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直驱》（上）

吴砺

                        《极北直驱》（上）

    翻阅《极北直驱》／（日）植村直己著；陈宝莲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KYOKUHOKU Nl KAKERU by UEMURA NaomiCopyright@ 1974 by UEMURA Kimiko）

    我第一知道本书作者植村直己，是在八十年代初，我同宿舍的同学从校图书馆借了一本关于植村直己的探险故事的书。我印象很深的是，那天宿舍中春日阳光明媚，书中有北极的彩色照片。对那个年龄我来说，植村直己的探险是与我们无关的天外来客的故事。

    今年我第一次看到了植村直已写的探险经历的书。先是翻了几页，觉得平常，书就被搁置了半年。

    今天我又重新拿起这本书，只因为看它很薄，想完整地实现今天读一本书的任务。不知不觉中，我真正走进了作者在北极地区爱斯基摩人的村庄中。看到作者第一次进入爱斯基摩人的村落，作为第一次考验，生吃小屋中悬挂着又臭又腥的海豹肉片的描写。我刚看过一本人类学家写的书，说人类及灵长类动物吃生肉食物，胃消化吸收生肉能力极差，不由心生疑问，不知道他有没有考察爱斯基摩人？

    这本是只有八万字的北极历险记，我读了三分之一，就完全被作者描写的爱斯基摩人异域风情完全吸引了。原来，这本书故事性很强，我完全着迷了。我不由再次感叹，你只要花上几个小时，就可以了解世界另一种生活方式和世界另一个人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经历，我仿佛到作者书中描述的那个世界走过了一回，自己的生命仿佛在自我感觉上无意中被延长了半年时间，这是多么合算的事情啊！

    这本薄薄小书，带着我同主人翁经历了一次真正难忘的三千公里北极地区冰天雪地的艰苦旅程，我读书时几乎分不清自己变成了作者，还是作者变成了我，如庄子的梦中蝴蝶一样……

爱斯基摩人对性爱的自由开放，让我们读者吃了一惊；而我们的主人翁，每到一处总被爱斯基摩女孩子主动索求性爱，不免让读者浮想联翩……我想起了过去看过一本正史的报告文学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共产党部队18军进军西藏前，西藏民众性病人数比例达到40％……天寒地冻中，人类性爱也是难得的向大自然可索取的愉悦之一吧……

    这篇报告文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进军西藏这支部队中，在两个月行军途中，部队多次穿过冰冷的河水，导致这个军的年青的女兵在经期受寒，后来结婚后全体都没有能生孩子，这让我对高原极寒的环境对人造成伤害有了深刻印象。

    我对格陵兰的丹麦政府对管辖区的爱斯基摩人的规定忍笑不俊：他们限制爱斯基摩人不分男女，每月每人只能买三十小瓶啤酒，或一小瓶威士基加十小瓶啤酒的；书中说爱斯基摩人，都盼着每个月一号买酒喝；若不限量，所有爱斯基摩人都会变成了酒鬼……我不由想起了俄罗斯人与酒的传统关系，冰天雪地环境……我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篇文章中说爱斯基摩人在另一地区的风俗，男人们每一个月把妻子带到一个地方，相互交换妻子。天寒地冻绝对孤独的小屋中，性与酒，似乎是人类仅有的能释放多余情感的源泉……

    这本书最让我震惊的是，北极爱斯基摩人对拉雪橇的犬的极限使用，似乎极端地残忍。驾犬者在雪地中，一路是用鞭子抽打犬，或是棍子抽打，将拉雪撬的群犬体力用到极限；驾犬者必须通过无情地鞭打群犬，使犬群畏惧自己，否则在饥饿中困境中，群犬就会危及驱使者的生命；若半路中没有了吃的，驾犬者随时将犬杀吃了，或杀掉部分的犬，喂食另一部分能拉雪橇的犬……

    人类在北极地区这极端危及生命的环境中，完全是另一套生存法则……

    作者与众不同的是，他不仅热爱这种极端孤独环境中的冒险，而且还有能力将自己的这种冒险经历，用文字传神再现给我们读者用几个小时时间，经历了完全非正常环境中惊心动魄的半年时光，在另一个世界周游了一次……

    作者是一个颇有文学天分的人，他很了解读者作为旁观者，希望从他写的历险故事中获得的新颖性和符合人性的情感，从而使自己的作品在大众中获得共鸣。作为一个探险欲望极强的人，本来己偏离正常人们的心态，怎样让正常心态的大众接受自己，这对写作是一大考验。这需作者要有洞悟人性的天分。

    探险的本质是什么？我不知道。若探险者可以用传神的文字再现自己的人生经历，就会使他个人的经历成为我们人类真正的经历之一，丰富我们人类的精神财富……或许这样，他的冒险才真正实现了自我价值……唐玄奘若不写下《大唐西域记》，他用生命换回的佛经或许就失去了传奇的故事……

中译本这样介绍作者：

“植村直己（1941—1984）

日本探险家，一九四一年二月十二日生于日高町，毕业于明治大学。第一个站上世界最高蜂的日本人，全世界首位登上五大洲最高峰的人。挑战完高山，为了达成以狗雪橇独自横穿南极大陆的终极梦想，他先后完成了徒步纵走日本列岛三千公里、格陵兰三千公里的雪橇之旅、北极圈一万二千公里的雪橇之旅、世界最初的北极点雪橇单独行，以及雪橇纵走格陵兰、攀登严冬期的南美最高峰阿空加瓜山等。

不幸的是，一九八四年，在他成为世界首位冬季单独登上北美洲第一高峰麦金利峰的人之后，却与外界失去联系。严冬的麦金利峰埋葬了单独横穿南极这没有完成的梦想。

主要著作有《赌青春于群山》(19 71)，以及代表作“极地三部曲”：《极北直驱》(1974)、《北极圈一万二千公里》(1976)和巜北极心格陵兰单独行》(1978)。这些书曾燃起日本全国上下疯狂的探险热，也激发了日本年轻人对冒险的大胆梦想以及对理想的勇敢追求，影响至今不衰。”

吴砺

2018.8.24

附《极北直驱》摘录：

“右手边望见格陵兰黑沉沉的土地。沿岸的山脉戴着冰帽，山势急陡地切落海面，岩壁不长半点植物，只是黑黝黝的身影盘踞在那里。出发已经六个小时了，岩石嶙峋的海岸不见任何人影。这里别说是人，连动物也没有。白天，飞舞在头上的海鸥此刻也不见了踪影。突然，眼前的冰山景观为之一变。冰帽还染着夕阳余晖的山下台地，火柴盒般房舍点点散落的村落跃人眼帘。房屋前蠕动的人影看起来像蚂蚁。那是世界最北的爱斯基摩人的部落：肖拉帕卢克。这个我将生活一年的极北部落里会有什么样的事情等着我？我抱着期待与不安交织的复杂心情，凝视那渐渐变大的肖拉帕卢克村。P007

爱斯基摩人比中国人更像日本人。他们长得很矮，约一米六左右，圆脸、黑发、黄皮肤，说他们是日本人也不会令人觉得奇怪。但是搬货这事，他们显得很吃力。年轻人不过扛着三十公斤的货，却走得踉踉跄跄。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扛着重货行走的习惯。他们在极寒之地过着狩猎生活，视觉、听觉和嗅觉极其发达，并不特别需要扛着重物行走的能力。而我，正好是习惯在高山上扛货行走的人。三十公斤的货物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我一个人扛着两个爱斯基摩人要搬的货，轻松走过三十厘米宽的跳板。P012

我想起彼德·福尔根写的《爱斯基摩之书》。书中写到爱斯基摩人在饥荒时会吃人肉。我在肖拉帕卢克生活一段时间后，知道这是事实。因为一个小孩拍着大腿告诉我：“爷爷说人的肉这边最好吃。”不过两个世代以前，这地方还有吃人肉的风俗。我望着孩子天真的脸，再次感觉自己距离日本是何其遥远啊！p016

我尽量选择没沾血的部分割下一小块。肉块的触感像是滑溜溜的鳗鱼。爱斯基摩人都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如果不吃，他们一定很失望。不仅如此，恐怕还会拒绝我在这里生活。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严肃地面对食物。我战战兢兢地把肉片送到嘴边，不沾唇地用门牙咬着，然后再用）9子切下一小片放进嘴里。腥臭冲鼻。舌头一接触生肉，我的胃就立刻产生排斥作用。肉片还在嘴里，胃已经开始痉挛，胃液偶流。我勉力吞下去。我知道，他们期待我嘴里吐出的不是肉片，而是一句“马马特”。我努力装出非常好吃的表情，但不知道像不像。

肉片腥得像活泥鳅，我根本没有咀嚼的余裕。我索性整个吞下去，霎时，肉片又从胃里呕回喉头。我又吞下去，又呕出来……这样反复几次后，好不容易把生肉压回胃里。他们问我：“马马特？”我紧咬牙根，按着胃点点头，他们又说“再吃点，再吃一点”，又割下肉片递给我，这回是一块沾满黑油的肉片。

我好想哭。眼眶已渗出泪水。刚才那片肉在胃和喉咙问来来去去，好不容易才压到胃里，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多吞一块肉，即使吞进去也肯定会呕出来。那时，我惊慌的视线落在倒挂在墙上的海豹皮靴，我指着皮靴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迅速把肉吐出来藏在口袋里。

这极其艰难的生肉考验，爱斯基摩人给了我及格的分数。他们露出满意的笑容，感觉和我之间已无任何隔阂。于是我比手画脚地表示，想在这里和大家一同生活一年，学习驾驶狗拉雪橇的技术，希望有家庭愿意收留我……我浑身大汗。我说的话他们能理解多少呢？但是我话一说完，一名老人也比手画脚地说：“我是一个人住，方便的话就住我那里吧！”p018

年轻人在我这里，话题八成是性爱，七嘴八舌地互问：“你和谁谁在哪里做过吧！”甚至拿我取乐。

小孩也一样。因为长辈并不特别隐藏性事，常有小孩跑来找我。”Naomi，Naomi，谁和谁正在做，去看吧！“

我不曾见过像爱斯基摩人这样生活自由的人。困了就睡，醒了就起来。没有食物了就去打猎。食物青黄不接时，就去叨扰邻家，他们的性爱也一样。有一天，我到某人家里，探头进屋时看到他们夫妻俩正躺在一张床上，我赶紧缩回脚步，但第二天再去时，换了另外一个男人在床上。文献上记载爱斯基摩人有借妻的风俗，的确，不论已婚未婚，他们对性爱的态度都非常开放，至少和控制我们日本人的性意识完全不同。因此女儿晚上独自外出，天亮才回来，父母也不干涉。大概是这个缘故，这里的私生子特别多。柯提阳加的女儿今年二十四岁，有两个私生子。塔贝是其中之一。安娜（二十一岁）、纳巴拉娜（三十五岁）都有私生子，而且都让父母养，自己仍然去招惹年轻人。

我刚来时，安娜好像想勾引我。她用四根指头做出一个形状，指着自己说“马马特、马马特”。“马马特”有“好吃”的意思。因为当时不是吃饭时间，我觉得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那个形状就像日本人把拇指伸进食指和中指之间表示女人的性器官一般，是爱斯基摩人表示女人性器官的形状。安娜当时是对我说“我那个地方很好哦”。爱斯基摩人用表现食物的方式来表现那方面。我独居以后，便成了安娜最佳的进攻目标。我很快就知道她是为了性爱到我这里来。起先她是等小孩和其他年轻人都走了以后，趁深夜悄悄进来。要不就是以一男二女的形式进来。已有一对现成的搭档后，硬把多余的一个女人塞给我。可是我不想在这里招惹男女关系的纠纷。我无法忍受这种事情将成为我今后一年的生活重心。那时我总是指着自己的胯间说：“医生吩咐我不能使用欧休。”他们倒也干脆地接受了这个借口。

“不喝咖啡吗？”

“医生不准。”

“哦，好遗憾。”

我三十二岁，英年正盛。身体也需要女人。眼看着爱斯基摩人自由的性爱欢娱，拒绝他们的诱惑实在不好受。那比攀登圣母峰，或是乘竹筏沿亚马逊河而下还要难受。P028

极地的九月虽然在零下十度，感觉并不那么冷。没风的日子在阳光下其实蛮温暖的，让人想起日本的十月小阳春。那种日子里，肖拉帕卢克的爱斯基摩人常常去摘苔桃，顺便野餐。三厘米高的苔桃丛长在峡湾对岸山麓的岩石阴影下。村人船上载着锅子、茶叶、砂糖、饼干和海象肉，快快乐乐地出航。

安娜邀我同行。幅宽数十米的内陆冰河垂落峡湾，形成四五百米高的蓝色冰壁。部分冰壁不时伴着轰然声响落人海中，小船随之剧烈晃动。我想起和职业滑雪选手三浦雄一郎攀登圣母峰时的意外。比一栋摩天楼还要大的冰块就在我们眼前发出巨大声响坠落，滑雪队的六名夏尔巴挑夫瞬间消失在冰下。高山固然恐怖，极北之海一样可怕。小孩子探身船外，拿着祖母绿色的冰片玩耍，我却紧紧抓住船舷，吓掉了魂。P040

伊努特索一副无法相信的表情，抱着双臂，坐在床上。我想起准我人境的丹麦格陵兰局官员的话。

“在格陵兰，我们最头痛的是酒和性病。如果放任他们，就喝个没完没了，完全不工作。因此我们管制酒。你也要小心，别引爆这两个问题。”

本来，爱斯基摩文化中没有酒。极寒之地根本不长酿酒的原料，气候也无法让酒精发酵。酒是一九OO年来到此地的丹麦远征队带进来的。从那以后，爱斯基摩人和酒就再也无法分开了。P043

我在东海岸的安马沙利克多次看到大白天就醉醺醺的爱斯基摩人。如果肖拉帕卢克也无限制卖酒，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村中的花花公子卡利就常说，不缺买酒的钱。“买酒的钱很快就能弄到，只要把船开出海，立刻能抓到两三只海豹。”

他们认为“酒才是通往天堂的神水”。如果能自由 买酒，只要有钱就会泡在酒里，直到整个人完蛋为止。丹麦政府控制卖酒给爱斯基摩人的数量，就是这个缘故。

二十岁以上的男女每人每月可以买三十瓶小瓶啤酒，威士忌酒精浓度太高，一小瓶抵二十瓶啤酒。因此买一瓶威士忌后就只能再买十瓶啤酒。丹麦政府为了控制酒的贩卖量，给每人发了一本“购酒手册”。伊努特索掏出那本红色手册给我看。

“九月一日威士忌一瓶、啤酒十瓶。八月一日威士忌一瓶、啤酒十瓶。七月一日威士忌—瓶、啤酒十瓶……”往上追溯，没有空过一个月。购买的日子都毫无例外是每月一日。可见他们对这一天是多么的迫不及待！p043

我乘坐木筏沿亚马逊河而下时也是这样。听到我要单独溯河而下六千公里的计划时，秘鲁的军方和警察都认为这是疯狂行为。所有人都说河畔的印第安人很残暴，搞不好被抓去杀了吃掉。但是我看到韶着黑色马桶盖头的印第安人的瞬间，就像看到了白人感受不到的朋友。看到住在的的喀喀湖上的乌洛斯族印第安人时也一样。如果自己心里有那么一丝丝人种歧视和优越感，不管表面上怎么掩饰，对方还是会敏感察觉的。我那时感受到的朋友意识，或许就是此刻伊努特索在我身上感受到的。我打从心里有向伊努特索和让我想起乡下妈妈的娜托克撒娇的感觉。P057

冬天即将来临，海面呈半结冻状态，浓稠得像洒上了一层灰。海浪也不大，翱翔海上攫食海鱼的海鸥最近完全不见踪影。矇咙的太阳露出水平线上，海面也不见金光闪烁。船出海没问题吗？p063

呼出的气像香烟的烟。我以前看到夕阳时从来不会觉得感伤。此刻身在超过零下四十度的严冬格陵兰，想到真的要四个月后才能看得见太阳，莫名地感伤起来。卡库站在船尾抽烟斗，用脚操舵。船开进稍微厚一点的冰群时，再怎么加强马力，就是不前进，只好迂回向前。塔奇阳加在长矛顶端加上锉）3，又用绳子沾点石油清扫生锈的枪管。伊努特索爸爸拿着望远镜搜寻海豹的踪迹。今年最后的太阳对他们来说，只是年年重复的生活的一部分。P064

带狗回家非常辛苦。柯提阳加就住我隔壁，随手就牵回家。卡温那的狗则让我吃尽苦头。我帮它们套上新皮带准备牵走时，它们对即将离开同伴好像很不安，没走两步又窜回原来的地方。它们的力气很大，我一个人拉不动。一旁笑呵呵的卡温那看不过去，伸手帮我。但他不是帮我拉它们，而是拿出一片木板，使劲捶打想要逃到狗群里的两只狗的屁股。他不是随便拍拍，真的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打，狗儿哀号着四处逃窜。我看他那么用力，担心把狗打成骨折。不过，这是爱斯基摩人最普通的驯狗方法，我后来才知道，这些狗是好好待它反而会威胁主人生命的危险动物。P069

图勒地方的狗食是海豹、海象、鲸鱼等生肉，和爱斯基摩人的饮食生活几乎无异。我惊讶的是每周只喂食三次，因此一个星期里，狗食时有时无。猎物少的夏天尤其凄惨，常常三天只喂一次。因此狗也有觉悟，在下次喂食以前尽量不消耗体力，静静躺在门前不动。我刚来时看到爱斯基摩人为了确保粮食而不喂狗吃东西，觉得他们残忍无情。但是进入雪橇季节后，实际让狗拉雪橇时才明白。如果每天喂食，狗会变得肥胖迟钝，而且胃里有东西，跑起来会呕吐不止。爱斯基摩人很清楚让狗吃饱是浪费。

喂狗的日子一到，就把肉块剁成小块分别丢给狗吃。如果一次全部丢下去，弱小的狗就抢不到肉。即使抢到，强狗也会咬它的脖子从旁抢走，于是强狗更肥更壮，弱狗更瘦更弱。爱斯基摩犬不咀嚼肉块，是整个吞下去的，因为慢吞吞咀嚼时肉块也会被别的狗抢走。真正是弱肉强食的世界。P071

吴砺

2018.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