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死

一河星光 · 发表于 2017-9-5 18:53:33

本帖最后由一河星光于 2017-9-5 20:18 编辑

过去，时间是春天的河，汹涌东流无法驻留，引着我不停地向前狂奔；现在，时间变成刻刀，要么不刻，一刻就要留下深深痕迹。当末日沦为一个笑谈，回顾我的2012，就发现有不少痕迹已无法抹掉，特别是那三个人的死。

第一个，就是我的大姐。

大姐并不是我真正的大姐，只是在我还算个孩子的时候，就关心我照顾我；只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她就是我一直渴望拥有的大姐。

在经历了十三年的透析治疗之后，大姐突发脑溢血，义无反顾地走了。按说，大姐的死，没有什么可惋哀的，因为这对于大姐和她的家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十年前，考虑到家里的经济负担，大姐就要放弃治疗，是家人的坚持，把她挽留了下来。

可是，这十来年，大姐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啊！每周两次去安庆做透析，来回要坐四小时的车；平时的天地只有房间和院子，平时的伙伴只有院子里的那些花草；疼痛不时来袭，一日胜似一日，身体慢慢萎缩，终至无法行走，就像有一种巨大的外力，将她包在手心，要将她压扁压碎；唯一的安慰和支撑，就是丈夫的陪伴和女儿的成长，而丈夫有自己的工作，有时晚上还不能回家；女儿从读书到工作，能陪她的时间就更少……

如果她像史铁生，手中有一支笔，或许她会记下她所经历的种种痛苦，从而将痛苦升华成一种哲思，变成人类的一种财富，而她自己，也便成为世人永恒的追忆；偏偏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上帝并没有赋予她什么特殊才能，也许只是为了女儿不要过早地失去妈妈（其实是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就承受着这世上最残酷的刑罚。

得知大姐的死讯，是在大姐安葬之后。显然，世俗并没有认同我们的姐弟关系，大姐生病这十多年来，世俗也没有对我提任何要求。事实上，我也没为大姐做什么，仅仅是在每个春节，去看望她一次；仅仅是在遇到大哥时，弱弱地问一声。

现在想来，虽然我没什么能力，却也可以多点付出的。多去看看她，多去陪陪她，哪怕是听听她的诉说，哪怕是跟她说说自己或别人……消除疾病在我们之间支起的隔膜，我们就还是好姐弟，我们就一直是好姐弟，即使不能常在一起，也可以把痛苦共同分担；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能去送她最后一程。

像所有人一样，在得知大姐患上尿毒症之后，我就将大姐当成一个将死的人，就把大姐视为一个不幸的人，就以为大姐的生命中不再有欢乐，就以为大姐的身边不再有幸运，就以为大姐要得到的除了治疗，就是同情。我没想到大姐还需要理解，还需要支持，还需要肯定和信任，还需要和社会融为一体；我没想到大姐身上也有快乐让我们分享，也有感悟给我们启示，还有精神赠我们力量……

我怎么就一直想见她而又怕见她？我怎么就只能让自己徒留这么多的遗憾与悔恨呢？

而接下来，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复山时，去大姐的坟前烧些纸；也仅仅是在这之后，为大姐写篇文章。

大姐的死，就像一道闪电，射进幽暗的意识深处，让我看到生命的悲凉和人心的隔膜，让我认识到：疾病常常只是让肉体痛苦，漠视往往能把心灵扼杀，任何一个生命，不管拥有什么样的状况，只要存在着，且未曾违背本人的意愿，就应该给予同等的尊重，就应该给予足够的关注。

第二个，则是好友的老婆。

好友的老婆曾经是好友的学生，比好友小九岁，我们叫她小黄，当她是小妹妹。她也确实像个小妹妹，一副娇小的身材，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眯成月牙儿，牙齿总要露出整齐的两排，似乎一点城府也没有。她之所以要嫁给好友，一则因为好友虽然老大不小，还考了博士，却一直没找到老婆，二则认为嫁给好友，当会得到更多宠爱，毕竟她要小得多，而好友乃谦谦君子。怀孕期间，她曾患病，但最终治愈了，也没影响到孩子。那以后，就没听说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谁能料到，她随丈夫的美国之行，竟成了她的死亡之旅。

八月初，接到好友的电话，得知他已从美国归来，激动得想马上赶过去，把憋了一年的话，跟他好好谈一谈，却意外地听到他的悲声：艺春嘞，我怎么办呢，小黄快死了。我一惊，问他：你们出车祸了吗？这时的我，可不止在为小黄的生命担忧，还在担忧他和他们的孩子。事实却是，小黄肝硬化，已无可救药，只能选择回家等死。

那个像小妹妹一样的小黄，还不到三十五岁啊，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啊，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能死呢？

一年前，也是好友出国之前，我去做客，还为他们一家三口拍了不少照片。那时，娇小的小黄，喜欢高高地站在丈夫的背后，然后伏在他的肩上，亲昵地展现着她好看的笑容。而他们那调皮的儿子，不肯好好地跟他们合影，却站到了一个树桩上，玩皮地扮孙悟空，做金鸡独立……当自己是个武林高手，吓得他的父母都围着他团团转，生怕他会摔下来。

然而，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就在好友打电话的第二天，我和曙光带去水果，原想能够看望小黄，结果只看到门边聚满了村人，只看到好友孩子似的咧嘴大哭，还有小黄的姐姐那怨责的眼神——没看到小黄的父母，估计已被村人拉开，而小黄——好友的老婆、我们那可爱的小妹，已然躺在冰棺里。

其实，早在两个月前，小黄就已经感觉身体不适。一开始，她以为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多睡睡就好了。之后不见好转，好友要带她去看医生，但她执意不肯，因为在美国，他们没办医疗保险，看病的费用比较高。小黄最怕乱花钱，只说归国之期已近，回国再看也不迟；好友不愿太勉强她，也抱上侥幸心理。谁都没想到回国医治已经迟了：之前普通的肝炎，已经转成可怕的肝硬化，换肝也无济于事了。

如果没去美国，如果及时就医，如果发病再迟一点……可是，人生从来都是现场直播，再多的如果，也不会改变这可怕的结局：在医学已很发达的今天，只是普通的肝炎，就断送了一个年轻的性命。

对于小黄的死，我不想像个侦探，去还原所有真相，也不想像个法官，去对谁做出宣判。在感性的眼泪奔流之后，我的内心便像冬天的河床，只剩下一些理性的思考：人总是要死，只是有迟有早，比之更无辜更不幸的死也很多，作为活着的人，到底应该怎样对待一个具体的人比如小黄的死呢？适度哀悼并从中汲取教训，理所当然。可不可以还从两个方面深入思考一下呢？对于小黄自己来说，死亡意味着什么？对于小黄身边的人来说，小黄的死又有什么样的一些意味？这些意味里，又有哪些东西是特别耐人寻味的？尤其是中年丈夫失去妻子，到底算古人所说的人生四大悲剧之一，还是算别的什么？因为古人也说过：朋友如手足，老婆如衣服。况且，在道德飞速滑坡的当今社会，金钱和权势跃升为成功的标志，女人们又普遍成了这些俗物的附庸，所谓的美好爱情早已变成遥不可及的梦，世俗的婚姻又有什么值得特别珍视呢？

好友的一个身在官场的同学说得很露骨：不要怪我直接啊，现在死老婆有什么？我还巴不得死老婆呢！这无疑出于一种极其阴暗而卑劣的心理。但哪个男人敢断言：他这一生没有过这种恶毒的念头呢？曾经看到过一句大实话，大意如此：再相爱的一对男女，一生之中，都有无数次想置对方于死地。

孙悟空之所以广泛受人喜爱，正因为他像我们的一面镜子吧，他照出我们的神性和人性，更照出我们的魔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句俗语直接点出魔性的可怕，它永远要比人性和神性具有更强的攻击力和控制欲。唐僧那紧箍咒，就是应孙悟空的魔性而生，像当今社会的法律，像我们心中的底线，而它也只能暂时约束魔性而已，并不可能真正消除魔性。能最终约束魔性甚至消除魔性的，只有一种方法，就是让自己的人性和神性变得足够强大。

当然，好友跟他那当官的同学有着天壤之别。好友虽只是一介书生，却不失兼济天下的雄心，尤其注重独善其身，他绝对不愿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即使他跟小黄实质上也没有照片上看上去的那么幸福，甚至也有离婚的想法，但他一直希望小黄过得幸福快乐，并常常为自己不能让小黄满意而苦恼和自责。

在这一点上，我和他有相近之处。我一直想寻到一个我爱的人，即使在结婚之后，我一度坚信那才是美好人生的起点，因而总在努力，想让自己再优秀一些，好接近那个可能。然而，在老婆和情人之间，只要得面临选择，就像在现实和梦幻之间做选择一样，我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毕竟，我不再年轻冲动，而且我也深知：老婆的世界只有我一个，我就是她那个世界的太阳。换个角度来说，老婆也给了我一个比较安稳的大后方，失去这样一个大后方，我也不一定还有充沛的精力和足够的勇气去冒险，去打拼。虽然我和她个性迥异，志趣有别，我和她的婚姻就是一部《战争与和平》，但命运既已将我们绑到一起，我们就只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强大的一方，我也只能再多点忍耐，多点包容，甚至多点体贴。再说，就算我们之间已经没了所谓的爱情，但亲情和友情不是还在与日俱增吗？就算她肯成全我的私心，若她不幸福，我又怎么能安心？总有一天，我们将阴阳两隔，只希望她死的时候，就像落叶回归大地一样自然欢畅，不会成为谁的殇；而我死的时候，也可以心无挂碍，心安理得地死在她的身边。

总之，无论生死，都不要他人受伤。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第三个，便是我的小姑爷。

小姑爷的死，从各方面来说，像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从小姑爷的角度来看，他年龄虽不大，才七十来岁，但中风已有几年，因没条件得到更好的治疗，病情还一年比一年重，到现在，已然很难指挥手脚，只要想动动手脚，手脚就下意识地进入抖动状态。吃饭时，想把饭送到嘴里，也要通过多次尝试，有时也免不了撒到地上；想去什么地方，走几步路也要比别人爬一次山还难，还多次摔得鼻青脸肿。家里虽有孙子和媳妇，但孙子要上学，媳妇也不可能总陪在他的身边照顾他。再说，媳妇还爱打打小牌，消遣消遣。孙子中午不回家吃饭，媳妇有时也便不想回家烧饭，就留在棋牌室吃现成的，还得他自己去泡方便面，虽然只是倒杯开水那么简单的事，对他来说，也不啻是一种折磨，真有点生不如死的味道。

从家人方面来看，小姑爷显然早就是个累赘，既要花钱，又得花工夫，还没有康复的希望。俗话也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况且，老表还出事了，做活时摔折了腿，在医院安了钢筋，打了石膏，在家休养，康复虽然不难，但需要时间。本来，家境就不宽裕，还有两个孩子要读书，老表又是家庭经济的唯一来源，这一出事，无疑是雪上加霜。因此老表也曾感慨：老头子再不死，我都要愁死了。连这样的想法都有了，也可知他对老父亲会是怎样的态度。

作为旁观者，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仅仅出于粗略了解，就不难做出这样的判断：还是死了好！

我无疑也是这样的想法，所以接到小姑爷的死讯，并无多少伤感。只是由此联想到一些故去的亲人，有点黯然神伤，因为他们几乎都算非正常死亡，像我的父亲死于肺结核；伯父是瘫痪在床好几年，郁郁而终；我外婆死于心脏病，去世时才六十多岁；我的舅舅死于胃癌，只活到五十八岁，而我的小姑，就死得太早了，在跟我同年的老表还一两岁的时候，她就死于肺病……

多少年来，小姑爷一直没有再娶，既当爹又当妈的，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还帮弟弟娶了亲。待弟弟又生了三个孩子，他要算六个孩子的爸。直到老表长大成人要娶亲了，他的弟弟才搬了出去另立门户。等老表有了孩子，他接着带孩子，先带一个，后来带两个，因为老表生了两个孩子。

然而，一辈子的辛勤付出，最终又能换得什么呢？难道就是几个人的哭泣？

小姑爷的亲妹妹一边哭，一边诉说些什么；两个表姐似乎没什么好说，只是大声哭；老表偶尔也发出几声，像虎的闷吼，有点碜人；倒是小姑爷的两个侄女，哭得跟泪人似的，让我跟着感动，似乎这些隔了一层的人，跟小姑爷的感情更深，毕竟她们小时候跟小姑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而小姑爷对她们，也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宠爱。

还有一个女人，大概六十多岁，口齿不很清楚，被人称作哑巴，好像是小姑爷的邻居，算是哭得最多的。她的哭声较尖锐，容易分辨，而且哭得卖力，让一旁的人都觉得她有点过分。送小姑爷上山之后，众人停止了哭泣，可她还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泪，从她满脸的悲戚来看，她真的很伤心，而绝非是表演。难道她跟小姑爷有不一般的感情？

当我听说，小姑爷的孙女昨天打电话回来，哭着要爷爷接电话，好像预感到爷爷会去世一样，我的鼻子便瞬间发酸，眼泪也随之涌出——这显然算是意外，因为去之前，我想我应该不会流泪。

孙女在牡丹江读书，回家得三天时间，家人选择瞒着她，尽管小姑爷最想见到的人，可能就是这个孙女。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孙女，非常乖巧懂事，上大学之前，也没少照顾爷爷的饮食起居。就为想见孙女，小姑爷还大哭过几回。

当看到摆放在棺木前的小姑爷的遗像时，我一时不敢相信，继而悲从中来。

那是怎样一张照片呢？据说是用小姑爷前不久办理的身份证上的照片放大的。照片中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努力地抬着头，讨好别人似的强笑着，那半张的嘴巴里，露出缺损非常严重的牙齿，那一个个黑洞，带着一种窒息与绝望，让人触目惊心；而那睁得大大的眼睛，满是空洞与茫然，满是谦卑和乞求，根本没有一丝喜气和自我，又让人不忍卒视……这是我的小姑爷吗？我的小姑爷会成这样吗？

小姑当年算个美人，还读过小学，一般人是看不上眼的。而小姑爷，不仅算个帅哥，也算个能人。作为农民，真正出力的活，他干得不多，虽然体力不弱；在生产队里，他不是队长，但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很多，队长有什么难办的事就总要找他，因为他口才好，酒量好，人缘也好，脑子更比一般人好使，只要是什么技术活，就非得由他来完成了。小姑去世之后，要不是他有一大家子累赘，应该不难再娶。

我曾经是个很调皮的孩子，不是在这里闯祸，就是在那儿惹事，父亲忙于工作，很少回家，没空管我，母亲又打又骂，但不见成效，小姑爷便自告奋勇，在母亲面前夸口：“你就让我把他带回家，我保证要不了几天，就把他管得条条直直（规规矩矩）的。”母亲到底没将我送去，我也就没能领教小姑爷的威力，但小姑爷的自信和魄力，还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现在，从这张照片上，还能找到小姑爷曾经的影子吗？那曾经的骄傲、乐观和坚强呢？哪里去了？

生活的重压，已然把他彻底摧毁，似乎连起码的尊严也不剩了，只能让人觉得可怜可叹。

无疑，疾病是罪魁祸首，而我们，应该是一群帮凶。

我再次流泪了，不是为小姑爷的死，而是为小姑爷的生。

人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把一个人的尊严给剥夺。那应该是比死更可怕的事。可惜当今中国，还没有多少人能明白这一点，于是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剥夺他人尊严的悲剧，当然也不时发生一些为维护尊严而慷慨赴死的壮举。

不免想到母亲，她也像小姑爷，在失偶之后，为几个孩子，一直单身，历尽艰辛。假如时光已然无情地把她带到迟暮之年，假如疾病已然残忍地毁掉了她的全部健康，假如生活已然冷血地将她驱逐到生死的边缘……作为子女，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尊重她的意愿，满足她的要求，让她活得有尊严，在她死后不羞愧。

同样也可以肯定，无论我们再怎么付出，跟父母对我们的付出相比，都有天壤之别。

然而，人性往往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谁又敢保证，自己能永葆这样一种信念呢？

有一种说法，小姑爷不是忽然发病而死，而是不堪冷落，喝了农药。别人讳莫如深，我则觉得这是一个不坏消息。如果死亡是小姑爷自己的选择，那么可以肯定，在临死前，他还是勇敢地表现出了做人的尊严。

想起来，生活往往是无情的，死亡反而非常多情，生活再嫌弃的生命，死亡也愿意毫无偏见地接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