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颜薄命

西园采桑

蓝颜薄命

放学是被自家的货车轧死的。那年他贩运木材到淮南，过桥时怕交警查超载（当时驾驶室中多坐了一个），鬼迷心窍，居然不跟司机打声招呼，就拉开车门跳下去了。吊诡的是，过了大桥，车里三个人才发现放学不在车里，停下来看，放学无头的身体还在桥那头扭动。

惨祸于今有二十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却常常还在眼前——那年代，他是乡下少有的帅哥。许是当过兵的缘故吧，他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英气逼人，而且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笑就两个酒窝。

他十六岁就去当了兵，部队里当了首长警卫员呢还是司机，反正年代久远，无法考证了。当时深得首长喜欢，风传这位首长还想把女儿嫁他。那两年该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

后来不知陷入什么政治旋涡了，他突然就复员回乡了。还记得他回家的那个秋天的夜晚，村庄西头突然人头涌动，都挤在方大奶奶(放学老妈姓方)家里，大人发烟，小孩子们都有糖果，乱哄哄的的好不热闹。居然有人响亮地叫我的名字：还有某某喂，可发糖果儿了？

按辈份，他是我们的远房小叔。那时我五、六岁吧。西里糊涂的，并不晓得复员是怎么回事。回到家，发现父母、哥嫂脸上并未有拿喜烟、喜糖时应有的喜悦，神情都有些诡异，讳莫如深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村庄从西到东的大道上从未有过的被扫得干干净净。是放学扫的，他在部队训练惯了，会起早，勤奋，爱整洁。虽穿着宽大的银灰色军装，没有了鲜红的领章，还是帅得不得了。

以后好多年，他就生活在他的厄运中。那年头“地富反坏右”们的日子都很不好过——一点点风吹草动就给拉出去先搭戏台，义务劳动，然后上台斗一斗、大街上游一游，极尽凌辱。放学属于哪个范畴呢？“反”还是“坏”？我不清楚，只晓得他从此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了。

放学的亲事更是东不成西不就——那年头，讲政治、讲成份，谁愿跟个“四类分子”低人一等啊！尽管家里父母疼惜，兄姐友爱，他们家因为劳力多，工分也挣得多，经济并不比别人家困窘，媒婆却一个也不上门。三十多岁了，才花了一笔钱，和一个怀着孩子的小寡妇成了亲。

小寡妇长得倒是漂漂亮亮的，皮肤是晒不黑的那种白里透红，头发也乌油油的，就是有点弱智，傻呼呼的，喜欢望呆、佯笑——看人就死死盯着不转眼珠子；没什么事儿也能一个人笑上半天；磨子一样地推一转，才转一转，要人安排着做家务活儿。前夫因为害怕生产队里开会批斗他（那年头各种工作队轮番下村，一天到晚开不完的会，“抓革命促生产”，看某人不顺眼了，一丁点小事，就找个由头批斗下），上吊自尽的， 自尽前舍不得死，去跟躺床上的妻子说：银华，我走了喂，你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啊！

银华回答：开会去吧？！我晓得了哦。

照迷信的说法，银华命硬。跟了放学后，还生了一儿一女。傻人有傻福，有得吃、有得穿，成天乐呵呵的，丝毫没有失去前夫的悲痛。

七几年吧，放学的事得到平反。上面来了人，带着公文到公社、大队，大会上宣布说他那事儿是冤假错案，予以平反，并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

放学终于得到解放，联系一起“犯事儿”的战友，有的刚从狱中放出，有的在那次事件中被抢决。幸存的几个战友抱头痛哭。

放学终于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在人前行走了！他拿着不多的几千块补偿金，开始做起小生意。开头收些柴草山外卖，后来贩树到淮南矿井搭架子。钱不够就找信用社贷款。有一回请了一大桌，都是信用社及公社有头有脸的人。

做生意赚了点钱，他买了部收录机，放着些甜腻腻的歌曲。这在小山村里简直是轰动性的新闻，大家都去听那些磁带上的歌曲，邓丽君软绵绵的声音简直把我们都迷死了，一有点空就往他家跑。

他那时其实并没工夫老呆在家里了——生意忙，田地承包后，农活从来指望不上他那弱智的妻子，都是放学一个人的事儿。大家也不等他，去了就打开收录机，随便听——不管过去还是后来，他都是一个十分和善、热心的人——村里人找他帮啥忙，只要能办到的，一声就是。见大家如此喜欢他置办的这大家什儿，比他自己享受了还开心。

这段时间，放学是忙碌的、充实的、快乐的。

我那时高中毕业正迷茫，有一次遇到放学，他说：为什么不去大城市闯闯？趁父母还能动？如果没有门路，我帮你淮南那边看看？

那个时候打工潮还没有涌现，山里人的思想固步自封，不大敢有所行动。当时为什么没有听他的话，起码让他带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也不明白。

还有次去城关参加民师转正进修考试，明知没希望还是想再试试运气：不是担心考试过不了关，而是我没有资格——那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必须是78年以前的民师才能参加考试。考完后就在大街上漫无目的乱走，心里像有十五个水桶上下晃荡。这时遇见了贩树回来刚下车的放学，他很热心地问我情况，安慰我：不要太着急，这次也许有希望呢！即使不行，也不要一棵树上吊死。然后说他有个熟人在教育局工作，要不要帮忙走走关系？

好言一句三冬暖，我记得我当时真的是十分感动。

放学这人吧，可谓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有了点钱，几次三番地把房子推倒重建，还记得他家那墙壁总粉刷得雪白雪白的，家里总要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房前屋后各有一个攀着牵牛花的竹篱笆围成的小园子，一年四季花红柳绿的种着菜、种着花、种着草。

田地到户后，他还想把一个总冒泉水的田挖成鱼塘养鱼。那时候的农村还没有挖土机、推土机，全靠人力，因工程太大才罢了手。

再后来他就买了辆二手大货车、请了个司机跟着他往淮南贩树木。车太旧吧，总是坏，总得修理。出一趟车回来就累得个贼死。放学那段时间黑了，瘦了，身心俱疲，他挣这钱其实十分辛苦。

记得夏天的一个傍晚，大家在一起乘凉。放学跟父亲谈闲时，叹了口气：晓得这样，不买这破车就好了，太淘气，还贷着款呢。

没过多久，就出了事。

放学走后，年迈的老娘（父亲早几年就因病过世）就跟老大过日子去了。银华带一堆儿女没活路，就改嫁了。那个带来的大女儿似乎也有点遗传母亲的弱智，呆呆的，见人不晓得说话。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吧，就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那年头，居然还有做童养媳的，奇怪吧？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要说那银华也真够命硬的，这次改嫁的是一门三光棍中的老大，她过去后又养了个女儿，不到一年老大就得病死了。她再次嫁给老二还是老小，谁也不清楚，但最后的结果是剩下的弟兄两个也接二连三的过世了。那边族人怪银华命硬克夫，总给脸色瞧。没办法，这女人又带着一堆儿女回到放学原来的破房子里来过日子。好在儿子渐大，能跟人出去打工了，小女儿也不拖累人了。

她的大女儿这时已经成家生子，因为得遇一个能干的婆婆，在这个婆婆的调教下，出息得嘴一张、手一张：家里洗衣浆衫，田地里种稻收麦，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且能做得一桌好饭菜，待人接物居然落落大方。

放学的儿子却不大争气，跟人后面学装璜，挣了些钱，却不晓得如何过好日子，有点钱就打牌，总没钱赡养母亲与妹妹，三十多岁了才从贵州那边买了个老婆生了孩子——大概是成长的岁月中缺失父爱与管教吧。

幸亏有个大女儿，还时刻想着娘家。自己家的田地种完了，再帮着种娘家的。买化肥、农药、种子，请人犁田打耙之类的费用都得自掏腰包。许多年无怨无悔的帮着那一大家子，慢慢把日子熬过去。

说来奇怪，银华最小的那个女儿居然很像放学，长得好看，人也精明。先嫁了个不成器的，一年后就果断离了。后来看上了个小包工头，就主动追求，成功嫁过去。跟后面走南闯北搞工程、修铁路，慢慢就成了点气候。两口子看家里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凄惶，大姐负担许多年，也该松松劲了，就把他们全带去工地打工，总算是苦尽甘来。

这个大家庭终于没有散，全仗一头一尾、两个与放学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妹，放学的在天之灵，怕是怎么着也没想到吧。

唉，蓝颜也薄命啊。

覆盆子

拜读过，心纠得生痛，放学的一生令人惋惜，一个乐观、积极向上、又乐于助人、齿白唇红的帅男人，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走了……都不敢想像他的那些苦难！

西园采桑

覆盆子 发表于 2016-5-4 15:37
拜读过，心纠得生痛，放学的一生令人惋惜，一个乐观、积极向上、又乐于助人、齿白唇红的帅男人，就那么无声 ...

是啊，有些东西真的无法回忆，太痛苦。如果他生在今天，情况会好得多吧……可惜历史无法假设，生命不会重来。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南风醉

一朵花谢了，心疼。但所有的美好在善良的人们心中永存！

西园采桑

南风醉 发表于 2016-6-8 20:56
一朵花谢了，心疼。但所有的美好在善良的人们心中永存！

是的，这也正是回忆的价值所在，哪怕是惨痛的回忆。
谢谢您阅读并留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