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日出

吴砺

                                                                                       西湖的日出

早上六点三十三分。出旅馆。

我住的旅馆离西湖断桥不远的武林路上。

      天还不大亮，我从一个小巷弄里走过。有小鸟在居民区不同位置发出几种不同的鸣叫声。

         昨天下午杭州天气特别好，今天起早去西湖白堤看日出。

      大街上有零星的居民出门，公交车己成群的出动。

        空气有点清凉，对我这样常年在南方住惯了人来说，天气稍有点冷。

        回首东方杭州市，楼房上方有点碎云染上了胭脂红。

      不小心走到保俶路上，我担心今早看不到日出了。

        六点五十一分。到达西湖边。

        北山路东侧的西湖边。南方如一张巨大宣纸上的水墨画，天空与湖面之间是湖岸画出的长长带状极淡浅灰微黑的影子，西南方水面上有两条湖心岛画出的色彩稍黑的短带，它们共同构成中间有三处断裂的环湖弓形浅色边带。

      东方的天空在变亮，有一组水红微黄的云片浮在湖面左上方，它们在水中倒影与北山路的湖岸形成一个锐角。

   

      六点五十七分。白堤断桥上。

        北里湖靠近断桥的一角为黄褐色残荷的荷塘占据。保俶塔所在的宝石山倒映在北里湖中，如一个巨大鳄鱼的尖嘴头部半潜浮出水面，西面孤山与残荷占住的北里湖东角之间是一大片灰白色的水面。

      亚光灰白色绸缎面料般西湖水面上有几粒黑色的灰尘般的水鸟浮在水面上。突然不远处的水面上的八只水鸭分为两组拍打着水面朝两个相反方向一东一西从水面编队飞起。

      东方天空上的云变成了展翅的金红色凤凰，南北方向各有一翅膀，中间长长的尾巴一直拖到白堤的上空。这真是大自然一次无意创造的云的作品与人类二千年前想象出的火凤凰形象真正天然的重合······

      天空是很淡的水红色，我突然想起十九世纪末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最著名的革命性作品＂日出的印象＂，眼前的天空像极了那幅名画的色彩······

        此刻的左边的白堤与太阳照亮的东方倒映在湖面上的光带成四十五度左右的夹角。

   

      太阳出来了，在云层中露出了一点点红黄色细块，不一会又消失了。

      一只很大的黑色水鸟在水红色彩绘丝绸般的水面上悬浮着，攸然地潜入水中不见了，又突然在离我不远处的水面冒出，再在湖面上拍打出一条长长的水纹，优雅地贴着水面飞向西方的湖面上空······

      西南方的山峦浮出了一点极浅一长列的影子······

      太阳又露出了染红了冰渣般不规则的块状，并在水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桃红色的光带······

         湖对岸左侧墨黑的带子变得更清晰了一些，而右侧湖岸则是一条慢慢变细灰黑的水墨带，它的带尖消失在钱王祠附近······那里浮出两头海豚头状向西的山影，只是那山影真是淡极了，若不是你事先知道那个位置有山，你或许会完全不会发现它们······

        太阳仍是糊糊的，不过己经呈现出完整的圆形，像裹在蛋清中的蛋黄。

        这彩色丝缎般的西湖湖面，泛着丝绸面料般的光泽，只是它的色彩中浅黄色与水红色无序不均混合着······

      对岸的水面突然形成微黄的白色横幅条，与岸边平行，不过它的右边水带与岸边之间裂出一长条浅黑色水带······

         太阳在水面上的倒映拖出的长长光带现在断成两截，一段在岸边，另一段从湖中间起延伸到我站的位置前方，它们中间隔着一段无光的水面，只是靠近我的这部分光带白里透黄，更为浓烈······

         岸边那黄白色光带正在变宽······

        我无法向你描述南面到西边那一长列无根的浮在空气中的山峦的影像是多么的浅淡，它靠东一侧更浅白一些······它是世界上最浅淡的墨影······它比中国古代山水画中最浅淡的山影还要淡，但充满着鲜活的色彩和生命力，即使它们色彩不能再淡了······

        现在对岸湖边水面上的光带己绕过我整个的视野，形成完整半环形到达白堤西端的岸边······

      太阳变得更糊了，完全不成形，它藏进一片像被炭火烤黄了白纸片状的一小块云层中······

         我现在能对你说的是，到目前为止今天西湖日出就是淡极了的日出，天上水黄色云彩也只有一小片······

         这绸缎般的西湖湖面就是以白堤为巨大的扇骨一百八十度展开的半圆扇面平倒在地面上的丝绸扇面啊······

   

         太阳突然变亮，金黄色，灼目······

         现在是早上七点二十四分。

          你能看着太阳加速变得越来越炽白······

       离我不远的太阳在水面上的倒影变成金黄色的长长法式面包棒或面包串，同时变得刺眼······只是在东岸太阳在水面上的倒影仍只是一小块······

       水鸟在无云的湖面上常如蚊蚋般的黑点飘忽不定，数量不多，却带给湖面说不尽的诗意与悠远的意境······别提它们拍打着翅膀在水面上拖着一长串水印从水面升起的影像有多美······

       对岸的山峦仍是一长列无根的浮山，似乎比刚才更淡了······

       到达白堤上第二个拱桥锦带桥。

太阳己完全褪除了火红色，变得黄白赤亮。

东方的湖面变成单一的浅黄白色，太阳在水面上的长条倒影像一串浮在水面上的白金铂片，随着波浪的起伏灼目地晃动着。

今天是大年三十的早晨。白堤上的行人极少。

      天上的云已消失干净。

      太阳在东方仍只有二丈高。东方的天空一片淡白色，它下方的水面也是同样色泽，只是它们之间是西湖东岸构成的一长条水墨色带连接着。

         太阳在湖东岸也只剩下一小片鳞鳞细腻的黄金色反光，而在离我不远的水面上却是一列金黄色糖葫芦串般的反光段带。

        现在即使世上最伟大的诗人站在我的位置也会平静得作不出诗来，因为此刻的西湖完全是是一种极度让人感到静谧的美，一种让你极度镇定的美，如同史诗中描绘的美人美貌让人惊艳，但可望不可及。

    你的所有想象力都凝固了，你变傻变痴了。

       世界上似乎还没有像白堤这样巨大的水平桌面，你仿佛站在白堤这个180度铺在地面上的巨大的画布面前，地球的另一半变成了单纯的画布上的极为淡雅的中国水墨山水画······

       这张画布上淡黄色天地各占一半，天上一个太阳，水中一个太阳，水中的镜中反映着天上的太阳······

          我想起了南宋诗人张孝祥写的月光下的洞庭湖的词：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现在只要把太阳换成月亮，你就进入诗人同样的天地一片空明澄澈------连人的＂表里＂都被照得通体透亮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此刻真正是＂妙处难与君说＂＂不知今夕何夕＂······

       七点三十八分。

         现在西湖的东岸在淡黄色的光雾中变得更浅淡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早先东岸湖边那一小片细鳞片般的太阳反光面开始舒展开了，变成一长条中间断开的仿佛无数浮动金色的鱼头攒动的光带，而另一段湖面太阳的反光光带离我所站的位置只有二丈远，我似乎伸出手臂就可以够着了。

         好一片空明澄彻的光的世界：太阳，水墨色长带的东岸，皓白如玉的天空和湖面，太阳在湖面上投下三段炽白的光带······你仿佛置身于一个全是光的虚拟世界中······

        有一两只黑色水鸟在白炽的天幕中如黑色精灵在天空中遨游······

        表里俱澄澈，表里都是皓白的光······

   

       这单纯伟大的景象！你的灵魂全都溶入这无边无际的光芒中······

         我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与父亲代达罗斯一道用蜡粘的羽毛做成的翅膀飞往太阳的神话故事，或许他并不是因为骄傲而忘形向太阳靠近，被强烈的阳光熔化了封蜡最终掉入海水中身亡，或许他当时看到我今天同样伟大的光的世界而心痴神迷，不知身在何处······

        有几只游艇在西南方向的湖面上像黑色的扁水虫浮在远处的水面上······

      水面上只有两片光亮带，前方的那一片如一片银色的鱼鳞······

        一只小船轻声从我前方的水面驶过，宛如一阵轻风第一次吹皱了西湖这无边丝绸面料······

      我身边水面上太阳的倒影此刻变形燃烧着的火凤凰的长长白炽灼目的尾巴······

   

        单纯！只有伟大天空中的白色。看不清太阳的形状和无法正视已从东岸连接到离我不到两丈远这水面上鳞鳞闪灼的光带，它是太阳在水面上显身的光龙······

眼前的世界全是白亮浩荡的光的世界。

哦，水面上那太阳的光带再次中断了，分成两组，不过靠东岸的光带一端己游离岸边退守到湖中央了。

    这大年三十的早上世界只剩下光的世界和我自己·······

我闪过这样的念头：看到如此辉煌的早晨，即使下一刻离世，也不枉此生啊······

         西南方的山峦仍然是悬浮在空气中，这约九十度视角的一长列的山影今天早上一直是西湖的一个飘渺的梦·······

       我突然发现太阳下方水面那些反光突然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我前方不远处一片光灿灿的光棒······

         白堤的设计的伟大之处是用水中与正东方成四十五度夹角的一字长堤和西湖水面将世界一分为二，在阳光灿灿的早晨在东方送给你一个纯光的世界，同时又将西南方的山峦如画屏置于湖的右前方······

      哦，右边湖心小岛宛如一个无沿的软帽半浮半没在湖水中央。

   

      七点五十三分。

    快到孤山边了。我转身看了一眼白堤另一侧的北里湖，那靠孤山一侧的半片荷塘枯叶残柄呈鲜艳的黄褐色，这里亦是一片诗意的画面······

      这伟大单纯的西湖上的日出！

      我始终没有激动。佛涅槃时的精神上的光明世界也许同眼前的光辉的世界一样·····你整个身心处在这无边无界的光的世界中，这里只有炽亮的太阳皓白的天空皓白的水······

       没有游船划破这丝绸面料般的湖水·······她如处子一样的静······

       我真不愿再向前迈步······

       这伟大清淡而光辉的西湖上的日出！

     

       现在湖面就是一片巨大的镜面，没有任何波纹，只是在不易察觉地晃动。

为什么一千多年来没有人歌颂这西湖上日出时分的不朽的片刻？

       太阳离我更近了。

       现在是早上八点。白茫茫的东方传来几声低沉的军号声。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平湖秋月＂景点伸到湖水中的平台上。

       东岸在白色水气中如浅色长条墨带。皓白的天空中无形状白亮的太阳无法直视。湖面仍是如微微凝结雾气的巨大镜面，水中的太阳在离我的两丈远的水面中微微地晃动。

      水泥平台前沿的石条台阶前的湖水中有一群一两寸长的小鱼如雨点般用嘴轻点着清澈的水面，水面下不时有它们白色闪电般的侧身翻转。

       西南方的山峦仍是如无根的山影轻浮在西湖的空气中，它们此刻是西湖无重量的灵魂的伴侣······

         这一刻的西湖真正让人体会到人世间永恒的片刻······不知佛祖当年是否让自己一直沉浸在此刻同样的思想的光辉中······

         这不是幸福，而是无欲的宁静的宇宙辉煌时刻······我的思想完全凝固在水光一色的世界中······

         对我而言，人间佛教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之一就在今天早上的西湖边······此刻的世界无阴影，无过去，无未来，无欲无念，只是充满宇宙的光华的世界······思想凝固了······

   

         八点一刻。西侧的苏堤远远地传来布谷鸟此起彼落的咕鸣声。

         尘世中的人有一刻能沐浴在今早西湖漫天的光华中，真是一种幸运······

   

       八点二十九分。我开始沿湖边环行。

        人世间最伟大的境界之一是达到佛陀心中的宁静，并在这种宁静中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思维停止了，心中一片空白地离开了湖边·······

吴砺

2017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