶响通过散热片送来的暖气，夜里洗的衣服湿漉漉挂宿舍中第二天早上竟然干硬得像晒干的牛皮，这与南方冬天时衣服挂在太阳底下几天才能干透有天壤之别啊。

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醒来时，已是上午八点左右了，平板房房门打开着，室内一片幽暗，室外阳光特别灿烂耀眼。

昨夜的狂风早已平息了。万里洁净的蓝色天空美得让人难以置信，没有比北京大风过后更美的蓝天了。我写下了平生第一首诗：“天空”，并写上了注释：

“美的享受与感受永远只是当时那一刻。无论如何它不能填补人们对于生活中的爱的渴求，生活本身才是生命的基石。当你正读着书，或是正痛痛快快地游玩一阵之后，往往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寞与彷徨袭来，当你仔细分析这种感觉来源时，你就会感到那寂寞来自对于爱情的向往与渴望。”

上午我独自一个人去了军事博物馆，一直到博物馆下午关门才离开。这里旧物依在，斯人已去。不见当年嘶杀声与枪炮声，一种寂寞之感笼罩着整个展览大厅。

我疲倦地走出了展览馆。人们相互嘶杀，再永恒的消失，很多人在青春刚开放之时就凋零了，这是人生的无奈还是人生的幸运？这曾是一类人生活的方式。至少我们这一代不必以这样方式生活了，但我们又应当怎样过一生才是有意义？一种对人生的迷茫和寂寞感弥漫在我的心中……

吴砺

选自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瞬间》

那一抹、黎

准备吐槽的：北京的春天干我何事，又一看，是吴砺先生你的作品，就要洗洗读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