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的但丁：诗人‧思想家‧男人》（下）

吴砺

              

                     《全新的但丁：诗人‧思想家‧男人》（下）

“弗朗西斯卡·达·里米尼是但丁在《神曲》中创造的第一个、也是让一些读者印象最深刻的人物。第二个人物是法利纳塔·德利，乌贝蒂，在说到圭多·卡瓦尔坎蒂时已经提及了此人。①他对自己在地狱中遭受的惩罚毫不惧怕，仍然牵挂着和他生前一起遭受流放的同党，而与他同处异教徒圈的同伴卡瓦尔坎蒂的形象相比之下则显得渺小，这里说的卡瓦尔坎蒂就是但丁的挚友圭多那爱抱怨的父亲。但丁在创造人物形象方面极有天赋，历经若干世纪，一直深得读者之心。我们不难看出，但丁对地狱的描写借鉴了早期的传说，但对具体细节的选取，对人物言语和语调的刻画，对人物怪癖的关注，让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这些都是天赋的体现：，这种戏剧表演绝非简单的继承借鉴。这些大师级的人物刻画，弗朗西斯卡，法利纳塔，皮尔。戴勒。瓦因( Pier delle Vigne)，布伦内托·拉蒂尼，尤利西斯(Ulysses)以及乌戈利诺( Ugolino)，个个栩栩如生，演员们在台上并不需要额外的指导便可加以演绎。但丁在写作时，脑海中一定是此般音容笑貌。他大声朗诵自己的诗章时，一定也演绎着他们的声音。在关于《论俗语》的章节中，我们已经看到但丁是个高超的模仿者。P199

但丁在灵魂变形方面的编排设计是大师级的。迄今已出现5个盗贼，全部是佛罗伦萨人，分别是：阿格内洛( Agnello)、恰纳( Cianfa)、布奥索(Buoso)、弗朗西斯科和普齐奥(Puccio)。听到其中一个名字时，但丁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手指从下巴延伸到鼻子，示意维吉尔倾听。这一动作十分形象，跃然于读者眼前，或许作者但丁也自觉十分形象。他接下来要描写的让人难以置信。但丁警告读者：他犹豫是否要写下来，虽然是自己亲眼所见。一条六只脚的蛇扑向其中一个灵魂，缠在他身上。蛇用中间两只脚抓住灵魂的肚子，用前爪抓住他的胳膊，毒牙咬在他双颊上，后脚伸展于大腿上，而尾巴穿过其间，伸展到其后腰上。P246

但丁在这里回望和反思历史长河和当今时代人与人之间泯灭人性的残酷和屠杀，深感绝望。他所能做的只是将屠杀的意象再现于那些散播不和、损害人类和平统一的人所遭受的惩罚中。

假使一个人显出他的肢体被戳穿，

甚至一只脱落了底板或侧板的水桶，

也没有像我看到的一个幽灵裂得那样宽，

他从下颚裂开到那放屁的洞穴。

在他的两腿之间悬着肚肠；

脏腑和那把吞进去的东西

排泄出来的臭囊都露在外面。

这些无疑是但丁使用过的最粗俗的语言。这里到处是残肢断臂，高贵的方言自然无法胜任描画之任务。为了产生让人恶心的效果，但丁借用了屠杀的画面。他知道自己在描述什么：他上过战场，见过屠杀的场面。P264

这一章不仅描写了但丁其人其思想，也反映了但丁是为何种大众写作。显然，但丁认为自己不仅要教化、还要粗俗地娱乐大众。在这两方面，他都同样技巧娴熟。P274

如今，但丁及其听众面临着一个作者没有把握的话题。若要描写所有的地狱岩层都重压于其上的那个可怕深渊，需要使用一种粗粝、险峻的语言节奏，但他却无法驾驭，因此他是带着忧郁的心情开始这一章写作的。描写宇宙的底层可不是一项轻松的任务，幼稚儿童的语言自不适合。但丁请求曾帮助安菲翁围绕底比斯建墙的缪斯前来相助，确保自己的语言能够再现真实。P283

但丁深知自己的文学功力。1300年，即作品中虚构的时间，他已经被奉为佛罗伦萨最杰出的诗人。在写作《神曲》时——很可能是在1315年左右，虽然仅完成作品的一半，但丁已经十分清楚地认识到他已经超越了所有迄今用意大利方言写作的人。他需要警惕的是自命不凡之心态。他的天分是上帝通过缪斯诸神的赐予，但丁在请求她们相助的时候也十分慎重。欧德里希接下来所发表的评论则是针对但丁而言。名声只是一阵风，不停地变换风向：若但丁年老时死去，就会比乳臭未干时死去在1000年后名声更大么？然而1 000年对永恒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今离但丁去世已近700年了。不管他身后的时代是更荒蛮还是更开化，再过3个世纪，若非所有的文化价值观均被颠覆，那么但丁将很可能仍会被视为欧洲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T.S.艾略特说：“但丁和莎土比亚是现代世界二雄。此外没有第三人。”①但丁自己，即使在他最骄傲的时候，可能也无法预料到这一天。P357

这种形式的不断变化引领但丁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化艺术形式，具普遍、永恒的意义，但又具有当下的紧迫性和人文关怀。同时，也引领但丁看清了真理，明白了人们可以在善恶之间自主抉择，通过人类的“实在的形式”-上帝将其创造为身体、理性的思想与灵魂——对其进行了思考。思想与其他存在之间的交流便是一种神圣的信任。在写《神曲》时，但丁希望能体现出这种信任来，同时也可让他人效法。在完成这一任务时，他尽最大的才能展现出了自然之爱和理性之爱。P374

在但丁时代，户外戏剧表演、寓言式的盛会、假面舞会、游行在佛罗伦萨和其他意大利城市随处可见。人们用五彩的颜色、服装、歌舞来庆祝圣人的诞辰以及其他公共事件，庆祝活动不仅在街上，而且还在河上举行。因此，但丁决定在《神曲》中组织他自己的盛会，便不足为奇了。他选择的地方便是伊甸园。

但丁抵达伊甸园一章是《炼狱篇》的最终高潮。维吉尔和斯塔提乌斯跟随在但丁身后，而但丁急切地步入一片翠绿阴凉的林子。林中的鸟儿在高枝上歌唱。他们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在对岸，明亮的草地上点缀着红黄掩映的花朵，草地上一位美丽的女子婀娜而行，一边歌唱，一边采摘一束花QcD 此时听众们的好奇心被点燃了。这会是贝特丽采么？她并非贝特丽采，那她究竟是谁，但丁自始至终未加说明，只说了她的名字叫玛蒂尔达（Matilda）。①但丁看见这名女子便想起了冥界女神普罗塞耳皮娜( Proserpina)在草地上被冥王普鲁托( Pluto)抓走的情节。她中丘比特之箭时和维纳斯一样美丽，也不输给利安得( Leander)为其勇闯赫勒斯滂海峡《Hellespont》的海洛( Hero)。玛蒂尔达像舞者一样优雅地行进着，来到水边，站直了身子，手中满满一把鲜花。她抬起眼睛来，微微一笑。

玛蒂尔达觉得新来的人可能会惊奇自己为何微笑，便对他们说道：“这本是上帝为人类制造的永恒和平之地，但因人类自己犯下的错误，遭到了驱逐。”她解释了此地植物神奇的生长方式，溪水来自一个神圣不竭的源头。她又说，古代诗人们歌唱黄金时代时心中的想象或许就是如此。但丁回头看看“他的”诗人们听闻此言有何感想，看见两人也在微笑。

从这一田园牧歌式的前奏，我们并不能看出下面将会是什么。他们行走在两边溪岸上，沿着弯弯的溪流，来到面对东方的一处地方。玛蒂尔达说：“兄弟，仔细看，仔细听吧。”突然，一阵如闪电般的明亮扫过森林，一曲甜美的旋律穿过闪亮的空气，此时，光亮更亮，如同一道火焰，旋律也逐渐化为清晰的歌曲。但丁看见远处他刚开始以为是七株金树之物，近前来：—-看，却是烛台。那声音在歌唱“和撒那”。但丁十分惊奇，转身求助于维吉尔。但维吉尔却头一道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回之以同等惊异的表情。一列白衣人慢慢走近前来。他们头顶上，那烛台的火焰如同三角旗般飘舞，呈着七彩的颜色，如同彩虹，彼此相隔10步之遥，消失在远处。P397

在《神曲》的三部中，被读的最少的便是《天堂篇》。很多人读到但丁的忠告后便回头去寻找那安全的海滨了。①《天堂篇》最难懂，但却最使人获益。在这里，但丁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人，他矛盾的思想已经得到调合，与上帝的旨意——或如他在最后一行所说的“推（n其它星辰的爱”———达成和谐。②他知道自己正在写作从未有人写过的诗行，他需要新的读者：只有那些伸出手去主动索取天使手中面包（哲学与神学）的人才能够理解他。但他仍是个表演者，能够：，继续攫住那些一直对故事入迷的读者们。他甚至在一处戏谑他们，“如果我现在停下来，你们该多么失望啊！”

“读者们，想一想，

如果我已开始的故事到此打住，

你们该多么焦虑，

迫切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啊。”③p432

在但丁创作《天堂篇》时，贝特丽采。波尔蒂纳里已经去世超过25年了。但丁相信她的灵魂栖于最高天，即上帝之居所，她在此处和其他受到神福佑的灵魂一道，享受着永恒和幸福美景。他也相信她了解自己在人世间的一举一动，也会关注自己灵魂的福祉。在精神生活里，但丁认为贝特丽采便是指引自己走向忏悔、接受救赎的一切事物。在《天堂篇》中，贝特丽采扮演的角色便是将但丁领向忏悔、净罪的最后阶段。作为一个基督预言家，贝特丽采主持了象征教会盛衰的游行盛典，与维吉尔在《地狱篇》第一章节作出的预言一样，她也预言将有一人会为世间带来和平和秩序。①

在《天堂篇》中，贝特丽采的角色更是逐渐升华。她在解释教令时，代表的是但丁的智慧，因他的思考或加之身体之体验——不管是否借助了刺激物而得以提升——而清晰、明朗。既然但丁说自己刻苦钻研是为了理解贝特丽采，那么她便是那个引领他去理解真理——即《天堂篇》主题思想——的人。因此，在故事中，便自然应当由她来向飞升诸天的人物但丁解释众真理。P442

《天堂篇》结尾诸章代表着但丁文学技巧最高水平的发挥：多样的叙事，引人入胜的对话，惊奇、空灵如画的比喻，丰富多彩的意象，对宇宙的想象以及风格从崇高到谩骂的鲜明反差。他越往上爬，头脑与灵魂便越得升华，但是但丁这位艺术工匠，时刻留心着他的新听众们，他们虽然更加热心地应和，却依旧期待多样的叙事与精彩的人物描写。

但丁迅敏地飞升至恒星天，进入他自己的星座，双子星：

“光荣的星辰啊，哦孕育着

巨大力量的光啊，从你们那里我获得

我所有的天才，不论是怎样的天才；

当初，我刚生下，第一次呼吸

托斯坎空气的时候，一切生命之父

正和你们一起上升，一起降落；

后来，等到我蒙受了天上的恩惠，

登上那使你们转动的崇高天轮，

我被派定要经过你们的境界。

如今我虔敬地把我的灵魂

奉献给你们，为了要得到力量

走完那吸引我灵魂的艰难路程。”①

但丁如今征用所有的天赋，不仅源自他的星座，还源自他做出第一次呼吸的托斯坎区。他这是在提醒读者自己不是一个抽象的象征，而是一个鲜活的个体生命，由命运和具体环境造就。同时，他也是在为此行任务最艰难的部分作铺垫。为了完成此项任务，他不仅需要诗歌之技艺，还需要光明来理解精神和物质双重意义上的真理。P477

但丁这位基督信徒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诗人与诗中人物在此处合二为一。他为虚构世界中的自己与基督的三位信徒——圣彼得、圣詹姆斯和圣约翰之间设计了崇高的交谈。这三位是但丁可以想象到的、最崇高的忏悔者了。贝特丽采将她的门徒但丁奉上，请求几位圣人考一考他对信仰、希望和爱的理解。据圣托马斯·阿奎那说，灵魂在至福直观之前，必须在圣洁之光下，培育此三种美德。

接下来的三重拷问或许还有个人的考量。根据早期传说，但丁曾因被疑为异教徒而遭受审问。若真是如此，或这一传言只关乎他心怀不正统信仰之谣言，但丁在这里给自己创造了澄清真相、驱散疑云的机会。还据说，他在神学研究过程中，或在博洛尼亚居住时的早期，  、或据有些评论家所言，在巴黎，经历过正式的考试。无论如何，但丁在此章所创造的天堂考试，超过世间任何大学的考试，更何况有三位如此崇高的考官。P481

正如他在人间乐园时一样，但丁此时急于进入这神奇的新世界。他用目光四处打量眼前的光景。天使们飞下来至圣人处，如同蜜蜂之于花朵，而后又飞回上帝之处，如同蜜蜂回到蜂巢，一路传递着和平与炽热之爱<3）他们的面容如火焰，他们的翅膀是金色的，他们的服装如雪一样白。虽然成千上万的天使在到处飞翔，但丁仍将这美景一览余。诗人但丁祈求圣三一之神，将圣光照耀于那被扔入世俗生活风暴中的人6c）但丁心中充满了敬畏，他将自己的惊讶比作北方来的蛮夷初见罗马各种壮观之景时目瞪口呆之情。当但丁的创作接近崇高之尾声时，这位悲苦的流放者对佛罗伦萨发起最后、也是最凶狠的一击，彻底断送了回乡之希望：

我从亵圣之地来到神圣之所，

从暂时来到永恒，

从佛罗伦萨来到公正和明智之境，

我心中必然充满着怎样的惊异啊！①

他惊诧的眼睛四处打量，“时而往上看，时而往下看，时而转着圈看。”然后他便回头看贝特丽采。与他在人间天堂回头看维吉尔时的情景一模一样，贝特丽采已然消失无踪。这一大师级的结构呼应再次展示了但丁对叙事的完美控制。尽管他常叹自己无力描写圣景，在这一点上，他始终都掌控得当。P507

此时，，一道光涌入他的脑海，他理解了人与圣灵可以于化身中相连。此时，他最强大的想象力也无济于事，他只能说他的意志与愿望犹如环一般被神圣之爱推动：

要达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胜任：

但是我的欲望和意志已像

均匀转动的轮子般被爱推动——

爱也推动那太阳和其它的星辰。②

如今，但丁融入了宇宙<c。他自己以及世界的未来与上帝在一起，池对此心满意足。与《地狱篇》和《炼狱篇》一样，《天堂篇》亦以韵词-stelle结尾，犹如命定，画上了圆满的句号。P521

薄伽丘并未把《神曲》当作一部预言书，他也不认同但丁关于世界秩序应该一统于一名欧洲皇帝的至上权威的顽固看法。薄伽丘传记以及他的《详论》( Esposizioni) –他的系列但丁讲演的标题一的重要之处在于他对但丁的写作能力以及其对托斯坎语言的创造性使用——尤其是他风格的广度和多样性：叙事、戏剧、抒情、演说以及责骂——的及时认可。下面这个观点延续了700年：但丁是一名艺术家以及现代文学创始人。正是因为他的诗歌天赋以及他对神圣之爱的想象，我们迄今仍在阅读他的作品。正如19世纪诗人焦苏埃。卡尔杜奇（Giosue Carlducci）所写的：

朱庇特逝去了，但诗人赞美却留传下来了。

我们要感谢薄伽丘的慷慨与勇气、热诚的奉献：不仅感谢他制作了《神曲》手稿，收集了诸多信息，更应该感谢他用独立之思维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并勇敢地公诸于世。我们还感谢谢薄伽丘使用了“神圣的”( divina)这一形容词，正是他第一次称之《神曲》。p525

吴砺

2016.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