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革轻舟勇渡大西洋》(中)
我们船上又再度只有四个人。洛夫因为紧急事件,由斯托诺韦直接返回挪威。我要求乔治重新规划一份轮值表,因为他几乎一个人承担了过重的工作。值班警戒是我们的安危所系,也是我们每日最重要的生活架构。每个人都非常自律,并准时在值班时出现。怠惰不但不公平,最后必然发生龃龉。我们每个人都了解大家在艰苦的环境中要紧密相依。我们像被关在一座三十六英尺乘八英尺的小房间,仅有不到四分之一的空间可以遮风避雨。可能导致纷争和憎恶的潜在因素无所不在,我们都很清楚小摩擦也有可能发展成仇恨。我们都知道这些危机,外面的人也不难看出我们在这样一条小船上共存共荣、不相干扰的态度。我们尽力自律,不干涉他人。我们一起讨论如何改善船上的情况,或在技术层面上提供私人意见。但私人的问题,除非当事人愿意,我们决不涉及;同时所有会影响到航程的决定,都由船长最后定夺。这是自律的方式之…,在最糟的时候,也顶多是在个人心中留下一·些疙瘩,不至于翻脸;好处则是在这么一艘小船中,我们学会了不逞一时口舌,并且控制脾气,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航行在大西洋时,“布伦丹号”全体船员能够显示效率和团结的原因。P126
“老天!瞧瞧那地方!”亚瑟倒吸了-日气。那可真是惊人的景象。云层低到天空和灰色的海面之间只有六英尺高的空间,而高崖也被挤压成云层之中一片阴郁的黑影,我们仅能见到拍岸海浪的水花。这时候“布伦丹号”被卷入反旋涡之中,受到牵制,前进的速度突然缓慢有如蜗牛。强风仍然迫使她侧行,并朝着高崖推进。这简直有如在噩梦中急速坠入隧道内。我们无计可施。云层不断下降,像无法抵抗的潮水…样挤压着我们。我们一语不发,很清楚这是慢速前进和侧行撞崖之间的竞斗。我们眼见灰色的断崖逼近,再逼近。众人屏息。P137
没时间浪费了。我们合作无间,亚瑟和伊登拉起浮标,升起船帆,“布伦丹号”启程往法罗群岛主岛史翠莫伊( Streymoy)的高崖前进。这些高崖具有令人肃然畏敬的景观:成排垂直的崖壁皆高达一千三百英尺以上,部分的顶端还插入低垂的云层之中。我们驶进时,发现此处有大批海鸟在气流中盘旋。它们的排遗在绵延数英里的崖壁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痕迹。海鸟毫无畏惧地飞过来,在“布伦丹号”上方盘桓。
但差了半英里,我们错过了史翠莫伊这一面惟一的避风港萨克修文( Sakshovn)。“布伦丹号”被无情地扫过史翠莫伊的北端,楔形高崖耸立在我们上方,崖面靠近峡谷口的地方有许多海蚀洞,小鸥鸟飞动的白色身影有如跳动的泡沫。我们试着学习那些鸟儿,借用崖脚断续的气流。乔治驾驶“布伦丹号”一直到距离崖壁不到五十英尺处,然后脱离主气流的牵制,以令人胆颤的方式滑入。我们来到此岛的顶端,用力旋转舵桨,往右舷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并令人丧胆地切入冲着我们而来的涡流。这又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布伦丹号”的主帆和艏斜帆紧拉着桅杆,索具绷得极紧;船头明显往后翘起;测航仪上的指针指在时速六海里上。但我们却一英寸也没有移动!五十英尺外的崖面仍在原处。急流仍以同样的速度冲击我们,抵消了我们的前进。我们无计可施。整整一小时,“布伦丹号”停伫不前,有如被魔法师施法固定在空中一样。后来,潮水改变流速。回流减弱,“布伦丹号”仿佛自咒语中被释放了,安详地前行。P141
法罗岛民对“布伦丹号”极感兴趣。在卓努维克,村子里的儿童乘坐小舟在“布伦丹号”四周打转瞧着她;第二天,“布伦丹号”顺着狭窄的桑迪尼水道( Sundini Channel)被拖入首府铎斯哈文(Torshavn)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出来看她入港的过程。海湾上方的翠绿斜坡上,一长排车子沿着凿蚀山丘的道路,。和我们平行前进。美丽的山臣上一道道小溪不断往下流淌。在水道中每转一个弯,就有更多的1U斤进入视线,它们前后层叠,山坡上大多为荒地和岩石。这个迎风面」二没有树木,使得法罗群岛看来光秃严峻:,p142
我决定要尽快一探布伦丹溪。有天早上我购物回来,发现船上有一男一女在等我,那个女孩子长得极为迷人,五官美丽,褐色的大眼睛,相较于皮肤白皙的法罗岛民,其淡黄色皮肤带着一股吉卜赛人的气质,而那一头乌黑长发和宽松跃裙更增添了韵味。然而,最令我注目的仍是她的同伴。那个男的有如从格林童话插图中走出来的人物,长相刚毅,身材壮硕,一动不动地坐在舷缘上。他穿着结实的靴子、厚实的灯心绒长裤、自家编织的褐色毛衣,还有一双属于工匠的强壮大手。但真正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头及胸的浓密头发,丰华坚实的发层厚达三英寸,在头皮外形成一道圓弧,那是海神才有的头发。在浓密的头发下,那双褐色眼睛正盯着我看。
“两位好,”我说,一面爬到船上,“有事吗?”
“海神”没吭声,打量了我足足有五秒之久,然后冷静地转头看着那位女孩子。她代他发言:“昨天你接受电台采访时,说你还需要一名船 员,并希望能在法罗群岛上找一个。这个人想要加入。”p144
巴图森一家站在布伦丹溪的码头边,背对着他们的古斯堪的纳维亚式原木大宅及白色教堂,不断地挥手向“布伦丹号”道别。他们的形影逐渐变小,法罗群岛壮丽的海岸景观则在我们的两边延展,峭耸的高崖直探海面。正是夕阳西落的时刻,阳光由云层中射出,勾勒出西边岛屿的剪影,岩石崖壁上飘着浮云。波托尔以巴图森家的渔船拖着“布伦丹号”前行,我们航行在沉静的黄铜色黄昏海面,驶向韦斯特曼纳( Westmanna)港口。韦斯特曼纳在维京语巾意谓“西方之人”(West Men),指的是来自欧洲最西边的爱尔兰居民;也许韦斯特曼纳真是古斯堪的纳维亚一爱尔兰人(Nc,r6e –Irish)定居的地方。但对“布伦丹号”来说,它只是…个暂时的停泊处,隔天即得再度启程。那是7月3日,我们必须离开法罗群岛,进入前往冰岛的航道。P152
飞机往西下降几百英尺后,我看着下方的格陵兰海(GreenlandSea)。那是令人看了会沮丧的情景。多日来的西南风在海上掀起翻腾的巨浪,远望至地平线皆是一道道白色的泡沫。海水的颜色呈现沉沉的灰绿色,冰冷而严峻;海面.J:一望无际,在“布伦丹号”必须要走的航道 k,既无渡船,也无货轮,甚至见不到渔船。相反的,大约在距离格陵兰海岸一百英里处,我们见到了…-座巨大的冰山 脱离了陆地,朝彳匕极方向漂去。由天空下望,那座冰山与凶猛的海洋相比显得清爽而可亲。但是在冰山和水面交界的地方,我可以见到海水如何波动和漩动,白色的冰山表 面突然在海水冲刷而过时显现出冰冷无情的蓝绿色。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个适合中古世纪皮革船闯荡的地方.Jp187
很快,数天来强风第三次对着我们直吹,风力也开始加强。我们的精神和气压计一样不断下沉。已经足足有三天的时间,我们绕着圈子挣扎,在同…个范围内转圈,行程毫无进展。这令人非常沮丧。再加上持续不断的雨,海洋呈现出极为诡谲的景象。由某个观点看,那些大浪真是壮观,它们有如山丘般排山倒海而来,并在反潮的强风推波助澜下层层堆高。它们是自然力量的宏伟纪念碑。但是由一艘小型的无顶船望去,它们令人心情低沉。浪涛到底有多高,难以说明,但每当“布伦丹号”没入浪谷中时,浪头都比主桅还高()整个海洋似乎成为天空的一部分将我们掩盖。我和乔治在舵桨边说话时,见到他后面二十码处的浪头比他的头还高,仿佛要往他盖下,我感到无比地紧张。波浪-L下钻伏,水墙冲刷船体,“布伦丹号”随着浪头上升,乔治的头也在海浪背景中升高;天际线突然跟着显现,刹那间,我们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大西洋严苛的浪涛,绵延地连接到格陵兰;而后,“布伦丹号”再度陷没于浪谷,灰蓝色的海洋掩住我们面前的一切。P208
“布伦丹号”因为那道浪的冲击而倾斜。她一再地往下风处翻动,我突然发现自己虽然仍抓着H 形架子,但几乎已经直接面朝海面。“老天,要翻船了!”我心想,“她不可能在这样的角度下不翻船。船舱里和防水布下的人怎么办?他们能脱困吗?”那是难熬而痛苦的时刻。但是“布伦丹号”没有翻覆,而是单边斜向海面。
紧接着,那道浪覆盖了“布伦丹号”,既非白浪滔天怒吼而过,也非激起白沫冲撞而下。它甚至没有撼动船身,仅是以大量沉重的海水将船包覆,并像深沉而稳定的河流般漫过“布伦丹号”。海水漫过“龟盾”,撞击到我胸部。我往前看,“布伦丹号”已经全没入水中,不到两码外的船舱全部没顶,绑在船舱高达二十一英寸高的救生筏也完全在海面之下。眼前惟一凸出水面的只有桅杆。“布伦丹号”似乎已被波浪吞没。我心中突然有一个奇异的念头,她长而矮的外形,加上两根凸出的桅杆,看来像一般沉伏在水下的潜水艇。而且就像水中的潜水艇一样,“布伦丹号”挣扎着浮出海面。“龟盾”和船舱中的空气使船只浮了起来。海水从她身上安静地退去,她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太惊讶了。我原想至少整座船舱会被扭曲,所有的防水布会被掀起。我艰难地爬上桨手座查看损害,发现竟然一切如初。
惟一受到波及的是我心中的平静。由于我站在舵桨边的有利位置,我很清楚我们濒临翻覆。值完班后,我爬进睡袋里,发现虽然力气耗尽,却无法成眠。每一道撞击在船身的波浪都令我心神一惊,预期着可能发生的灾难。我一刻也没成眠,再度轮到我值班时,我向亚瑟提到那道大浪的事。“是啊,”他说,“船舱内都成了绿色的海底世界。”我们以这样的默契,停止了这个话题;几天之后,乔治值班时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形,以为“布伦丹号”必然沉没无疑。而航行中的这类插曲似乎不讨论是最好的。P229
“十三”似乎是我们的幸运号码。6月13日,刮起了我们迫切需要的风,“布伦丹号”由下午到晚上全速前进。乔治在晚间值班时说他感到很失望。“很可惜一路到了这里,却连冰都没瞧见。我可不认为我还会有机会来这个地方。”隔天破晓,乔洽正在泡咖啡。“嘿!”他传来快乐的叫声,“冰!我确信那是冰。”果然,一大块冰在水面像儿童玩具一样浮沉着,看来像奇怪的中国节庆舞龙。“那儿又有一块,就在前方。”乔治说。我们都站在那儿看着。“布伦丹号”开始得穿越那些大小不一的浮冰。它们美得令人眩目,不断漂浮挤撞,有时还有大块浮冰分裂出几小块,巨大的冰块因为重心改变而随之翻转,形成新的景观。持续冲刷着冰块的海浪,在我们耳边发出低沉的闷吼声。P234
但我错了。我不经意地将航线转向了右边,穿过那些“/j、浮冰”,并朝着冰层闪光前进。我们一驶近,那道㈧光更明显了。那个景象令人动容。坚实的冰缘是一块块的雪白浮冰,在强烈的阳光下闪耀着。大约每一百码处,厚实巨大的浮冰被推促到较轻的浮冰之间。那些大块浮冰是“多年生”的冰块,也就是经过多年的冰冻后,由大的冰山上进裂出来。这些大块浮冰在海面上形成奇怪的样子,有些柔和浑实得像半熔化的奶油,有些则呈狰狞的锯齿状,全具有锐利的边缘和冰脊。有一群小浮冰由冰缘漂出,进入“布伦丹号”的航道。我们在它们之间曲绕前进,一边欣赏它们的形状。它们看来像小船、像钢丝锯锯下的碎块,甚至像海蛇。其中一块香蕉状的浮冰我们将其命名为“冰圆舟”。
狡猾的风这时又开始吹向西北,我们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布伦丹号”驶离冰缘。乌云间歇地遮掩太阳,原来美丽的冰块已不似早先那么迷人、“波浪冲刷冰块的力道真不小,”乔治说,“你瞧那块颜色较滦的巨大冰块被海浪抬起又抛下的样子。”他指着一块硕大如二层楼房的冰块,冰的下缘有不少肮脏的灰色带状。每当海浪律动时,这冰块就随着急速-卜升、倾斜,接着底部靈重地下跌,海水也挤流而出。“要是‘布伦丹号’被推到那块冰块的下方,那可不妙,”我说,“我们不像被蒸汽动力榔头打碎才怪。”
我们小心地驶过冰缘,让冰块保持在左舷。亚瑟拍照,乔治掌舵,图龙杜尔则坐在船舱顶上凝视着眼前壮观的景色。越过较小的冰丘和冰缝,在眼前的距离我们可以区分冰原中的数座冰山,,“我们大概无法驶离那 ‘大片冰原的下摆,”乔治语带担忧地说,“它好像延伸到前面蛮远的地方,我们正快速地朗它漂去。”我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惧。我们距离陆地—百入十英里,而距离主要冰层的所在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这片冰原看来极为坚硬。乔治又说了:“万一我们冲入冰湾时怎么办?我看我们必然撞得粉碎。”
我征询地看着图龙杜尔:“‘布伦丹号,得在冰里找个洞。那儿很安全。”他拿出铅笔画出他的意思:“布伦丹号”应该在浮冰里找个空间停泊,就像停在舄湖中…般。问题是整个浮冰体毫无裂口,对于一艘皮革船 来说,这里既无罅隙,也无避难港::就在那时,乔治大喊:“有船!”p235
吴砺
2018.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