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西西里》（下）

吴砺

                           《重返西西里》（下）

“阿西铁萨是个美丽的地方，但有些特别，因为它坐落在埃特纳火山(Mount Erna)的阴影中，广阔的熔岩平原朝它斜伸开来。埃特纳火山据说影响了这些村落的村民的外貌与个性。男性村民比邻村显得高大英俊，且享有待人直率的美名；女人则以嫁妆比其他地方丰厚而驰名。巨大的山峰所投下的朦胧淡影让风景显露出意想不到的色彩。我抵达的当天是雨天，村中水流处处。绿色泡沫有如未经雕琢的翡翠般顺着沟渠漂流而下。呼号的风在新积落雪上留下吹袭痕迹，路人的下眼眶带着黑眼圈。P010

再往北数英里，火山 即一直在视线内，路况差一些，路较狭窄，有时得换条路走，以避开最近喷发的熔岩流。形状酷似苏格兰软帽的云朵飘浮在埃特那火 山口上方，通过冒烟的草木，你能辨认出最新的熔岩路线。此番景色粉碎了所有的假设。你以为一片苍白荒原，却看见各个峡谷长满美丽的野花，使得周遭万物充满香气，甚至渗入熔岩的硫黄蒸气里。P011

沿路上行二英里处，大山制造出一连串好似自我复制的小金字塔，在一波波雾气中时隐时现。

我在札费拉纳找到房间过夜，隔天早晨手忙脚乱、毫无计划地出发，心醉于这幅朝天空倾斜而上的奇景，决心尽我所能看个过瘾。在这里，隔绝于人类常规生活之外的人不免有发狂之虞，比方在客厅摆满地下墓穴人像。在如此的背景中，大自然时时教人惊叹。倾斜的土地与天空，雨打在滚烫的岩石上发出嘶嘶声，不知通往何处的小径被一尊手持锈剑的铸铁女王（或女神）阻断。蔓生的葡萄藤爬过长满蓝色紫罗 兰的树林。皱缩的雪地、污浊的雪地，还有盘踞在冻原中的大岩石。

一阵阵雨不断从蓝天落下。到处是大片黄色雏菊，雨水泼溅在花瓣上，散发出无比的香气。P012

在这些偏远地带，西西里是个空旷、荒凉、美得叫人迷惘的地方，停下车子的时候，我们只听见虫鸣，或远方一匹回归野地的驴子偶尔传来的叫声。P017

平原镇在群山烘托下映入眼帘，充塞着岩石露头的每一处空隙。有一会儿，宛若象牙的白色岩块将湖泊遮蔽，湖看起来不像一潭水，反倒像浮在空气中的一大块水晶。P018

论文认为，西西里人对于效忠黑手党可能有一种反常的自豪，因为平淡的生活因此而变得多彩多姿。  “在西西里这儿，”狄马力亚写道，  “黑手党的成长不是靠强迫而来，而是自自然 然 地成长，就像仙人果(prickly pear)，修剪它，  只会使它生长得更旺盛。徒劳的对抗，只能助长它的力量。服从组织向来被认为是一种比个人利益或声望更强大的动力，一些好公民具有某种畸形的同情心，这是可怕的事实。结果，法律对黑手党式犯罪所采取的惩罚方式经常比普通犯罪的惩处来得轻。”他们认为，传统家族依然是现代社会发展的敌人，因为远古的社会模式是如此深植其中。一名黑手党新星被直接问起何以成为黑手 党分子，他的回答不难理解：  “因为从前我是无名小卒，然后我想想我的人生，把它交托 到自己手中。之后情况大不相同。我独断独行，现在我是一个强大团体的重要成员。”p066

黑手党症侯群有其他方面的表现，狄马力亚提醒我。他们向来对所有官方人士怀有天生的恐惧和不信任感，尤其是劳工征募者、封建地产经纪人与官员，警察、狱卒、立法者及保护有钱人的法律。西西里中产阶级人口的当代英雄是法孔内( Falcone)与波赛里诺(Borsellino) –两名被黑手党杀害的英勇法官，然而在贫民窟居民或一贫如洗的农民眼中，他们不过是有钱人的密友兼保护人。对生长在贫民窟的青少年来说，没有所谓的英雄。P067

乔奇诺与狄马力亚两人都相信，问题的根源在于，西西里或卡拉布里亚传统家族的价值观。“我扶养你，”旧式父亲会说，“你的回报就是要效忠我。”此种观念表现在各个方面，便是黑手党对大环境的看法。在过去，全球找不到比在封建西西里占主要人口比例的农民更不受保护的人类。在这个存在只是为了被剥 削的受蹂躏族群中，尚希望坚决、沉默、无情的家族领导人，至少能善对每个人的前景略有好处——无论其还是多么悲惨。假如农民反抗者当中有两三人能秘密团结，那就更好。因此保密被当做一门技艺培养。是衡量成功的关键所在，甚至能接近自由。P068

多尔契出狱后不久，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散步，这回是踏勘帕尔蒂尼科灿烂的大平原。它是充满史前奥秘的地区，似乎凭借某种奇迹而超越于现代之上。在这儿，古文明击退了沙漠，景色中充满光彩夺目的花园。全世界找不到哪个地方比这里带有更浓郁的历史气息。任何大于茅舍的屋子都是罗 马豪宅的残存，展现大门廊、拱门以及室内高挑的废墟之美。四周是新来者种植的橘园，铺展其华美的幽暗，农民几乎是蹑手蹑脚地穿行其中。水一一如今被黑手党垄断——在各处潺潺作响，穿过复杂的古水道，从石蟒之口流人贮水池及沟渠。透过帕尔蒂尼科的尘土与橘子香，袭来一股沼泽的臭气。

在距离这片诱人之地约一英里处，海洋出人意料地出现。  一座沙丘戏剧性地进入眼帘，海鸥在四周尖叫，这和我见过的任何海洋都不一样：风平浪静的浅灰色，缀以最灿烂的蓝。数千只黑色小螃蟹遍布在广阔的沙滩上。无风的一天，我们看着浅浪如丝绸般沿着海岸摊开，延展到距离我们所站之处不到三十米的地方，而后带着嵖防作响的沙粒退去。在不远处，浪花打在高地，我们从这里看见海鹫在海水上方盘旋，此地的海水湛蓝无比，就像水面底下点了灯似的。闪烁不定的灰色鱼群游过去，一只老鹰鼓翼冲下发起攻击，有如黑色的大蝴蝶，p081

导游书上依然写着，从巴勒莫南下通往阿格里真托（ Agri-gento）的道路，途中分叉“进人土匪之乡”，须经过“若干西西里的最佳内陆风光”。这是一种含蓄的说法——早春的时候确是如此。没有任何房子、村庄、人、动物、树木，几乎无所谓风光，除了群山的模糊轮廓涂鸦在乳白色的天空。再走远些，庞大、无瑕、几乎苍白的山谷提供了超现实的画面：凸岩，被巨崖覆盖的锥形小山，有一回还出现小城堡的影像，而后在迷雾中隐没。这里保留了世界被人类干扰之前的远古模样。同时也是黑手党从前的聚集地，如同导游书上所写。P095

我们的目的地“避难之家”(Rifugio)，出现在一段迂回曲折的下坡路尽头——森林最边缘一栋坚固的灰色小房屋，从那儿看得见菲库萨树林。男人在附近的一间棚屋劈木柴。他们大得不寻常的肌肉以及空洞的脸庞，表明几世纪以来他们的祖先即如此耗尽生命。四只邋遢的大狗偷偷走近，又谨慎地转开头去。它们属于一种方下巴、黄眼睛的奇异品种——一种可能与树林本身同样古老的族类。在这幅画面后头，刚开始的夕阳光束照亮高大的橡树林。一条小径深入其中，渐近的暮色笼罩着远方的树林。P096

从巴勒莫沿向西的滨海公路走五英里，来到了斯斐拉卡瓦罗( Sferracavallo)。它是一个古老渔村的所在地，  目前的居民，无论贫富贵贱，都是渔民的后裔，心理上深受海洋影响。总体来说他们身材高大，性格明显地比内地数英里的农耕住民来得大胆。他们的捕鱼活移半在夜晚点灯进行，因此培养出和太太在下午 做爱的习惯。与附近农民不同的是，他们很少存钱，而是尽快花掉赚来的钱，每当渔获丰富，便习惯花大价钱为家中的女性成员添购珠宝饰品以示庆祝。渔夫以好赌闻名，拿房子甚至老婆下注的情形时有传闻。他们相比之下的好运在于：有钱人几乎拥有每一块值得拥有的土地，他们却无法买下任何一部分大家拥有的海洋。除了房子、渔船与渔具之外，大多数渔夫毫无富裕的烦扰，因此无拘无束。P154”

吴砺

201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