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舞——郭熙的《早春图》（下）

吴砺

                                                        山之舞——郭熙的《早春图》（下）

                      （六）

当我的笔在外围漫游了很久，终于回到我要叙述的主题——郭熙的《早春图》时，我有一种在珠穆拉玛峰最后一站大本营中准备出发冲击珠峰前的畏惧。

    历史上伟大的风景画相对人类的总人数实在是比例太小，或者说现存的我们已知的太少，如同中国两千年历史中留下传说的美人只有几位，郭熙的《早春图》或许就是我们已知的历史中山水画中的绝世美人中的少数几位中的一位……

    我们生活本身或许并没有那么美好，但经过伟大的电影导演有意识抛弃和剪集一个人物的一生资料就会改编成一伟大史诗般的故事。我们见到的大自然很多很美的风景，我们普通人却没有能力将这种美的感受反映在画布或画纸上，但人类伟大的天才画家会主动抛弃和选择素材，天才们知道那些素材会打动我们观众的心，并将这些素材美妙地组合在一起，为我们在画布或画纸上留下伟大的风景画……

人类其实也很可笑，我们见过太多让我们瞬间打动过的自然风光，却还要到历史遗留下来的陈旧画布上或纸面上寻找风景……

我们见到过的自然界的风景随着时间很快变成模糊的印象，但一幅不朽的山水名画却会永远留在画布或纸面上……随时可带我们重游画面上的故地……

    对于一千年前的天才画家郭熙，他不画花，不用彩色颜料，而仅用黑色画笔画出的山水、雾气、树木、旅人、亭阁，再现早春时节山水的气息和风貌，这是比独自攀登珠峰峰顶还难以实现的伟大挑战啊……

    一幅伟大的画作如同一部伟大的史诗般的交响乐，不同时代和同一时代不同的人群对如都有不同的理解啊……

    早春在这幅画中变成了一种气，一种生命力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画家是通过山与树狂欢舞蹈段的身姿宣告春天的到来！

    当我长时间注视这幅画时，我就会感受到这里山、树和水在山中升起的雾岚中如喝得叮咛大醉的山神们忘我的恣意地舞蹈！

我不由想起了贝多芬的第六田园交响乐，但郭熙的这幅山水画中的山水与贝多芬看到的维也纳田园风光在气势上无法相提并论；我再想起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即命运交响乐被称为＂巨人＂或＂大象＂之舞的第三乐章，这才是看这幅画时应当配的背景音乐啊！

这是大山之舞！是众山之舞！是大地上巨人之舞！是森林之神和精灵之舞！

    这是人类的心灵与大自然的共舞！是人类心灵气势磅礴惊动鬼神的舞蹈啊！这是群山、森林、溪水、山雾和人类心灵在春天的狂欢呵！

   我们不妨想象画家在画这幅画时喝得大醉，他手中的画笔如舞动天地般的在丝绢画布上挥洒着……透过千年的时光，你仿佛看到画家作画时心醉神迷、魂不附体，时而放声大笑，时而感动落泪，甚至痛哭不已的神情！

    我猜想画家或许从左侧中间开始起笔作画，迷弥在雾气中平缓的山凹中的溪流若隐若现地落到了山脚下的河流中！

    哦！那雾气中树的精灵们，他们在一片春雾中若隐若现啊！

    让我们随着一片山雾飘落到一片山中的楼阁亭台旁！这里溪水在一丛巨石之间喷射而出，跌落再跌落！伴随着巨大轰鸣声落在寂寞的山崖之间的窄道中，完成了她在山中第一个使命：汇入宽阔的河流，从而开启奔向大海史诗般的行程！

    伴随我们逝去的第一波激情，我们再随画面下降到人间观看近处的尘世！

    从河面逐渐升高的一组鲁莽的巨崖，威武，像正苏醒的巨龙的龙头，又像大自然威严的雄狮从水中抬起头颅，它身上披挂的巨松多么像一群醉意朦胧手舞足蹈的山中古老的山神轻踩在山崖岩背上，山崖的边缘，无重量地腾跃，翩若惊鸿地舞蹈，欢庆春天的到来！如果说乔瓦托尼的春是女神们在林间草地上翩翩起舞，那郭熙的＂早春图＂则是一群充满着阳刚之气山野之神在山崖之间的集体舞蹈，更雄壮有力，身体更轻盈！你能强烈地感受到他们无处不在，但你的肉眼却看不见他们！伴随着他门舞蹈的是溪流在崖间跌落的轰鸣声！

    崖壁上的舞蹈！他们如同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一样轻飘！他们就是山神变形化成的树！世上还有比郭熙《早春图》中更神采飞扬的树吗？

    山神们在舞蹈，人间也在忙碌着，三个挑担的旅人走在有护拦的山凹中；画面下方左边一块伸到河面的平坦长石滩上，一个妇女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拉住另一个孩子，依依不舍地望着挑着担子走向靠在石滩边的小船男人，妇人那微弯前倾的身体流露出多么一往情深的眷恋之情啊……

    画面右下角有船夫用力撑着竹竿带着一个似乎已喝醉了客人抵达山边伸出的另一个石滩边，只是不知这船上的乘客是游春归来，还是准备去山上采风……

    让我们再抬头仰望春岚之上的高山吧！这山主体令我想起昂首眺望远方的凤凰，或站立着的雄鹰！

    一片弥漫春雾将他与近处和中部的山峦隔离！多迷人的春天的雾啊！你仿佛能看到她们正在山间游走漫步，恣意地改变着山形！她们是山中的女神，舞衣飞扬，变化莫测！

    这里远山中的树的形体因远观变小，但他们的舞蹈更心醉神迷！你看他们在山崖上前合后抑或金鸡独立，仿佛与我们人类肉眼看不见的春雾女神牵手合舞，如痴如醉……

    我们再看山巅之上的树，其形更细小，但却如山神充上电的头发钢针般的直立着，又像无数整齐直立排列火箭即将起飞，准备升空到天空中热烈地庆祝春天的到来！多么充满激情斗志昂扬的树群啊!他们激情似乎就要在他们躯干中爆炸了……

    我不由再次感叹，多么神奇的山雾啊！她从左侧中间平坦山地升起向右上方飘过，仿佛春天的女神挽着远山峰峦的腰，准备一道去天际漫游！或是把他装在自己纱兜中，去远方一道赏春……

    当我们远看这幅画，这里山形多么像春天巨大的含苞欲放饱满得仿佛要爆炸的花蕾啊！她的激情正从这张花蕾中射电般地向外喷射啊！

   这幅画的左上角、右上角、与左下角的空白处使画面主体近似地呈菱形，似乎整个山体都在向西天张望，准备去西方远游！这画面上整个山体似乎是正准备向前迈步的巨人！

    当我对《早春图》观画时的激情和联想趋于平静时，我想起了歌德曾评论拿破仑将西方世界当作钢琴来演奏的名言。是的，一个伟大的政治人物统领世界如演奏一部雄伟的交响乐，而伟大的画家郭熙在《早春图》中将千山万水浓缩在数尺的绢布上，充满激情地再现和复活了他们！伟大的政治家与画家只是统领不同的世界而已！

    中国的古代山水画试图包含整个世界的风光！画中的山水变成了人的精神世界，中国山水画将平淡的山林小溪变得深邃和神圣！中国古代文人并不是去复原具体一山一水，他要表现世界所有的山所有的水，他们胸怀的是世界的所有山水！他们画笔下的山水也是他们抒发自己对生命的热爱和对世界赞美的手段，山水在他们画笔下变成他们飞扬的精神符号！

    我想起了西方另一位伟大的天才凡高画笔下的星空下植物在空气中恣意的舞蹈！

    人类天才的画笔尽情地挥洒着人类对生命和大自然的热爱！他们画笔下的大自然是经过了人类内心改造了的大自然，是反映了人类精神世界的大自然！如同音乐天才将声音转化为人类抒情的方式，人类的绘画天才则是把大自然万物的形象变成了抒情的对象！

    我们时常被他们的画面感动，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被他们的画面打动。

    其实不仅我们旁观者有时不知天才的作品为什么会感动我们，即使天才本人有时对自己作品也未必知道为什么美！如同一个妇女可以生下孩子，但她很可能并不清楚这个孩子是怎样在自己的腹中长成的！十九世纪伟大的英国风景画家透纳在看到英国著名的评论家罗斯金赞美自己的一幅画的评论文章后说：＂噢，这幅画有这么美，我都没有想到！＂

    一个孩子生下来了，每个人看到他后，印象会不相同的。我认为我看到的关于郭熙的《早春图》最精彩的评论之一是来自美国汉学家高居翰（1926 -2014）在他的《图说中国绘画史》中的一段文字：

   “郭熙的落款杰作《早春图》[图14]，画于公元1072年，是现存唯一能在雄伟气势上与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并驾齐驱的作品。但是它的雄伟是另一种不同的雄伟，是世界处于不断变化中的骚动景象，而非对自然之永恒秩序加以肯定。土石的形式有意过分膨胀到圆肿的地步，它们相互融凝渗透，好像是辽阔的有机体的一部分。强烈的不安定感激荡着画面。一种忽粗忽细的线条紧张地颤抖着；似乎有一片不自然的光从底层泛起，映亮了石块；阴影在某个层面上神秘地折闪着；这些现象愈发使画面不稳定起来。而最不稳定的，是壁岩好像经万了万古的侵蚀似的，一律都从底部切开了。有些地方看来好像是画家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了原定计划。例如他把最右边，原本应该作为楼阁基地的坚稳的陆面，变成了危峻的悬谷，向下方开出一角隐蔽的世界，乍隐乍现。郭熙性情内可能有什么成分使他厌恶稳定吧。

近似幻象的地方如此之多；然而当我们更接近画面一步，探索画中被萦纡的陆地和岩石所拱围出来的各个空间单元时——例如画面左边，坐落于风化了的河谷之上的景观；右边烟雾中的寺庙；左右下角，停泊着舟艇的水岸——我们发现某种程度的写实主义已经超过了前面提到的任何一张作品。郭熙把气氛透视法带入完美的境地。这种透视法使用逐渐淡化的颜色来描绘逐渐远去的景物，暗示了一种气氛正介入看画人和景物之间，以制造幻觉上的空间和距离感。烟岚在局部隐微了树顶。就像在范宽的《溪山行旅》中一样，郭熙用荫蔽山脚的方法增加了山的高度。繁复的细节并没有削减构局的连贯性，这正是此画的绝妙处之一。虽然每棵蜘爪般的秃树都各具形态，它们重复出现之后，却成为一种打通全局的主题，同时也把庞大体积所造成的压迫感舒缓下来”。

写一篇名画的读后感，就是自己的心灵与一个巨人同行一小段旅程。

人类渴望不朽愿望实现的一个方式之一是为这个世界创造一件不朽的艺术品，即使你的肉体从这个世界消失，但你的精神可永恒地留在你的作品中，后世的来者将不停地走进你精神长存的艺术品世界中，永远伴着你的灵魂！

   无疑郭熙的《早春图》把他心中的春天永远地留在了人间。

吴砺

2017．3．23

长春照相馆

写一篇名画的读后感，就是自己的心灵与一个巨人同行一小段旅程。
佳作欣赏了！

涧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