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三）

吴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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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蒙大拿州的人民感激上帝赋予本州岛静谧之美、

雄伟的山脉与浩瀚绵延的平原，

为了改善现今与未来世代的生活质量、

均等机会并享有自由的恩赐，特制定与确立本宪法。

一一《蒙大拿州宪法》“序文”p107

我从前面的挡风玻璃看到绵延起伏的丘陵和草地，丝丝银色的阳光从暗灰的云层穿透而下。寒冷的地平线。P119

我在福塞思过夜，在第一道天光亮起时自然醒来，准备追寻可能再也听不到的声音。我的车前灯变得很暗，看起来就像船只在夜晚悬挂的灯。幸好天上有一轮美丽的银月，明暗对比的大地美得令人屏息。在广阔的平野上，稀稀疏疏地散布着一些灯光，闪亮得就像星辰，让我想到在黎明前映照着天空的荒野湖泊，在那时只有最明亮的星星仍能显现姿容。P131

我沿着交通壅塞的十五号州际公路往南行驶，转到朝东的七十号州际公路后，视野才开始宽敞起来。“警告：前方-O九英里没有检修。下一个检修站在绿河。”这才是我喜爱的国度。又开了四十英里，大约一小时后，我在路边的休息站停下。太阳西沉，天空几乎毫无色彩，半月已经升空，但第一颗星还还没露脸。今晚一定会很美好。在这里放眼四周，峡谷闪着红褐色的光辉，只有天与地相连的地方呈现黑色。古老的杜松在时间的调教下，呈现出不同的舞姿。附近停了一辆空转的半拖挂车，即使如此，我仍可以听到这里的寂静。我从峡谷边缘走到下方的一个岩棚时，有了往昔少见的体验。这里的寂静似乎足以摧毁噪音，而且这里的沙漠空气比西北部的潮湿空气稀薄得多，声波传播速率也较慢。我喜欢这种不熟悉的感觉，满心期待着深入犹他州峡谷地的时间尽快来临。

我望向月光照耀下的大地，看起来仿佛风神刮起了一场风暴，吹走一切，只有坚强到不为所动的物体才得以留下，包括虬结的树木，它们就像为了生命持久的耐心而竖立的纪念碑。在没有星辰争辉的情况下，阴暗的大地上出现一条像是由珍珠串起的线，绵延大约十英里。它们就像发光的蚂蚁，坚定而带有目的地沿着州际公路开下去。

第一批行星已经出现在夜空，陪伴着半月。我可以感受到这片广袤的地方，还有奇妙的峡谷和美丽的天空。这景象令人谦卑。寂静令人谦卑，我之所以渴望它，原因就在于它能让我摆脱责任、负担，还有那种“糟了”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待做的事。在寂静中，我感到神的存在与终极的控制。“拯救地球”已经成为一些环保人土的口号，但是地球不需要被拯救。它已经好好生存了数十亿年，也演化出生命。需要拯救的是我们人类一我们要防止自己因为自身的作为而受到伤害，或者如斯图尔特，尤德尔指出的，因为我们对“资源无限丰富”的迷思而受到伤害。尤德尔曾担任美国内政部长（一九六一一一九六九），是推动一九六四年“荒野法”的重要人物。他在《寂静危机》中提出警告说：“美国今天站在财富与权力的顶端，然而我们居住的土地逐渐丧失原本的美丽，变得日益丑陋，开放空间不断缩小，整体环境在污染、噪音和病虫危害下日渐恶化。”

我在福斯小巴里醒来，地点就在鬼岩景点。我怎么能不在这里过夜？第二剂抗生素的药效开始发挥，我感觉很好，再度可以呼吸，而且黎明的景色非常壮丽。地平线正逐渐变成琥珀色，从这里可以眺望三十英里的景色（峡谷里的绿意带着温和的土褐色，岩石依旧暗淡），但只有隐约的声音。历经无数岁月的古老岩石诉说着一种深刻且永无穷尽的寂静，让我想起自身的渺小。霍河河谷里的四百岁古树已经令我赞叹不已，而这里的裸岩甚至存在了数百万年之久。P154

一大清早，太阳还没升起，我就醒了，开始聆听。每二十到三十秒就有一道道轻柔的微风慢慢扇过杜松和松林。超过一小时的时间，四周非常寂静，听不到虫唧鸟鸣或任何动物的足音，只有微风吹过，感觉非常平和。一颗流星瞬间划过一半的天空，我追踪一颗人造卫星缓慢的轨迹。我以为风已经停歇，但是没有，又有一道柔和的风吹拂过，几乎吹走一切，只留下重要的思绪与困难的问题，就在我停留的孤山上。这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找出我真正在乎的事物，以及自我。在这样的臼时刻，不需言语就能存在，甚至能思考。“倾听白松的话语。”我会在岩石上坐一会儿，就像一块岩石，，融人岩石，看着星辰坠落和白昼展开。

如同鲑鱼卵流入清澈的山池，白昼的圆顶从东方开始出现，，逐渐掩盖掉星辰，今天肯定会有一个美丽的早晨。

清晨五点二十五分。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波洛、波洛”地叫着。

我把管状绒毛睡袋的拉带松开，把脚伸出去，穿上裤子，系好靴子的鞋带。由于我在睡袋上加入这个简单的设计，所以能套着舒适的绒毛袋四处走动，能在真正起床前就先站起来，这次还能走到峡谷边缘观赏日出。在第一道晨光亮起前，黎明的大合唱已经开嗓，不同种类的鸟儿就像点名一样轮番唱起，每一次都如指纹般清晰。我承认我没有研究或鉴定过所有我听过的鸟鸣。在我耳里，它们全都不同，每一只鸟都不同。所以我宁可不查清它们的名字，反而偏好沉浸在黎明大合唱中，就像聆听交响乐一样，不区分哪个声音是双簧管，哪个是大提琴、横笛或鼓。P169

我瞪视着下方宽深的机会：地球上的巨大开口，环绕在四周的杜松和松树很快就会吞噬我们。这峡谷就像一个倒放的结婚蛋糕，半透明的奶油与粉红的海绵蛋糕交互相叠，但在阳光直射下转变成琥珀色与红色。

六点的时候，我听到类似横笛的声音。“噜、噜、噜、噜。噜、噜、噜。”这是峡谷本身的声音吗？听起来就汩汩水流声经过长管传送后发出的微弱振鸣声。稍后，我听到飞过的渡乌“蠍啾”的叫声，然后又有一只鸟的歌声透过晨风传来。我认出蜂鸟“呼——哩嗯——”地飞到定位，唱出独特的咏叹调q：9它小小的身形飞到高高的空中，再以神风特攻队的英姿俯冲向地面，不畏死亡的威胁，在最后几秒才险险拉起，再度往上猛冲。它的翅膀在高速回转下发出偌大的铃声，一百英尺外就能清楚听到。P170

艾德华‧艾比在《沙漠隐士》里曾经描述这一带的沉静。“我等着。现在夜晚再度回流，完全的静默拥抱着我，包容着我；我再度看到星辰，以及星光的世界。我离最接近的人类伙伴超过二十英里，但我并不寂寞，反而感到愉悦。愉悦与静谧的狂喜。”p174

我急着进一步探险，就把录音设备藏好，拿着相机出发，起初是靠嗅觉。我闻到大山艾甜美美扑鼻的味道，还有荒漠滨藜鲜艳黄花散发的香味。雨滴点点的沙漠尘土看起来几乎像月球表面；背光望去，层层相叠、半透明的春叶看起来闪着霓虹绿。近似彩绘玻璃的效果。形形色色的美滋润？，L，灵，驱走绝望。我看到一棵桶状仙人掌开出最不可思议的热带花朵，深红色的花瓣，越往花心，越倾向黄色，一丛莱姆绿的雌蕊和数百个绒毛状的粉色花药，就像完美的艺术作品。我在靠近地面处找了适合的位置（就和小型哺乳动物观看的角度一样），蹲下来拍照。拍了三张后，退后时不小心碰到另一棵仙人掌，结果成了名副其实的如坐针毡，过了两小时，我还在拔臀上的细针。P177

星期四凌晨三点半。夜晚的微风叹息着，慢慢吹过树林，如同平静的海波撞击遥远的沙岸。美丽的满月照亮一切，万物静止，寂静。一道温柔的微风开始细语，然后一切又回归沉静。万物就存在于这一刹那。时间已然消逝，不可计量，也无从记起。我与这地方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我就存在于这里。P187

完全圆满的寂静，是世上最伟大的声音之一；

对我来说，寂静也是声音。

一一交响乐指挥暨编曲，安德烈·科斯特兰尼兹p195

望着辽阔的犹他沙漠，没有人会想到僻静竟如此难寻，好不容易寻到，又发现为时如此短暂。部分原因就在于我车轮下如丝带般蜿蜒的柏油路。七十号州际公路是州际高速公路系统的一部分，以前一度称为艾森豪威尔全国州际及国防公路系统。今日，这个在美国交错分布的系统总长四万六千八百三十七英里，足以沿赤道绕地球两圈。很难想象美国如果少了这些重要的生命线会变成什么模样。现代高速公路让美国人可以近乎毫无限制地抵达国土的每个角落。它们使交通变得便利，继而带动郊区扩张。有了它们，民众才能做长途旅行，促成度假小区的产生。此外，高速公路使汽车进入高速齿轮时代，然后是国家风景公路和国家景观大道的诞生，最后则是日益增强的汽车潮经由国家景观小进入美国大多数的乡村地区。这一切并非不用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美国许多乡野地区的静谧地点，都在无意中受到这种系统化人侵的伤害。P197

回音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原音，充满魔力与魅力。

它不仅是重复值得重复的声音，也是树林的声音。

一一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

“我不知道能不能改变现状，”我回答说：“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尝试。”

或许我早已经知道，特别是在霍河河谷的时候，这件事不是能做或不能做的问题，而是在对与错之间做选择。当你置身在大自然里时，对与错的分别就会变得清晰起来，而且经常是极为明显。寂静赋予我成为地球好公民的力量，我知道拯救寂静是正确的事。我不知道是否真能拯救寂静，因为拯救寂静要许多人的声音。P301

在大自然中，以山溪的言语最为丰富，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山溪。

——约翰‧缪尔《墨西哥湾千里行》p302

唯有在静水中，万物的倒影才不会扭曲。

唯有平静的心，才能充分感知世界。

——哲学家汉斯，马哥里奥斯p312

对人性改变最大的，莫过于失去寂静。印刷术、工艺学、义务教育的问世等等，没有任何事物对人类的改变，比失去与寂静的关联来得大，原本应该跟我们头顶的天空或呼吸的空气一样自然的寂静，已经不再存在。失去寂静不仅意味着丧失人的一项特质，而是连人的整个构造也跟着改变。

一一麦克斯‧皮卡德，一九四八，

引自《寂静的世界》

静谧之地

“国家公园管理局将致力于使该局体制下各单位的自然资源、过程、系统与价值保持在未受损害的情况，永久保存其完整状态，以供现今与未来的世代有机会享有它们。”——二ＯＯ一年国家公园管理局管理政策四．Ｏ节

“国家公园管理局将尽最大努力保存公园的自然声境”，而所谓的自然声境指的是“不存在人为声响的状态”。——二ＯＯ一年国家公园管理局管理政策四．九节

奥林匹克国家公园拥有最多样性的自然声境，无噪音间隔期（的自然静谧）是所有国家公园中最长的。

基于上述理由，希望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霍河河谷能按国家公园管理局局长令，指定为静谧之地——一个现今与未来世代都能享有静谧、不受噪音污染损害的圣所。

希望新指定的静谧之地能以“一平方英寸的寂静”这项简单但有效的声境管理工具，作为保护与管理的方法，原因如下：

．只需要保护一平方英寸的偏远荒野地区，就可以管理一大片面积（有可能超过一千平方英里），

．唯有制造噪音冲击的个人或企业会被要求改变噪音制造行为。不会制造实际噪音冲击的个人和企业不会受到影响。

．这问题可以用简单友善的方法解决。在“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噪音入侵不是听得到就是听不到。入侵者必须移除听得到的噪音，不能重复。这是自发的行动。

．矫正行动的费用不高：利用“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作为声境管理只需要兼职、非技术性的人员。目前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独立研究计划，一年的开支大约是两千美元，完全靠捐款来进行。

．这项新方法能提供立即的结果，不需要长期的基准研究，也不会妨碍有可能具体处理生物声响学的长期自然声境管理计划。

．详情请浏览www.onesquareinch.org。p374

拯救寂静不是麻烦的工作，而是一种觉醒的喜悦。当我们聆听寂静时，听到的不是万物不存在，而是万物俱存。

我无法想象失去静谧的未来，也不愿有这样的未来。P392

美国有三百九十座国家公园，万一空中交通在未来的数十年中增为两倍或三倍，那么联邦航空总署的论理，至少对其中大多数的国家公园是有道理的，因为有许多是集中在都市地区或附近。但我不认为必须把所有国家公园都纳入飞行路径管辖范围，才能保持航空交通的安全，特别是航空交通即将改采卫星定位系统导航。至少奥林匹克国家公园就不必，那里只需要移除或放弃三条航线： J54、J523．和J589。P395

自：詹姆土，法罗斯

致：戈登·汉普顿

主旨：回复（俯瞰挚爱的大地）；“一平方英寸的寂静”邀请函

亲爱的汉普顿先生：

事实上，您是唯一就这件事写信给我的人。在中国我唯一看到安静的地方是极贫穷的地区，他们负担不起任何机械化的设备——他们用牛犁田或自己拉犁，用大镰刀收割，他们除去小麦谷皮的方法是把它们丢向空中，让风吹走谷实。这真的很安静，但也有一些缺点。另外，青海和新疆有真正的荒野／沙漠。

其实，我对噪音是很敏感的，特别是呼呼作响的“白噪音”。我憎恶吹叶机，若我有能力的话，我会让美国禁止使用吹叶机。我不喜欢纽约的原因之一在于它很吵，特别是夜晚。我很高兴这是您的主张。说来奇怪，这种规模的忧虑却是美国运气好的迹象。（相较于其他形式的污染，噪音污染的特点之一在于它的半衰期极短。只要噪音停止，污染就停吐了。）

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对街一个打桩机敲了一整晚。P408

吴砺

2018．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