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狄更斯游记》(二)
2月5日(星期六)下午,我们离开波士顿,乘另一班火车前往伍斯特一一一座美丽的新英格兰城市。按照之前的安排,我们将住在好客的州长家中,一直到下周一早晨。
新英格兰的这些市镇(其中有许多只能算作是“旧”英格兰的村庄)很容易使人对美国的乡村心生好感,正如当地人亦令人对美国的乡间居民心生好感一般。那里没有英伦常见的修剪整齐的草坪和绿油油的草地。与英国那些追求装饰性美感的小块田地与牧场相比,这里的景致则显得繁茂、粗糙而狂放。然而,秀美的坡地、低缓的丘陵、树木茂盛的山谷与潺潺溪流却随处可见。每一片屋舍聚集的地方都有自己的教堂和校舍,在白色的屋顶与浓荫的绿树间探出一角。每一栋房子都自得那么极致,每一扇 软百叶窗都绿得那么纯粹,而在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天空都蓝得那样透彻。当我们在伍斯特下车之时,凛冽的风与冰凉的霜将道路冻得傅硬,一道道车辙如同花岗岩构成的凹槽一般。当然,对我来说,所有的事物都新鲜得出奇。每一栋建筑都仿佛是当天早上才刚刚修建完成的,油漆都仿佛是新刷的,而周一又可以毫不费力地全部拆掉。傍晚清洌的空气中,每一道清晰的线条都显得比往常更加锐利。干净整洁的回廊如同硬纸板搭成一般,如同茶杯上画的中国古桥,看不出远近层次,二者都是独具匠心。独立村舍的房檐都如剃JJ-般,仿佛将呼啸而来的烈风迎面切断,疼痛中,烈风的呼啸声愈发尖利。就在这些结构轻巧的木质房屋后,红日西沉,光芒四射,将房子照得十分通透。一时间,房中的居民和藏匿的秘密,都仿佛无所遁形。即便是从远处的房屋中,从未挂帘帐的窗户内透出的炽烈的火光,那火也仿佛是新近点燃的,温暖尚未积聚。此情此景,不会令人联想到舒适的房间,也不会联想到初见炉火亮光的红润脸庞,能想到的只是新抹的泥灰与阴湿的墙壁所散发的味道。
至少在那一晚,我是这样想的。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教堂响起清脆的钟声,庄重的人们穿着最好的衣服,在附近的小路、在远处如丝的便道上欢快地走着。一切都受到安息日安宁、祥和气氛的感染,令人无比舒畅。若是能与一座古老的教堂相映衬,那就更加美妙了;若是再有几座古冢,也会更增添些许味道。但它就是现在的样子,宜人的静谧与平和遍及各处,无疑使得经历了风浪颠簸、走过熙攘闹市的人倍加振奋,从而心怀感激。P108
;。紧接着,船便驶入一处壮丽的海湾,海水在广阔无云的天空下熠熠闪光,仿佛大自然抬起双眼,注视着头顶的天空似的。
接着,一簇簇房屋在我们的右侧出现了。偶尔会冒出一处尖顶或者高塔,它们俯视着下方的寻常楼阁。偶尔又会升腾起一片朦胧的雾气。在前方,林立的桅杆上有昂首张起的风帆,挂着迎风飘动的旗帜。穿过这片桅杆的丛林向对岸看去,那里有汽船轮渡,船上满载着旅客、马车、马匹、运货车、篮子和箱子。偶尔会有其他轮渡从旁边擦身而过,一次又一次,来来往往,没有片刻闲暇。在这些如同昆虫一般穿梭不停的小船间,行驶着两三条大船。它们步伐缓慢,雄伟而庄严,仿佛傲视群雄的生灵一般,对于那些小船微不足道的短途旅程不屑一顾,一心向往着广阔的大海。远处是日光闪耀的群山,金光闪闪的河流映衬着片片岛屿。这片远景是那样明快、湛蓝,与同它近乎相连的天空相比也毫不逊色。城市的热闹喧哗,绞盘的嘎达鸣响,叮当的钟声,汪汪的犬吠,隆隆的车轮声…。.交杂在一起,刺激着你的耳膜。这种种声之喧哗,越过躁动的水面,从那自由不羁的海洋伴侣身上收获了崭新的生命,焕发出全新的活力。与此同时,由于它与海洋轻盈自在的性格不谋而合,于是便如嬉戏一般在海面闪耀,围拢在船只四周,直弄得水花四溅。它将大船雄壮地护送至码头,又立刻飞身离开,去迎接其他船只。鼓舞着它们驶向繁华忙碌的港口。P120
天气真暖和!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直射头顶,炽烈得仿佛是透过聚光镜照射进来似的。不过当时正值正午,季节气候也是异于平常。何时曾有过如百老汇这般明媚的日光大道?步行道的石头在行人的踩踏打磨中变得光滑发亮,建筑上的红砖红得仿佛尚未运出干燥火热的砖窑。公共马车的车顶也是炙热非常,仿佛一盆水浇上去都会嗞嗞冒烟,闻着好像半燃半熄的火焰一般。P122
这些猪都是城市的清道夫。它们举止野蛮,相貌丑陋,多数都长着棕色的瘦小后背,仿佛罩着马鬃的老式箱子上面的箱盖,上面还分布着黑色的污点。它们的四条腿又瘦又长,连嘴巴都瘦成尖形。如果有人能说服其中的一只让它老实坐着,并让人把它的侧影画出来,相信没人能认得出这会是一张猪的侧画像。它们向来都无人理睬,没人喂,没人赶,也没人抓。不过,这些猪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自谋生路了,因此也就变得异常狡猾。每一头猪都清楚自己所住的地方,比人类记得还准。此时,暮色渐沉,你会看到tf门成群结队地闲游回家,准备上床睡觉,一路上还不忘这儿嚼嚼那儿舔舔,直到回到了家。偶尔会看到某头年幼的猪仔,因为吃得过饱,要么就是被野狗吓得够呛,一路上畏手畏脚地往家走,活像一个败家子。不过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这些猪最大的特点便是:沉着冷静,独立顽强,镇定自若。P134
在这些囚徒当中,每一张憔悴的面庞都浮现着相同的表情。我不知该如何比拟。那脸上有一种过度的专注,而这种表情我们在盲人和聋人的脸上才看得到。那种专注中掺杂着某种恐惧,好像有人在暗地里恐吓他们似的。在我所到过的每一间囚室,在我所窥探过的每一扇栅栏门内,我都似乎看到了同样可怕的表情。它就存在于我的记忆当中,如同一幅具有法力的画作。如果有一百个人在我眼前走过,其中只有一个刚刚摆脱孤独折磨的人混杂其中,我也一定能将他指认出来。P170
]我们在巴尔的摩歇脚用餐。如今到了马里兰州,我头一次体验由 奴隶服侍的生活。强迫一个与我并无差别、然而却被人标价买卖的同类为我端茶递水,与此同时,我也成了促成其如此境遇的帮凶,这样的感觉丝毫不值得羡慕。在这样的城市,这种制度的存在也许最不容易引人厌恶,其形式也最为温和。不过,奴隶制终归是奴隶制。尽管我自己在这方面并无染指,但这种制度的存在仍令我感到羞耻与自责。P179
它现在是这样,以后可能也是这样。选择此处作为政府所在地,是为了避免各州之间的相互嫉妒与利害冲突。同时,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地方远离暴民一即便是在美国,这样的因素也不容小觑。这座城市并无任何贸易或商业可言。,除了总统和他的手下,除了会议期间住在这里的立法委员、各个政府部门的职员和官吏,除了旅馆和寄宿公寓的老板以及为他们供应餐食的生意人,这里再没有什么其他人J。这种状态远非良性。我想,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很少有人会来华盛顿居住。移民的风潮与投机的机遇往往都是瞬息万变、无所顾忌的,但无论什么时候,这样的风潮都不会向如此呆滞而萧条的死水之地涌来。P184
华盛顿的专利局是美国人进取精神与聪明才智的杰出代表。这里陈列着众多的模型,都是近五年积累的。之前的所有模型都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建筑优雅的结构(那些模型便陈列其中)应该说是设计巧妙的,而不是出色完成的。P192
。梳洗完毕,我走上甲板,在那里来来回回走了两个小时。灿烂的朝阳升起,我们正从弗农山附近经过。华盛顿便安息于此。这里河道宽,水流急,两岸风景如画。日光闪耀,方兴未艾,每一分钟都变得更加灿烂。P203
这里也同其他被奴隶制的阴影所笼罩的地方一样(我经常听人对此赞同,即便是许多极力拥护奴隶制的人也不例、),四处都是一片破败,满目疮痍。而这与奴隶制度本身是分不开的。谷仓与外房破败坍塌,棚屋东漏西补,顶棚只剩下一半。一间问木屋都是肮脏不堪,简直到了极致(弗吉尼亚的木屋外都装有木质或土质的烟囱)。四处见不到一点安逸的图景。铁道边上的破败车站,空旷荒芜的贮材场院(车上烧的燃料就是这里提供的),木屋门前地上与猪狗为伴打滚的黑人孩子,匆匆经过的那些两条腿的牲口……所有这些无不是悲戚荒凉。P209
街上与劳动场所的景象,在那些不习惯也不乐于见到此类场面的人看来,恐怕也会颇为震惊。美国有专门的法律,禁止让奴隶接受指导教育,违反者所受的惩罚,比残害和折磨奴隶所遭受的惩罚还要重得多。知晓这些法律的人想必都已经了解:这些奴隶的脸上绝不会体现出聪明伶俐的特质。然而在一个陌生人的眼中,那种随处可见的黑暗(不是皮肤的颜色,而是心灵的暗淡无光);那种变温顺为残酷、将自然之手创造的一切美好特质全然抹杀的残酷景象,实在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那位卓越的讽刺大师斯威夫特在其创作的游记中提到,刚从马国出来,从高楼的窗子里瞥见人类,他不禁吓得浑身发抖。描述中那种可怕的情形,恐怕也难以和一个人初次见到这些奴隶面孔时所感受到的震惊相提并论。P213
四周的风景起初还十分平淡,不过最近的这十几英里却是风光旖旎。路上,我们经过美丽的萨斯奎哈纳河谷。河流中点缀着无数绿色的岛屿,滔滔奔流在我们的右侧。我们的左边是一片陡峭的山坡,那里怪石嶙峋,松柏青翠。团团迷雾化身为千百个奇特的形态,在水面上空飘动着,倍显庄重。深沉的夜色给一切都蒙上了一丝神秘与寂静,不觉间提升了万物的天然魅力。P220
用餐结束时,雨也近乎停止了,仿佛是之前下得太急,目前已经筋疲力尽了。现在可以到甲板上去了。尽管甲板上十分狭窄,而且现在堆放着行李空间就显得更加紧张,不过出来仍然觉得十分惬意。行李堆在甲板的中间,上面盖着油布。行李的两侧各留出一道狭窄的通道,简直窄到要从那里来回通过,同时又避免掉到河里都变成了一门学问。每隔五分钟,舵手便会高喊:“前面有桥!”此时你必纵)D/G…一闪,有时他喊:“低桥!”你则要近乎平趴在地上。一开始还真有些尴尬。不过习惯了便成为自然。而且一路上桥那么多,所以没过多久,大家便对此习以为常了。
夜幕降临,我们的眼前第一次出现了连绵的群山,那便是阿勒格尼山脉的前哨。路上的风景本是毫无生趣,突然问却变得险峻而壮丽。大雨过后,潮湿的地面泛着雾气,而青蛙的叫声(这一带青蛙的叫声之大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听起来像是百万个挂着铃铛的小精灵正从空中经过,与我们并驾而行。夜晚也是乌云密布,但偶尔也现出几抹月光。当我们从萨斯奎汉纳河上那座别致的两廊(一层在上,一层在下)木桥下经过时,周围的景色则变得荒凉而壮美。正是由于这种双廊设计,即使有两队船只迎面相遇,双方也都可以顺利通过,不会造成任何1昆乱。P228
不过,尽管这一路怪事频发(即便如此,至少在我看来,些怪事中也不乏有趣之处),但这样的旅行依然令我感到十分享受,后来回忆起来也有愉悦之感。早上五点钟,乘客赤着脖子,从污浊的舱内跑上脏兮兮的甲板,舀起冰冷的河水,把脑袋猛扎进去,然后再抬起来,被寒冷激得一身清爽。就是这样的记忆,也令人感到 十分惬意。乘客洗过脸,在早餐前沿着纤道轻步快走,每一条血脉都似乎涌动着健康的活力。天光渐亮,周围的一切都闪着亮光,美丽而精致。小船慵懒地移动着,船上的人则悠闲地躺在甲板上,说是凝望蓝天,不如说是透视穹宇。夜晚,小船悄然无声地畅行于水上,两岸的群山沟壑纵横,仿佛蹙眉而视。山上树木丛生,时而略显阴郁,时而又在高处进出一团红火。几个人蜷缩在火边,但人影我们却无从见到。明星闪耀,却丝毫没有受到阵阵机轮与蒸汽声的打扰,只有行船时粼粼的水声偶尔会惊动它们。此等乐事是多么纯粹!
此外,还可以看到新建民居,零落的木屋与板房,令一个来自陈腐国度的陌生游客充满了好奇。木屋配有简单的烘炉,泥土质地,就盖在屋外。很多猪圈盖得简直跟人住的地方一样好。破窗用破帽子、旧衣服、旧板子和毯子破片堵着,要么就是用纸糊住。自家做的柜子就大敞着立在屋外,上面摆着为数不多的几件家什,都是些瓦罐土瓶。每一块麦田里,茁壮的树木被砍伐后留下的粗桩随处可见,时不时还有沼泽与泥塘,腐朽的树干与纠结的树枝浸在一摊死水之中,叫人看着倍感凄凉。广阔的大地上,殖民者将树木烧掉,残破的肢体遍地皆是,仿佛是惨遭杀害的生灵。偶尔还会看到烧焦发黑的巨木高举着两只枯萎的手臂,仿佛在高声乞求上苍惩罚自己的敌人一般。如此情景,令人看得顿觉揪心,简直喘不过气来。夜里,有时会经过蜿蜒的河谷,仿佛苏格兰的隘口一般,在月光下清冷地闪耀着,四周危崖耸立,仿佛除了我们身后越来越狭窄的来路之外,再无其他出路了。直到前方一面崎岖的峰峦豁然大开,我们才得以驶进那阴暗的狭路。月光已被全然 遮挡在外,我们的前路被一片幽暗笼罩着。P237
这条河依旧是那样宽阔美丽,某些河段尤为突出。每到这样的地方,总是会出现一处绿树成荫的岛屿,将河流分成两岔。偶尔我们会在某个小镇或村庄稍作停留(或者我应该称之为城市,因为在这里每个地方都算一个城市),补充木材燃料,或是上下客人。不过河岸上大多是幽深的树林,而且枝叶茂盛,绿意盎然。这种幽静一路绵延,数英里内都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的踪迹。除了蓝松鸦,再也看不到其他活动的东西了。蓝松鸦的颜色明快而不失精致,仿佛一朵飞翔的花儿。远处的木屋依偎在山脚下,周围是新开的小片空地,屋顶升起袅袅青烟。木屋就坐落在一片长势欠佳的麦地一角,那里四处都是难看的残桩,如同屠夫的切墩嵌在土中一样。有时,土地刚刚开垦,砍倒的树木还躺在地上。木屋也是今天早上才刚刚动工。当我们从这片新开垦的土地经过时,那些开拓者正倚着自己的斧子或锤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外来者。孩子们从临时搭建的小屋里爬出来,拍着小手又呼又叫。那小屋就像是吉普赛人的帐篷一般。还有一只狗,它只瞥了我们一眼,便再次将目光转回到主人的脸上,好像不习惯突然被打断,觉得十分不自在,所以再也不想理会消遣的看客了。前路风景依旧。河流将两岸冲刷殆尽,伟岸的树木倾倒在河里。有些已经倒了很久,如今只剩下干枯发灰的骨架了;有些树木刚刚倒下,根茎周围还沾着泥土,绿色的枝干浸在水中,末梢还生出新枝和嫩芽;还有一些眼看着就要滑到水里了;另外一些已经在水中泡了许久,泡得发白的手臂从溪流中伸出来,仿佛想要一把抓住小船,把它拖到水底似的。
就在这样的风景中,这艘笨重的大家伙在嘶哑的叫声中缓慢向前。明轮每转一圈,便会发出一种高压作用下所爆发的巨响。那声音大到足以将埋在那边巨大坟冢中的印第安人从沉睡中惊醒。那坟冢是如此古老,巨大的橡树以及许多其他树种都已经在此生根;那坟冢是如此高大,它似乎可以遭自然形成的山丘比肩。而那条河流仿佛和我们一样怀着怜悯之心,缅怀着那些几百年前曾在此快乐生活的部落族人。他们原本过得十分幸福,并不知道白人的存在,如今这些部族却已经全然绝迹了。那河水也仿佛因同情而悄然偏离河道,拐到这古冢附近。在俄亥俄,很少有溪流能像大冢溪那样晶莹闪耀。P248
吴砺
2018.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