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张家界（六）

吴砺

                                                                     春游张家界（六）

二十年前，我曾通背过《离骚》，当年我能感受到屈原喷薄而出的才情和激愤，还有文字的清新透明。

今天再看《离骚》，我突然发现这是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最大篇幅赞美和肯定自己品德才华的长诗，作者试图以歌颂自己为自己在历史上获得不朽的声名，这一点屈原以自己诗中火山般喷发出的才华成功地实现了……

他为二千年中国知识分子树立了可以与帝王人格平等和可以做帝王之师的人格独立性与自豪感的榜样！“清高”这个特性，开始注入中国其后二千年知识分子的灵魂深处……

他首创了知识分子为国为民的意识……他首创了热爱故乡故土故民的理念……而在此之前，才子们只为实施自己的个人才华施展而奔走各国之中，这其中包括孔夫子……屈原之前知识分子们似乎并没有爱国的概念……

   《离骚》是一曲生命的哀歌……

……

汩余若将不及兮，   （我匆忙地就像是在赶路一般，

恐年岁之不吾与。     怕的是如箭的光阴弃我飞掉．

朝搴阰之木兰兮，     我在春天去攀折山上的木兰，

夕揽洲之宿莽。        我在冬天去收揽水边的青藻。。

日月忽其不淹兮，     金乌和玉兔匆匆地不肯停留，

春与秋其代序。         春天和秋天轮流着在相替代。

惟草木之零落兮，     想到草和木都时刻地在雕零，

恐美人之迟暮。         怕的是理想的佳人也要早衰。

……

老冉冉其将至兮，     我怕的是老境在渐渐地到来，

恐修名之不立。         我的声名或许会不能够建树。  郭沫若  译）

……

    诗人渴望功名和建功立业，在流放之地只看时光无情的流逝，于是全部的精力与才华转化为了不朽的诗句……

长太息以掩涕兮，   （我哀怜着人民的生涯多么艰苦，

哀民生之多艰。”      我长太息地禁不住要洒雪眼泪。  郭沫若  译）

    诗人的悲伤，不仅是为自己，也真挚地为着百姓，把百姓和自己作为命运的共同体，所以他的哭泣为百姓所认同。

忳郁邑余侘傺兮，    （我忧郁，我不安，我感受着孤独，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我孤独地遭受着今世的困穷。

宁溘死以流亡兮，      我就使奄然死去而魂离魄散，

余不忍为此态也。      也决不肯同乎流俗，屈节卑躬。  郭沫若  译）

    诗人的倔强在诗中一览无余……

曾歔欷余郁邑兮，     （我是连连地叹息着而又呜咽，

哀朕时之不当。          哀怜我生下地来没逢着良辰。

揽茹蕙以掩涕兮，       我提起柔软的花环揩雪眼泪，

露余襟之浪浪。            我的眼泪滚滚地沾湿了衣襟。郭沫若  译）

    诗人丝毫不掩示自己的脆弱，像孩子一样在我们面前放声大哭，并不为耻……他的悲伤二千年之中不断打动着后来者……

路曼曼其修远兮，   （旅行的途程是十分长远而又长远，

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要到上天下地去寻求我的所爱。郭沫若  译）

    屈原这句诗鞭策了二千多年来所有的中国人，鞭策中国人不为眼前困难所困，终其一生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
    郭沫若说：“作品的结构用现实的叙述与幻想交织着。前半是现实的叙述，后半便织入了大胆的幻想。诗人在幻想中忽而到了天国的门前，忽而到了世界的屋顶，忽而又到了西极的天边，上天下地去追求所理想的对象，结果是失望了。在最后突然写上‘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就好像从天上坠下来的一样，使幻想全部破碎。屈原，基本上是一位现实主义者。”
    伟大的悲歌是代我们哭泣，我们为屈原而悲，其实是为我们自己的命运而哭。
    柴可夫斯说贝多芬是西方音乐人的上帝，我以为屈原是二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上帝，因为他比我们这些后来者更真诚和率真，虽然他生活在二千年以前，可他总是与我们同在，甚至我们仍能感受到他的心脏的跳动……

    我们通过他的诗为自己而哭……世人如意者少，失意的知识分子多啊……
    孔夫子是圣人，教我们怎样做人，怎样做官；而屈原则是教我们怎样为自己放声大哭，教我们向自己说真话，教会我们发现大自然一草一木的美……而西方国家的卢梭教会西方知识分子赞美自己和说真话才三四百年啊……

    当年屈原流放的环境我们可以从《涉江》中看出：

入溆浦余儃佪兮，   （进入溆浦我开始了踌蹰，

迷不知吾所如；           惶惑着不知道该往何处？

深林沓以冥冥兮，       两岸的林木深深而幽暗，

乃猿狖之所居。           不少的猿猴在树上居住。

山峻高以蔽日兮，      山岭很高遮着了太阳，

下幽晦以多雨；           山下阴晦而多雨多露。

霰雪纷其无垠兮，      一望无涯地在下着水雪，

云霏霏其承宇。           浓厚的乌云在天空密布。

哀吾生之无乐兮，       可怜我的生活毫不适意，

幽独处乎山中。           一个人逃避在这样的山里。郭沫若  译）

    在二千多年前的原始森林中，我们能感受到屈原的孤独无依……我亦看到了六七百年后郦道元《三峡》描述三峡绝美画面中屈原这首诗的影子……只是郦道元改成了乐观的画面……

若屈原仅仅是为自己而悲伤，他绝对不可能在历史上获得全体中国人民的同情的。看到了人民的灾难而流泪的人，人民是会为他流泪的。

你看《哀郢》的开头，诗人几乎脱口而出为人民悲鸣：

皇天之不纯命兮，    （ 啊，老天爷真真是不守轨范，

何百姓之震愆？           为什么要把老百姓拚命摧残？

民离散而相失兮，        大家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方仲春而东迁。            在这仲春二月向着东方逃难。郭沫若  译）

    屈原在《怀沙》中为我们描出伟大而苍茫的流亡途中景色：

滔滔孟夏兮，        （ 初夏的天气盛阳，

草木莽莽；                 百草万木茂畅。

伤怀永哀兮，            我独不息地悲伤，

汨徂南土。                 远远走向南方。

眴兮杳杳，               眼前一片苍茫，

孔静幽默；               听不出丝毫声响，

郁结纡珍兮，            心里的忧思难忘，

离慜而长鞠。            何能恢复健康？郭沫若  译）

   《悲回风》或许是屈原诗中悲吟最为怆凉的一首：

……

登石峦以远望兮，      （登上石山。我向远处眺望，

路眇眇之默默；           道路辽远，真是冷冷清清，

入景响之无应兮，          我到了无影无响的区域

闻省想而不可得。        但要无念无想却不可能，。

愁郁郁之无快兮，        忧愁郁结得十分坚固，

居戚戚而不可解；        想念凄切地执扭难分．。

心靴羁而不开兮，        精神囚锁着不能开展，

气缭转而自缔。           气息束缚着难以平匀。

穆眇眇之无垠兮，        宇宙渺茫地无边无际，

莽芒芒之无仪；           阴阳恍惚地无影无形。

声有隐而相感兮，          有无声之声仅能感触，

物有纯而不可为。          有无物之物而非造成。

邈漫漫之不可量兮，     八荒茫茫，道里难以数计，

缥绵绵之不可纡；        精气漠漠，思虑难以运筹。

愁悄悄之常悲兮，        悲哀却悄悄地常为伴侣，

翩冥冥之不可娱；          展开精神的翅膀聊以解忧。

上高岩之山肖岸兮，     攀登上高标的悬崖之顶，

处雌蜺之标颠，               打坐在雌虹的弓背之颠。

据南冥而摅虹兮，        占据着太空，抚摩着长虹，

遂倏忽而扪天。            我竟飘忽地扪着了青天。

吸湛露之浮源兮，         我吸饮着凉爽的甘露，

漱凝霜之雰零，                 我含漱着清快的冰霜。

依风穴以自息兮，             我休息在凤巢的旁边，。

忽倾寤以婵媛。            忽然醒来了，不禁惊惶。

冯昆仑以澄雾兮，         倚靠着昆仑而俯瞰云雾，

隐㞶山以清江；                 倚靠着岷山而细察长江。

惮涌湍之磕磕兮，         云雾喷涌出雷霆霹雳，

听波声之汹汹。            长江的波澜鞑鞑鞺鞺。

纷容容之无经兮，         朝东西眺望没有边际，

罔芒芒之无纪；                 朝南北眺望沒有头绪，

轧洋洋之无从兮，         朝上下眺望没有依归，

驰委移之焉止？                我的驱驰将何所底止？

漂翻翻其上下焉，            我翩翩地忽上忽下，

翼遥遥其左右。                我摇摇地忽东忽西，

氾潏潏其前后兮，           我茫茫地忽前忽后，

伴张弛之信期。           伴随着阴阳的消息。

观炎气之相仍兮，          我观察南海的火云怒腾，

窥烟液之所积；           我偷看东海的朝霞上升，

悲霜雪之俱下兮，          我叹息北海的霜雪齐下

听潮水之相击。               我倾听西海的波涛雷鸣。。

借光景以往来兮，         我鞭笞着神光电影而来而往，

施黄棘之枉策；              我的鞭子弯曲有刺，其色金黄，

求介子之所存兮，       我追求了介子推所住的介山，

见伯夷之放迹。              我探访了伯夷饿死处的首阳。

心调度而弗去兮，        这些印象胶固不能丢怀．。

刻著志之无适。           想使精神平静，也无法丢开。

凌大波而流风兮，        我要跳进大波而随风飘去，

托彭咸之所居。                倚托着彭咸之所寄在。郭沫若  译）

……

古往今来，被流放到荒凉边远地区的知识分子何其多矣，可有谁将这种悲苦写成像屈原这样气吞山河、包容整个宇宙的伟大的悲歌！      

只是今天读到这首《悲回风》，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屈原伟大的无人能及的才华和流放二十多年苦难生活中精神上的悲苦！

    我感到他如同自己一个小弟弟在倾说他心中委屈，我听到了这个赤子之心的诗人悲苦的痛哭声，虽然时空隔了两千多年，可他一直在我的身边……

    屈原不是对自己流放生活没有怀疑，只是楚国人民的苦难使他不忍远走他国。

愿摇起而横奔兮，      （想率性离开故乡跑向国外，

览民尤以自镇。            看到人民的灾难又镇定下来。郭沫若  译）

----《抽思》

当年百姓怜其忠心，更惜其才，自发地在相传屈原的死日每年的五月五日在河里划龙舟纪念他。 最后，不仅是楚国人民，就是全中国人民自他死后两千年来一直同情他，纪念他。

作为一个人，屈原的政治生活是失败的，但作为诗人和忠诚的爱国者，他得到了极大的成功，并在人类的历史获得了不朽！

吴砺

2017.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