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的水烟袋

覆盆子 · 发表于 2016-10-22 09:10:05

本帖最后由覆盆子于 2016-10-22 15:19 编辑

几个老同学凑到了一起，就如三伏天烧炉子 ——真够热火的，聊得最带劲的话题依然是小时候发生在身边的那些耳熟能详之事，不知是张三先说到上辈人抽黄烟轶事，还有李四唠叨那个时代的烟袋（烟斗）。某君绘声绘色学起前辈点烟的神态，惟妙惟肖，给酒桌上增添了不少的笑料：吹一口纸捻子（点烟用），点烟，吸烟，一气呵成。他用嘴“噗”吐出的那声，味道——神似！那是相当的地道。

后来又扯到烟丝的制作，某君讲的头头是道，俨然自家做过似的，讲上辈人制成烟丝的过程，既复杂又严谨：把烟叶晒干，用毛笔在烟叶上涂抹一点香油，压住一片，再涂，还在扎好的烟叶上喷口酒，说是酒可以防止烟丝霉变，加油是给烟丝添上香气，扎好一把，用铡刀切成细丝，最后用报纸或是牛皮纸包好，吊在房梁上，想抽烟时候取出一点，剩下的再包好放到房梁上挂着，他最后总结一句：这样制作的烟丝一点也不比现在上百块钱一包的香烟差。

听此妙赞，我的眼前也不时地浮现出我的伯父抽烟的那些鸡零狗碎。伯父有只金灿灿的大烟袋，那是用黄铜做的，精致、时尚、高端、厚重又霸气，那可是谁也不能动他的宝贝疙瘩。它不同于别人家的烟袋，别人家的都只是简易烟袋，是用竹子做成。山里满山遍野都是野竹子，随便找一根粗细适中，连根挖起，根部做烟袋头——装烟的，烟杆一尺见长，把中间掏空就OK了。稍好一点的烟袋，也就是把烟袋头用黄铜片裹挟一下，如果在烟杆上再配上挂坠，挂坠一般用细绳串颗桃核，或是一颗核桃，就算是上好的烟袋了。但跟伯父的黄铜烟袋相比，那就差远了。

伯父抽烟的样子也相当的享受，他用三根手指头先捻好烟丝，捻成一个小圆球，装上烟袋，点烟的也不是纸捻子而是火香，吹一口火香，点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大烟袋就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咕噜”声。那时，我就非常好奇，这大烟袋里装的是什么呀？是水吗？我越想把那“咕噜”声搞清楚，伯父总让我干着急，曾趁伯父高兴的时候问他，可是，伯父微闭的眼睛只沉静在自己的享乐中，根本不答理我，也不拿我当回事。

有一天，我在伯父家找弟妹玩，瞥见大烟袋就放在大桌子上，我想对它研究研究，拿起烟袋，左看右看，也看不到里面到底有什么明堂，我就把烟袋倒过来，里面流出的就是脏兮兮的黄水，这时，只听身后一声断吼：做么事！吓得我扔掉烟袋转身就跑。直到今日，百般好奇的我也还是没弄明白，只知道那种霸气的大烟袋叫做水烟袋。

那时候的烟叶都是自产自销，伯父制作烟丝的工序也极可能像某君说过的那样吧？！我已全然忘记了，只记得伯父神仙一般的享受，那就是坐在自家门口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抽他的黄烟，当然那都是在傍晚纳凉时分，好象这人世间再没有比此享乐更高极的享受了。现在想想，庄稼人累死拼活，一年到头死做苦做，然而食不果腹，我的父辈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而他们却毫无怨言，甘之如诒。难得伯父还有这样的爱好，劳累之后的自我陶醉，当然也就乐在其中了。

我对伯父的印象就止于他的大烟袋，如果还有什么特别印象，那就是对他的死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伯父的一生在我看来是悲惨的一生，年轻时，老婆生孩子难产走了，孩子是踩花生，也就是生产时，孩子的脚先出来，那时候的接生婆，都是年龄较大的老婆婆，其实根本不懂得接生，只凭经验，见孩子的脚先出来了，她直接去拉孩子的脚，想把孩子给拉出来，最后孩子没拉出来，产妇却大出血而亡，这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后讨的伯母是个寡妇，带着她拖油瓶的四个孩子嫁过来的，嫁伯父后又生养了一对儿女，伯父的负担可见有多重，一个人要负责七张嘴，那得怎样磕着命的苦做才能温饱？

伯母带过来的堂哥与我大哥同年，那时，我的父亲好象还是村大队长，按理说，我家条件应该比伯父家稍好一点，可好学的大哥却因家境困难都没能读完初中，而堂哥却在伯父的庇护之下顺利地读完了大学，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伯父的为人，然而，我感觉伯母对伯父却不怎么好，伯母就是那种很“轴”（脾气很倔）的一人，可想而知，伯父活的自然辛苦，连我都能感觉到。伯父的累不光是身累，可能是身心俱疲，要不然，怎么会走那条道呢？

记得那是一个下午，伯母急忙忙跑到我家，对我母亲说：你去看看，我家那人……我也跟在母亲身后一溜小跑，跑进伯母家靠东侧的卧室，只见伯父身穿白衬衫吊在房梁上，母亲一呐喊，邻居们也都跑了过来，一起把伯父从房梁上解下来，我瞅见，躺在床上的伯父两眼暴突，已经没气了。

那天，村子正召开批斗大会，伯父当过一段时期的保长，身上背负着永远抹不去的污点。我没有见到批斗伯父的场景，那一定是给伯父身心疲惫的最后一击，家人又不曾关心他，哪怕是语言上关怀他一句也好，都万念俱灰了吧？听伯母哭着说道：“昨晚上一宿他都在抽烟，也不睡觉。”我能想像他坐在那间小黑屋里，一个人慢慢地吞吐着他“最后的晚餐”，没有一个人过去安慰他一声，那是怎样的“垂死”挣扎？又是怎样的度过这不眠之夜的啊！第二天，当他那可怜的活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尊严也被剥夺的时候，选择那条不归路应是他早思量好了的。生活的苦难没有击挎到他，而精神的掠杀却完全打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