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但凡叫天赐的孩子,都是家里很娇惯的。上学那会儿,我们班就有三个天赐。幸亏不是同一个姓,否则真让老师为难。 文中的天赐是我们家街坊。据说,他出生时因为是男孩,家里也是高兴的。渐渐地,发现这孩子长得有点轻度弱智,嘴型还是典型的地包天,民间俗称瘪嘴。再加上接二连三地,弟弟妹妹的降临,还个个健康俊美,这天赐就不讨大人喜了。 反正从我记事时起,就没见他穿过合身的衣服,全是弟弟们的旧衣,有时还是一件花褂子。那些年,粮食不够吃,吃饭时,也见他嘟哝过:说是弟弟们的碗里饭比他多。然后他妈妈一边骂着,一边拖过他的饭碗,用筷子拨拨,泡生生的,又给弟弟碗里再加一勺饭用锅铲压实。天赐见自己碗里的饭高出好多,便高兴了。让我想起朝三暮四里的猴子。 天赐挨骂的时候很多。我没见过他的父亲,应该很早就去世了。他妈骂他,弟弟也骂他,有时做错了事还打过,但他乐呵呵的。后来妹妹弟弟们长大,读书,响应党的号召下放到农村当知青了,因为他没上过学,就留在家里。那时候老街人都在离街很远的一条河里挑水,天赐就帮人家挑水为生,一毛钱一担。挑水的时候总有几个调皮的孩子跟在后面乱叫“老瘪嘴(方言几)”打鞋底,一天打到半升米“,这天赐佯装发怒,拿根扁担乱舞几下就笑了,也没见真打过谁。 因为家里成份不好,大妹子在农村呆了几年都不能招工回城。眼看年龄也大了,就在插队的农村找了一户人家的小伙子,准备嫁了,也好有个照应。那日,亲家母上门提亲时,天赐娘招呼了客人喝茶,就去厨房准备饭菜了。亲家母一个人坐着也挺无聊的,就跟天赐谈几句闲白,问他今年多大。这天赐也没读过书,也不识数,就说自己二十四岁了,农村那个是姐姐。这亲家母一听,这还了得,弟弟二十四,那这姐姐年龄更大了,比自己儿子大上好几岁呢。嘴上不说,心里嘀咕着。饭也吃了,后来这事就没影子了,惹得天赐娘天天骂”小跳跳死的”。第二年枯木逢春,大妹子被招工到芜湖大城市了。 到底是年轻人,都有寻找远方的梦。随着弟弟妹妹都招工进城,天赐长到二十多岁还没出过老街。那年听说县城放《少林寺》,还有人逗他说城里有漂亮姑娘,天赐就在某一日进城了,因为迷路,就在附近的农村转悠了一天。后来有人认出来,把天赐送回家的时候,又惹老娘一通好骂。唯一的青春热血沸腾一次的寻梦之旅就这样破灭了。 随着弟弟妹妹的成家,他们的孩子出生了,也是在老家让这娘俩一一带大。再后来,这家里冷清了,就剩下天赐娘俩。他妈逢人就说,老了老了,还亏了这个孬子儿子在身边。家里重活都是天赐干。他妈出门也都是天赐陪着。有时候大晚上我还听到他们娘俩聊得热火朝天。 再后来,我们家搬到镇子的另一头,也就很少看到天赐和他妈了。偶尔遇到,也是乐呵呵的样子,印象中的他一直都是快乐的。 几年后的一天,因为父亲去世没多久,我坐在门口沉浸在悲伤中。募地,看到天赐朝我走来了,我招呼他坐下,他却哭了,告诉我他妈死了。这是认识天赐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哭。而且这是特意来找我的,因为都是老街坊,在他的潜意识里,更能替他分担一点失去亲人的痛。 因为感同身受,也因为故人相见,我俩都掉了会儿眼泪,他就走了。从背后看他还在不断的擦眼泪,心里很难受。 去年在安庆街头,很意外看到天赐,距上次相见应该有十来年了。看到他我很高兴,可是天赐又哭了,记得年轻时的天赐整天笑呵呵的。他说这些年在弟弟妹妹家轮流过日子,一个城市生活一年。他哭着说想回去,回到老街。年轻时候的天赐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如今却拒绝了来自现代化城市的热情拥抱。我心里一动,拿出手机翻出前不久在老街拍的照片给他看: “你看还能认出这里吗,这个是你家” 他一口否认“不是不是,我家门口有个石头板凳,我妈坐在上面晒太阳,还乘凉……” 照片中的老街,断壁残垣,几根穿坊的梁柱将倾未倒,以前繁华的街道长满了荒草,别说天赐不认得了,就是我要不是亲眼所见,也是难以置信的 望着天赐在奢华的广告牌下踽踽而行的身影,似乎与这喧闹的大街格格不入。瞬间被复杂的情绪侵袭。老街,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故乡,年轻时拼命逃离,如今却又想回到那个该死的地方。 可是,终究是回不去了。于天赐,于我,都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