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伯利亚森林中》（下）

吴砺

                                      《在西伯利亚森林中》（下）

流水继续着大胜的战势。今早，它已在冰块和我所在的湖岸之间扩张出一片宽十来公里的区域。风推着冰筏向开阔地带荡去。阳光照耀着支离破碎的湖面，湖岸则仍躲在阴影之中。第一缕阳光照进小屋，在地板上舞蹈：没有比这更欢乐的演出了。太阳热烈欢迎着我，一如我的小狗。整个白天，眼睛收割着这些图景，睡梦则会将它们炮制烹饪。P165

每晚八点，丝丝阳光滑过南面山脊的缺口，在棘刺密布的立绒上拖着长长的橙红色熔流。究竟是上帝还是偶然创造了如此美景？知道这一点并不重要。难道必须知道原因才能享受成果吗？p166

我们不会对壮观的景色感到厌倦，这是古老的宅人法则。此外，有什么可抱怨呢？这些事物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一成不变：光线使美景产生微妙变化，使之变换形象。景色则不断孕育，日日更新。

急匆匆的旅人需要变化。他们在沙堤的一块光斑上找不到足够的震撼。他们的位置在火车上、电视机前，而不是一座小木屋里。最终，在伏特加、熊和风暴的陪伴下，司汤达综合症，面对大美时的窒息，才是威胁隐者的唯一危险。P168

小狗们先后躺在峰顶的石块上，凝视着无限风光。它们正在欣赏，对此我敢起誓。“世上的可怜人”是小狗吗，海德格尔先生？并非如此，要是对它们所知的一切做个最贴切的浓缩，那就是对当下抱有无比信心，并且蔑视一切抽象性。狗的勇敢之处在于：它看着眼前涌现的一切，但并不思考这是否会以其他方式发生。我想到了人类为否认动物具有意识而进行的努力。数千年来，亚里士多德派学说、基督教思想和笛卡尔主义将我们锁在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中，即我们和野兽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一步。野兽应该是没有道德伦理的：它的行为缺乏意向性，即使是它能表现出的利他主义姿态也同样如此。它在生命中从不质疑自身的局限性。它适应环境，但不会面对现实的一切。它仍然无法感知世界。它只是个可怜的意愿，无法表达。它被束缚在当下，无法传承任何东西，缺乏历史和文化。有些哲学家断言，我们从未见过一只猴子能从一个自然场景中汲取象征性知识，也无从表达美学判断。

尽管如此，森林深处野兽的图景却令人困惑。如何能肯定小飞虫在夜晚光线中的舞蹈没有涵义？我们对熊的想法了解多少？如果那些甲壳类动物赞美清凉的水，却无法让我们知晓也无意让我们察觉呢？燕雀在最高的枝头向曙光致敬时的兴奋又该如何衡量？在明亮的正午飞行的蝴蝶怎会不明白自己的舞动饱含美感？  “年轻的鸟儿并没有蛋的表象，[可是它为那些蛋而筑巢；年幼的蜘蛛没有俘获品的表象，[可是它为这些俘获品而结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叔本华 入 但阿瑟你是如得知的呢，你是如何获得这一方面的科学知识，你与哪一只进行的哪一次对话使你如此确信？我的两只狗眯着眼睛面对湖泊坐着，品味日子的平和，流涎是它们高雅的表现。它们意识到幸福，在长时间的攀登后，坐在顶峰休憩。海德格尔的看法付诸东流，叔本华同样如此。啪嗒，思想碎裂了。我很遗憾，一位继承了古老人文主义（意淫）的哲学家未能见到两只五个月大的小狗在一道两千五百万年的峭壁前所做的无声祈祷。

回到湖边。它在和平的夜晚中吱嘎作响，冰告辞了：我们理解它在呻吟悲叹。P170

橙红色的月亮在夜空升起。它在浮冰碎块上的倒影犹如破祭坛上血色的圣餐饼。P171

我坐在湖滩的木桌旁观看鹅、鸭的飞行表演，如同一个准备举起分数牌的花样滑冰裁判。

亲爱的地理学：我更喜欢令穿着羊毛衫的人们瑟瑟发抖的卵石滩，而不是盖满油腻腻的人体、犹如炸薯条机的沙滩。贝加尔湖的湖滩是一流的。

几天以来堵塞湖湾的冰块堆被暴风雨冲散了。风整夜地虐小木屋。P177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在一九o三年二月十七日给年轻诗人弗兰斯·克萨危尔，卡卜斯的信中写道：“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作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约翰·巴勒斯则在《看待事物的艺术》中说：“我们向世界说话的语气便是它对我们使用的语气。付出最好的，获得最好的。”我们是唯一应该对自己萧索的生命负责的人。世界因我们的乏味而灰暗。生活看似苍白无味？改变生活，来到小木屋。如果森林深处的世界仍死气沉沉，周围的一切令你无法容忍，那么判决如下：你忍受不了你自己！那就接受处罚吧。

我用了一小时在林间空地砍一棵死去的落叶松树干。这棵树仍十分健康，年轮清晰可见。阳光使树的血肉着上一层浅色，让人胃口大开。有些景色是人的眼睛无权获取的。人使一些原本并未打算迎接阳光的地块暴露在日光之下。他打破了禁忌，更改了《圣经入三岛由纪夫在《金阔寺》中如此描述一个被砍断的树墩：“（它）沐浴着本不该沐浴的风和日光。”砍树，摘花：未来的某一天，我们是否会为这些依照天地秩序而做出的小小放肆行为、对最初乐谱的微微改动付出代价？当一位弟子提议在花园中开凿灌溉水渠时，手持水壶的孔子回答道：“谁知道这将把我们引向何处呢？”木屋生活的优点在于，除了偶尔砍树之外，我们无法对整体安排做多大改变。P179

：，一只海豹探出头来，盯着我看。它没有手，也没有脚，眼神里却有老人的神采。这眼神与它的领地同样深邃。我对它说话，它听着，以一种近视患者的专注端详着我。然后潜入水中。P180

临近傍晚，我的小船向北划去。船舷缚了两根鱼竿。湖湾晡陈着粉红色卵石组成的湖滩。水极其透明，我能瞥见岩石，阳光使它如同泻湖一般明澈。一块冰筏飘过，八只海鸥停在水面晒太阳。我在开阔的湖面上发现变了形的山峦。落叶松葱绿的线条支撑着青铜色的雪松带，最上面的框饰则是墨绿的矮松。：存的冰晶如同逗号，为它断句。山峰倒立，但倒影比现实更美。水以其深度和神秘感使图景更为丰富。水面的颤动使这景象近乎梦幻。

鸭子在船首笨重地起飞（人们在划桨时可以接近野生动物，而不至于把它们吓跑）。我的船搁浅在沙滩上，旁边一股激流涌来，水沫汇人湖中。一阵疾风骤雨把我赶到一棵雪松树下。小狗与我会合在一处。湖面如同一片煤灰色的法兰绒，一阵针雨倾泻其上。五分钟过后，天又放晴了。在彩虹桥下，浅滩之上，我站在水流中钓鱼。几只鸭子与我擦身而过。一束束日光用金色的光斑装饰了森林。在山、岸、水和动物的角色分配中含有一种完美的分寸感。P182

站在堤岸高处望，松树和雪松的树干为光洁平滑的青绿色湖面镶上了框。在湖滨的蔚蓝中长长地漫步。

小艇是一只织布梭，在贝加尔湖的绸面上来回奔袭。

我为了调整有故障的舵划了一会儿船，随后在林间空地支起吊床。一抬头就能瞥见平滑的水面，天上的光线把它当做镜子，查看自己的面色。“看到地上的东西以无比精准的细致度庇护着天空的色彩，我体会到一种奇怪的情感。”（三岛由纪夫，《金阁寺》）我读了西塞罗的几封信。隐士既然无法得知当日的新闻，就得知晓古罗马的大事。《一千零一夜》的棕榈树影和华丽美景中插了一句不和谐的声音：“你对我表现得如此慷慨，必然有其原因。”我更青睐《吉尔》中对无动机行为的敬意，关于隐者族群的这一句话：“目的越少，生命就越有意义。”p183

我们蹒跚地踏着松软的冰雪走廊回到原处。我们的身体今天不用再爬一千五百米了。只需读着夏多布里昂啜饮红茶，观赏绒鸭的芭蕾舞蹈如何搅拌黑色奶油般的湖水。P187

万籁俱寂，万籁俱寂，偶尔有只蝴蝶。

“寂静是神圣孤独的祭服”（《朗塞传》）。

米奥利斯和德沃的画连接起来，是献给此地精灵的祭品。比起照片，油画享有无限的优越性。照片在时间的洪流中穿透精确的一点，把它分尸，印在光洁平滑的相纸上。原住民把摄影照片上的图像视为偷窃，并非完全错误。油画对某个瞬间进行了历史性解读，后者将在观众的眼皮下长存，并不打断时间的流逝：它的制作过程本身也是流动的，属于构建过程中的长段间隔。P200

天空为仲夏节献上了无与伦比的美景。焚风吹来的云朵整天盘绕在山脊之上，为山尖戴上帽子，好像一只温柔的手为掩盖不知羞耻的发情野兽而遮蔽了森林。

我躺在吊床上研究云彩的形状，沉思是狡猾的人为懒惰而起的名字，以便在那些监督“人人在活跃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的严峻的人面前为自己辩解。P203

春天，从水中释放出来。

瀑布获得了解脱。

水流从覆盖在五十米高的峭壁上狭窄的水道倾泻而下，水幕的白丝遮掩了页岩。我在一直通往峭壁顶峰的狭窄斜面台阶上进行了杂技表演，来到瀑布顶上。眼前的景象令人目眩，晶莹的水流直冲虚空。瀑布是否因为绝望才从高山一跃而下？p214

又是凝望天空的一天。阳光的尘埃中弥漫着昆虫组成的云雾。随后，一轮橙黄色的圆月在夜色的墨流中逆流而上，在云彩的摇篮中产下了它唯一一个怪物般的卵。更简单地说，它既圆满，又带着血色。P203

昆虫以地震仪的敏感度响应着任何一点点升温迹象。气温刚达到三摄氏度，已有数百万蝇虫孵化而出，以狂舞搅动着气流。天牛在交尾，触角相擦，这些昆虫做爱时如同雕塑一般静止。我不会介意一位年青的斯洛文尼亚女昆虫学家前来研究这一现象。野鸭则令人联想到资产阶级家庭的稳定感。它们成双成对地盛装滑过，微微颔首向其他夫妇致意。

从林间空地到湖边，我每日行走于上的这个世界藏有珍宝。草下，沙底，有军队隐藏。他们的士兵都是珠宝。穿着上釉的铠甲，黄金外壳，孔雀石工作服，或是条纹制服。在雪松北岬，我游走在珍宝、钻石、玉石浮雕之上，却从未察觉。其中一些出自一位青年风格珠宝师的想象力，他定是受到了浮士德式的炼金术土的诱惑，。为出炉的胸针和珐琅献上了生命。

把这些昆虫挂在心间，能带来快乐。热衷于极度微小的事‘物能让人做好准备，迎接无限平庸的生命。对于昆虫爱好者来说，一片水洼便是坦噶尼喀湖，一堆沙砾像塔克拉玛于沙漠一样广阔，一丛荆棘将化身为马托格罗索州。置身于昆虫的地理，那才是最终的一草一世界。P216

神秘的是，在获得最大限度自由的那一时刻，我也被剥夺了一切欲望。我感到湖泊的景色在心中展开。我唤醒了身体里的那个古老的中国人。P217

德国皮划艇运动员登上他们保养完美的小艇，再次出发。与此同时，另外四个桨手组成的小队也出现在我的湖湾。这些人有些运气欠佳。修修补补的装备：俄罗斯人。垃圾袋充当了甲板梁的防水罩。他们穿着水手衫，接受了条顿人婉拒——以还是早晨为借口——的三杯烈酒。德国人和俄罗斯人：前者梦想着使世界井井有条，后者则经受着混乱，以显示他们的天才。P220

六点钟的太阳使沼泽变成了亚瑟王森林中的水塘。传说中的雾气使地面变得朦朦胧胧，其间偶有缺口，千万道阳光衍射下来。这是维多利亚时代哥特风作家寻求的景观。在十九世纪末的幻想小说里，蜻蜒是仙女带翅膀的坐骑，水上的波光是水精的吻，雾霭是气精的呼吸，蜘蛛的职责是看守凤之门，死水中掩藏着守护神的墓穴，而狭窄的山脊间泻下的光束则象征着通往天国的黄金之路。但我们只是人类，身处原子构成的世界，必须在夜晚降临前回去。P222

要想保持心理健康，被抛上海岸的隐士必须活在当下。一旦开始拟定计划，他就将陷入疯狂。现下是抵御未来警报的保护衣。

夜晚的云彩为沉睡的山峦戴上了棉帽。

森林边缘的树木脚边点缀着犬蔷薇。它们将花冠朝向自己的神——太阳。我想到了《悲惨世界》中对卜吕梅街花园的描。冉阿让任凭那里荒草丛生，雨果进行了一场泛神论声明：“一切都在为一个整体进行工作…，物与物之间存在着无从估计的联系…，．任何思想家都不敢说山楂的香气于星群无涉……”

延续雨果的问题：谁能断言波浪在幼兽的梦中无足轻重，风在扑向墙壁时毫无痛楚，拂晓对山雀的吱吱呜叫无动于衷？p225

而康拉德笔下的麦威船长则具备着野蛮人的特征。这位船长会是一个出色的俄罗斯英雄。在俄罗斯，在表示满不在乎时，人们说“mnie po figou”，对一切都逆来顺受则叫做“报废主义”。俄罗斯人夸耀，他们内在的报废主义能对抗历史的骚乱、气候的颠簸、领导者的卑劣。报废主义：义既没有借用斯多葛派的屈从，也没有佛教徒的超脱。它并不妄想指引人们回归塞内加的美德，也不奢望散播佛教的因果功德。俄罗斯人唯一的要求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因为明天会比昨天更糟。报废主义是一种经由生命力修正的内心钝感。尽管报废主义者对一切希望都不屑一顾，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当下的每一天中吸收尽可能多的滋味。夜晚是他的天际界限。在船头驾驶台前流着汗等待台风的麦威或许是这个无所希冀的教派的忠实信徒。P226

正当我乘着皮划艇在岬角间笔直穿行时，雾气突如其来。太阳散发出圈圈光环，装饰着这些好似炫目海胆的冠冕。在这种天气条件下，会被贝加尔湖的怪兽攻击。我在废弃的小木屋前靠了岸，钻进森林，向沼泽走去，寻找野洋葱、大黄和熊葱。蚊子朝我猛攻。我真想把写防蚊液说明书的撰稿人赤身裸体地拖到这儿，刺激他们别再把标签写成狂热的抒情诗。池塘波光粼粼，野玫瑰使塘边赏心悦目，雪松投下暗影。我满载着香草回到小木屋。湖面变成玫瑰红，天空呈现出大理石的斑纹，淡紫色的大块上划着青紫的痕迹。法医才能欣赏贝加尔湖的黄昏。P227

最后一次拜访高峰，与湖泊告别。在这里，我曾请求此地的神灵帮助我与时间和解。下山时，艾卡截住了一只雌绒鸭。雌鸭的右翅扑腾着水，假装受了伤。贝克上了当，最后只能追赶得晕头转向。

艾卡寻找着鸟窝，我还没来得及干涉，它就找到并屠杀了六只雏鸭。我用卵石结果了这些毛茸茸的小身体。

雌鸭的哀怨啼声在湖岸久久回荡。

它为跋涉了数千公里却一无所获而哭泣，它为失去的子女而哭泣。生命在于经受至亲死亡的打击。

一只小小的食肉动物不自觉地动动牙齿，就足以让巨大的孤独感排山倒海地侵袭雪松北岬。

我坐在木凳上，等待谢尔盖的小船。太阳炙烤。箱子和包裹堆成一堆。小狗在沙子上睡觉。还有那只在阳光里哭泣的雌鸭。

早晨有种死亡的味道，离别的味道。

小狗抬起头。隆隆声升起，越来越确定。船来了。天际线的—个黑点逐渐增大。最终的句点。P235”

吴砺

2018.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