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河星光 于 2017-4-3 22:10 编辑
好多年的清明,我得带上女儿和外侄儿们去拜祭的,只有两座坟,除了父亲的,就是弟弟的。 弟弟在这个世上,只勉强走过了十个年头,准确地说,就是从1972年的秋天,走到1981年的春天,算起来的话,弟弟只活了八岁半。好几个孩子,早已比弟弟年长,可按要求还是应该:跪倒在他的坟前,喊他小叔或小舅。 弟弟生前没拍过一张照片,家里便无法再现他的音容笑貌。让我惊异的是,我在女儿的照片上,竟看到了弟弟的影子,尤其是女儿的一张五六岁时的照片,浅浅的头发下,标准的椭圆脸,清澈的大眼睛,不是特分明地再现了弟弟健康时的模样吗? 弟弟生来就很不幸,刚出生时,因被脐带勒住脖子,差点死去;之后又因医生剪脐带时用了没消毒的剪刀,得了破伤风。最终,他虽被赤脚医生治好了,但体质一直不如其他兄妹。因此,当父亲患上肺结核,弟弟就成了家里唯一一个被感染的人。 女儿小时候跟弟弟有点相似。一岁左右患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就是睡觉时爱握紧拳头,双脚绕在一起,自己跟自己较劲。到处求医问药,也不见丝毫成效。索性放弃治疗,只是顺其自然,没想到她三四岁时,竟自动痊愈,让全家人都称奇。那会不会与弟弟有关呢?我先前绝对不会这么怀疑,因为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后来却不能不多分疑惑,只因为我从女儿的照片中,看到了弟弟的面容。
无疑,弟弟的长相要比我秀美得多,可爱得多。也因此吧,我喜欢过他,也嫉妒过他。 我生于三月,开始叫万春,后来改为义春(因为我是“义”字辈吧),然而父亲觉得这名字没什么意义,又将“义”换成“祎”,意思是美好的春天。父亲死后,我将“祎”改为“艺”,用来彰显我的心志,也许违背了父亲的初衷。 弟弟生于十月,文学修养颇高的父亲,将他取名为胜春。确实,弟弟胜过我了,除了体质和运气。 弟弟可不仅长得标志,还要比我聪明,比我懂事。 他七岁进的一年级。学校离家不过两三里,可他凭个人之力还难以一次性走完全程,上学和放学,有时要母亲背他一程,有时则是我 去接送。也不知他上课是怎么坚持的,他的老师对他的接受能力和学习态度还是很欣赏的。他时常犯病,需要治疗,缺课自然比较多,可到了期末考试,他还是要坚持参加,最终,语文和数学,竟然都考了八十来分,在班上还算中上等,让他的老师也为他叫绝。 他八岁时,能跟我对象棋了。他虽然学棋比我晚,却也能偶尔败我一回。他下棋时特别专注认真,身形虽比同龄人瘦小,神情却似大人一般成熟。只是因为他的体质太差,常常下不了两三盘,就要躺下休息了。 1980年暑假,弟弟在家跟着母亲,我陪父亲住在县医院。暑假快结束的一天下午,父亲带我坐上本大队的一辆拖拉机,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家。当时,我以为父亲是为了不影响我上初中,才带我回来的,没想到他其实是放弃治疗,准备回家等死了。父亲就是在这一个月之后,离开人世的。
回到家时,已到傍晚,屋里还没点灯,漆黑一片。一个暑假没见的弟弟从朦胧中走出来,用力拉住我的手,一脸灿烂的冲我笑。我当时既惊喜,因为我没想到弟弟对我会这么亲热,又惊诧,因为弟弟的手指太细还冷,像一根根枯藤。一时,我好想自己拥有一种神通,能使弟弟瞬间变得强大健壮。 有一个晚上,附近的村庄放电影,我想去看。弟弟去不了,只能躺在竹床上休憩,本希望我能把他陪伴,但看出我对电影是那么神往,就很通人意地对我说:“你去呗!回来跟我说说电影内容呗!” 以前,弟弟去县城住院回来,总要带回好多东西,有电池,放进电筒里还能显亮;有弹子,洗干净还闪闪发光;还有象棋子、酒瓶盖、小木偶……这些都是他从城里的垃圾池中捡来的,在我眼里,似乎还具备所谓宝贝的某些特点,使我羞惭:我对生活永远没有他那么留心。
而在弟弟五六岁之前,我其实没怎么在意弟弟。因为他和我相差四岁,似乎很难找到什么共同语言。再说,他也不愿跟我后面乱跑,偶尔去做点什么坏事,比如去踩一脚别人晒在草地上的被子,比如去偷摘别人家后院里的桃子,比如去跟某个看不顺眼的同龄人摔一跤……有时,看他总爱坐在板凳上玩开拖拉机的游戏,嘴里还发出“哒哒,哒哒”的车喇叭声,我就感觉:他太幼稚,甚至还有一点烦人。 最让我后悔的还是,我因嫉妒弟弟,恼他被家人关爱有加,就时不时地跟他怄气,动不动想加害于他。 有一次,看弟弟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就躲到时时都在呵护他的母亲身后,让我想打他一下都打不到,不由得气得大哭。当时,我不肯这样想:弟弟只是出于童趣,想逗我开心。而是一味地觉得:弟弟是在炫耀他所拥有的母亲的偏爱。 还有一次,我带弟弟去县城,到县医院陪父亲,因拎的是一个很旧的包,我嫌那包不好看,又欺负弟弟这时没人呵护,下车之后,就推给弟弟拿。从车站到医院,有很长的一段路,弟弟本来就相对瘦弱,跟我后面走就比较困难,再加上一个包,虽然没多重,也很快无法承受。最终,他停下来,不走了。我回头看他,见他一脸泪珠,才气呼呼地将包抢过来,喝斥他跟着我继续走,并不管弟弟当时是什么感受。 父亲去世时,弟弟应该是哭得最伤心也最真诚的一个,不知他是不是有所预感:少了父亲的呵护,自己存活的的时日也不多了。确实,他只比父亲多活了半年。因为父亲不在了,他就没机会再去县医院,发病的时候,只能靠母亲找来赤脚医生应付一下,无法真正阻止病魔的吞噬。
曾经,我很喜欢何其芳的《花环》,一向不愿意背诵什么的我,居然将这首诗给背了下来。之后,每到清明,去弟弟的坟前,插上清明标之后,我不想做烧纸放鞭这类事,却想为他朗诵这首《花环》: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霞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没有照过的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 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 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 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丽的夭亡。
这用诗意的语言编织出的最美丽的花环,本来是献给一个“最香”、“最有光”、“最清亮”的纯洁少女的,但我却觉得,献给我的弟弟也挺合适,弟弟何尝不纯洁?又何尝不美好?他在病痛中艰难成长,也在关爱里自得其乐,既没被俗世沾染,又没消磨掉半分善良。 弟弟去世时,我正在某校初一的课堂上上课。忘了是堂什么课,生产队里忽然来了个叔叔招呼老师,老师便走出教室,之后就喊我出去,让我回家。当我听说弟弟已死,我的眼泪便如潮似洪,汹涌奔流,比半年前父亲去世时,流的眼泪多得多了。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虽然敬畏父亲跟敬畏上帝一般,也非常迷恋他带我钓鱼、打猎,为我讲故事,帮我改作文,甚至还一直在幻想:父亲并不是真的死去,一会儿还会活过来,让所有人开心而笑。可失望之余,我又感觉,父亲的去世,对我并非全是坏事。这至少意味着我再无任何束缚,可以充分享受自由。 当然,我后来发现:父亲的逝世,让我失掉了一座最坚实的靠山,一盏最醒目的路灯,一根最给力的弓弦,从此,我踏上一条放逐之路,貌似追寻梦想,成就自我,实则沉迷梦幻,拒绝成长。 因此,每逢清明,去父亲坟前,我就不像到弟弟坟前那样,让逝去的人欣赏一两首绮丽小诗这么简单。我不仅想对父亲说说我的亏欠与怀念,还想请父亲倾听我的笛声,分享我的文字,熟悉崭新一代,畅饮桐城老酒。为什么要畅饮桐城老酒,而不是桐城小花?这里补充一点:除了桐城老酒比桐城小花更醇香,更热烈,更能彰显男子气,还因为桐城老酒是我所接触的美酒中——品质最真诚、价格最优惠的一个,它完全是纯粮酿造,半点无关食用酒精。 再说,桐城老酒又带着真诚浓郁而又纯美悠长的家乡风味,多喝喝它,或许还能做个更风雅的桐城人。 诚然,弟弟要是活着,也已人到中年,每逢传统佳节,多半会聚到母亲身边,除了陪母亲闲聊或闲逛,不喝点桐城老酒,又拿什么来点燃两兄弟的激情与活力? 弟弟要是还活着,又到清明节,我们可能要一起去父亲那,祭拜回想,积蓄力量;弟弟要是活着,一定会比我优秀,因为他不仅聪慧过人,还从小被病魔磨炼,而病魔的魔力,既能让人变得纯粹,也能让人变得坚忍;弟弟要是活着,我也会多一个良伴,多一种动力,也会早一点清醒:怎么做才能变得更好,而不至于傻了那么多年,错过那么多良机,辜负那么多情感,浪费那么多宝贵年华。
弟弟临死的时候,母亲看他非常难受,要去找医生,可他不让母亲走,要母亲就坐在床边陪着他。看他咳得越来越厉害,母亲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准备出门去。这时,弟弟像是被打了鸡血似的,突然变得恐怖起来,他用凄厉的声音大喊着母亲:“妈妈,妈妈——”还用力地伸出手臂,将手边的衣服、枕头之类的东西,狠狠地往前面砸…… 母亲被吓到了,赶紧回身,哭着抱住他,哄他说:“妈妈不走,妈妈不走,就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似乎在一瞬间,弟弟就瘫软下来,仿佛之前的折腾已经让他很累了。他只是反复地说:“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已变成喃喃自语。终于,他停下来,不再说话,像是睡着了。等母亲警觉,就发现他已经没气了。再喊来医生,医生也只是宣布:他已经死去。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起过这一段。头几次说的时候,她总是眼泪纵横,后来再说,就成了无限深情。可以感觉到,从当初的三十多岁,到现在的七十一岁,母亲在经历过太多的痛苦之后,已经越来越坚强,越来越豁达。或许,她也早就将她对父亲和弟弟的爱,转移到我以及其他家人身上。
现在,弟弟只在我的记忆,在母亲的记忆,在那块荒草萋萋的野地。我渴望的是,他还能像一个永远只有八岁半的美丽天使,出现在女儿和其他外侄儿们的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