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口语中人们让字、词变幻万千,从几个频繁使用的修饰词说起。日常,大人会警告小孩说,这排刀磨之非快的,挨都挨不得;开水非开的,泡茶好;才长出的小青菜非嫩的。“非”是非常的省略。一天到晚光耍,事悠儿都不做,死懒;人家都到学校了,你还在家,死不急。在桐城口语里,“死”作修饰词的程度,恐怕仅次于“伟其”了。 鬼,是桐城人喜欢用的字,词语有:死鬼(指活着的、死去的人)、活鬼(一般用来骂小孩)、淘气鬼、短命鬼、游魂鬼、对头鬼……吊经鬼,是指怂恿别人做坏事或难以实现的事的人;戳们鬼,是两面三刀且喜欢挑拨离间的人。也有“鬼”前置的词语:鬼戚戚的、鬼脸壳子、鬼画(话)桃符。关于“鬼”的歇后语从不缺席:钟馗开饭店——小鬼不上门;阎王七(吃)挂面——鬼扯。 造词是桐城劳动人们的拿手活。若赶上吃饭时间一致,几个家庭妇女端碗在外一起吃,一个说:“额跟年萝卜腌得好,脆蹦蹦的,袄之直炸,点点弥酸味,伟其好吃,额嘎里人港温酸的,嗯七点晒。”另一个放到嘴里刚咬断,吐出来:“哎呀,温吊酸的,么人七!”立马愁眉苦脸地抚摸着腮。弥酸、温酸、温吊酸,是不同口味人的感受,这类用词很多。好好的“睡觉”一词,很中性,桐城人们有时会说成“仰尸”或“摊尸”,《红楼梦》的作者用了“挺尸”,比如有人在睡觉,喊了几遍没起来,喊的人就来气了:“奥几遍不起来,仰死尸哇!”在双抢农忙时节里,多睡了一会儿,急性子的人就说:“秧把都打在田里,嗯还在嘎里仰嗯的死尸巴子啊!”造出这样语意,真是登峰造极了。 有现成的词语不用,自产自销。带有数字的:四两一个鸭,半斤一个挤(嘴)、七扯八拉、三弯九转、二混汤。含有方位的:东家长西家短;上街头不要,下街头抢一个扫(读第四声,快的意思)。词语重复的:人家在打牌,嗯败(别)在直港(讲)直港的晒!直蹦直蹦的;直滚直滚的。由同一个字夹两个反(近)义字的:这小昂养得好,嘎(夹)直嘎横地长,“嘎直嘎横地长”指身高和体重同期成比例增长;额去上学,弟弟跳死跳活地要跟着一阵;到边到拐;干手干脚。还有带人体器官的:大老人在谈白,小昂接不要叉(第一声)挤(嘴)叉舌的;蛮头阁脑;粗之浑身木之腰。“桐城词语”太多,不能尽举。 祖先的造词涉及方方面面。有视觉的:花赖赖、绿莹(读第一声)莹、红活活、黄妖妖、鲜朵朵。味觉的有:咸津津、苦阴阴、酸咪咪。写人的外形的有:胖墩墩、瘦精精、长不撂胯的(个高腿长);黑大蛮而胖的。指人个性的有:狗头狗脑的;小气巴巴的;憋而落缩的(指人的言行很拘谨,不大方);大海海的。表性状的有:们细的或细连天的;粗珠珠的;搓大黑胎(搓大海呆)的;糍来来的;化搭搭的。 人们为了准确恰当地表达情感,造词更确切,往往字里原有的意思之外,还赋予了新“义”,独辟蹊径。哈读第一声,有“口”的动词,桐城人用到了脚上,“一脚把嗯哈之望一滚!”用“哈”表示对动作对象的蔑视,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比“哈”的情感升级的还有一个“叉”(读第一声),叉的对象到了可以“忽略”的程度,但其中又隐隐有种怜爱,不见外的两人之间开的玩笑:“额一大脚把嗯叉之瘪扎扎的!”说与被说的都不当真。《红楼梦》里贾政要贾宝玉一起在大观园作诗题联,宝玉正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时,贾政突兀地一句“叉出去!”宝玉刚出去,又命回来,宝玉回。“叉出去”相当于踹出去,但比后者多了情意,一“叉”一回,看出这对父子的神会。寸猛子的“叉出去”很多人难懂,若用桐城话读《红楼梦》,就能品出味道,第一百0九回里,宝玉一句:我原要进来的,不觉得一个盹儿就打着了。桐城话读:额派之进来的,不张乌得一个瞌子就村戳之。这句话重音在“戳”上,睡着了的意思,读到了宝玉几分不好意思和纯真,也品出了桐城话的风趣。 “桐城话”大多是农耕时代人们的灵感发挥,他们向天地讨食,与命运抗争,对人生思考。天气是他们关注的重点,没有天气预报,安排农活只有凭经验积累:月亮长之毛,大水安(淹)之桥;早上雾毒毒(雾很浓),中午晒断之背心骨;上怕初三雨,下怕十六阴。勤劳是人们的本色:女也勤,男也勤,一生衣禄不求人;勤快勤快,有饭有菜。也有事与愿违的时候,他们会自我安慰:草屋年年盖,一代管一代;起得三早当一工,免得求人落下风;起得三早当一年,命不作主也枉然。庙里的菩萨——坐(做)的坐(做)一生,站的站一生。小时听到“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的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感到故事的制造者好有创意,无限循环的山、庙、和尚,后来受到人们口授:早上真好困(睡),中午加把劲;中午天又热,晚上摸点黑;晚上蚊子袄(咬),早上起得早。这比“山、庙”更广更有味的循环,日复一日地怠惰,实际上是励志的反面题材,欲擒故纵地警示人们。 平常日子里,人们不忘调侃,拥有开朗豁达的生活态度,相互戏谑或自嘲是不可少的:六月天穿细(絮)袄,风望里头搅;七饭不晓得饱,落雨不晓得跑。好了,不自量力地说了点“桐城话”,你知道“尖刀八稀、扼古、铺张海码、哭龇拉憋”的意思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