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螺记忆

阿年 · 发表于 2019-3-4 21:17:46

岳父把老家的房子整个翻新，屋顶琉璃瓦取代了过去的青色泥质水瓦，看上去很好。拆下来的旧瓦堆放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从此成为历史。

我对那弧形的泥质小青瓦却情有独钟。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初中刚毕业的我闲在家中，远房堂兄看我听话，就与母亲商量让我跟他后面学做瓦，这个手艺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要求不高，一学就会。因为刚毕业总要找点事干干，给家里帮忙减轻父母的负担，限于眼睛视力不好，学别的技术没找到合适的师傅带，所以就一口答应。

技艺学成后，九零年三月，我跟随范岗镇高峰村的吴成法师傅一起，走进了唐湾镇泛螺村。

泛螺村属于唐湾镇西部山区，距唐湾约八九公里，是桐城，潜山，舒城三县交界之地，盛产茶叶，茶油，留兰香，还有多种珍贵木材。

那时候，泛螺还未修通公路，山里的人们要想去一趟桐城，必须大清早起床，走五六里山路，在六点之前到达椒岩大桥，然后搭乘从大塘乡政府开来的客车去桐城，全程约四十公里左右，人们出行购物走亲访友多有不便。

在“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里，我和成法师傅、师兄吴四一一起，骑着“长征”牌二八自行车从汪河去泛螺，弯弯曲曲的桐唐公路把我们送至椒岩大桥分手，在桥头右边我们驶进去泛螺的蜿蜒小道，途中经过叶老屋、林湾、胡老屋，陈老屋，再沿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逆流而上，方才到达目的地：泛螺村河口队。

河口队那条自西向东日夜吟唱的清澈小河，将村子隔成河南河北两半。河以北住着几户姓陈的人家：陈安寿，陈安民，陈安府。河以南的住户都姓施，至今还记得那时几位中年大叔：施德来，德生，德善，队长施云生。施姓住户地势较高，一块块青麻石头铺就的蜿蜒小道，曲折悠长，像个“√”号，连接着陈姓与施姓人家的日常往来。我们来去的车子得用肩膀扛着上下，头顶蓝天白云微风荡漾，脚下踩着光滑的青石板，日子悠长，韵味悠长。

俗话说:瓦匠住倒屋，窑匠住草屋。村里人为了以后烧窑方便，就在施姓人家门口的两亩田中搭建好一间草屋，作为我们制作砖瓦的活动场地。

我们的草屋搭建简单，甚至于简陋，可比不得诸葛先生的茅庐，他可是“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挂七星。”而我的草屋却是数柱撑就，四面通风。

制作砖瓦的泥土必须要有很强的粘性，颜色呈深褐色最好，捏在手里粘性很大，一般的沙子土制作出来的砖瓦易碎，损失不小，基本不用。所以河口村民们在寻找泥土时得颇费一番功夫。

待寻到优质泥土后，先刨去上面的一层杂物，然后用锄头或羊镐一点一点挖松，装在粪兜子里挑到草屋前的空场地上晒干，晒干后用扁平锄头一点一点地将泥土塌碎，去除干土中的草根，小石头什么的，过筛细筛，最后围成一个圆——泥塘，头天傍晚担水润湿，第二天请放牛的师傅牵牛来漕泥（将干土制作成湿泥）。

那天漕泥师傅待遇好，好烟好酒好茶水伺候着，谁家里的泥土谁家人陪在旁边。漕泥要一天时间，上午漕泥师傅牵着牛细细的在泥里来来回回地走几十遍，反走走，顺走走。吃过午饭，漕泥师傅打着饱嗝抽烟喝茶小憩，家里人赶紧拿铁锹将泥土整个翻一遍，这是防止最底下的泥土没漕熟，还是生的。翻完一塘泥要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以上，翻完后再给漕泥师傅点上烟，此时喂饱的牛也牽来了，再经过他的几十遍来来回回，在大家的玩笑中，直至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漕好熟透的泥巴也已搬进草屋，堆好盖好，大家一路嘻笑着回家。

剩下的就该我们出手了。我们把泥巴制成长和高都是九十公分，宽十公分左右的长方体垛子，再用工具刮成一公分左右厚薄，围在制瓦的筒子周围，把弧形的铁制瓦踏子（一种弧形制瓦工具，类似于泥瓦匠的泥抹子，）沾水，在泥巴上用力从底部向上踏，使瓦厚薄均匀。当放置瓦筒的木转盘快速旋转时，我们的心情也是快乐的，瓦做好后放在场地上只待阳光慢慢晒干。

十七八岁的年龄是很快乐的。我们每天都是哼着歌儿在制瓦，村里的孩子们没事就喜欢来我这儿凑热闹。男孩子们喜欢玩泥巴，凭空想象做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或者汽车什么的。调皮的时候互相用泥巴打仗，小小的泥巴头砸得满天飞，这时我若劝不了他们停火，就假装生气，可惜有时不管用。那个叫施小飞的孩子头头特别调皮，他长得很秀气，一口白牙，笑起来很生动，所有的祸端基本是他一手制作的。我擒贼先擒王，只要将他制服，其余的孩子就不敢乱动。

施小飞很精明，嘴上是答应了，待我放手后，瞅我不注意，在场地上将还未晒干的瓦筒一溜儿踢塌六七个，动作敏捷，身手奇快，完事后迅速逃离。我追他不上，气得拿泥巴头掷他，施小飞很灵活，左躲右闪，一个没砸中，见他还在那里挤眉弄眼指手画脚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他也会歇两天不来我的草屋的，他怕我揍。

女孩子们倒很安静，从不捣乱，礼拜天或者放假的时候会领着弟弟妹妹来我们的草屋，听我的收音机唱歌，有时候也叽叽喳喳的对我们说她学校或家里的趣事。有个叫施庆玲的小女孩黄梅戏和歌曲唱的特别好，每当她经过我们的草屋时，经常能听到那悦如莺歌的声音，很美妙。还有个叫“大琴儿”的小女孩带着弟弟妹妹，一玩就忘了回家，经常听见她爷爷或者她母亲站在草棚后的小路上，大声呼喝。

李新屋和陈老屋两个村子紧挨着河口队，村民们见我们的瓦制作很好，也纷纷前来约订。

我们的草棚距陈老屋有一公里左右，来时上岭，去时下坡。我们为哪家制瓦就在哪家吃住，为了能多制瓦，午饭我不想回去吃，烦请他们送过来。

路途最远的属陈老屋队的陈帮红家。陈帮红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在上海工作，二女儿初中毕业在家帮父母打理农活，小儿子正上小学，所以每天给我们送饭的任务就落在了他二女儿身上。

泛螺人心地善良，待人实诚，每次我打开饭盒，总有香喷喷的青椒腊肉，红心咸鸭蛋······要知道九十年代初，大家的生活水平都是很低的。平时那些好菜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却把我们的碗里夹得满满的。

草屋边上的德生大叔看见陈家女儿给我们送午饭，就悄悄地问我:“小吴师傅，明天我去陈家说说，把这个女孩介绍给你做老婆好不好？”说完还朝草屋外面的女孩挤挤眼，羞得我的脸一下子通红，幸亏那女孩没听到。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泛螺没有看见梅子，梅雨倒是淅淅沥沥地来了。下雨的时候，我们一般不干活，村民们也闲在家里，几个人凑一桌打牌，打麻将，我则喜欢听老人们讲有关百丈崖和泛螺寨的故事:百丈崖风光秀丽，梅雨季节，河床爆满，水落千丈，震耳欲聋。曾经有个放牛的孩子在百丈崖上放牧，谁料想牛吃草失足从崖头坠入崖底而亡，放牛孩子去拉牛幸亏被崖中间的一棵松树挂住，才得以保全性命，后来被上山打柴的人救下，这个故事听得我是毛骨悚然。

泛螺寨上从前有个寨王，飞檐走壁，无所不能，专门杀富济贫，深得百姓喜爱。也有人说那个寨王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十里八乡的人们都怨声载道。对于两个版本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当故事来听。后来还是听人说，寨子里当年驻扎的是太平天国长毛队伍，先前还好，能和当地百姓和平共处，时间长了，也难免会做出一些出格之事……

在泛螺制瓦呆了三年，独有一件事让人伤感很大：陈老屋有个叫陈金发的小伙子，瘦高个、长相清秀，人特机灵，阳光热忱，爱说爱笑，在村子里人缘极好。我们混熟了，人前人后的我就喊他“阿发”，他也乐于接受。

“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二十多岁的阿发经人介绍谈了个潜山的姑娘，两人一见倾心，情投意合，潜山姑娘留在阿发堂兄家帮忙做油漆刷。当时人们的思想普遍单纯守旧，阿发与潜山姑娘相处有段时间了，却连手都没牵过。

九零年深秋的一个傍晚，阿发帮堂兄家干完农活，吃过晚饭和潜山姑娘不知说了一些什么，心有不悦，夜半时分他把自己二十刚出头的青春交付给了一根细细的绳索。

善良的阿发双亲一夜苍老了许多，两个妹妹哭得死去活来，他的潜山姑娘被闻讯赶来的娘家人接了回去。出殡那天，附近的村民都赶来为他告别，送行的队伍挤满阿发门前的那条青石板小路。

我在草棚边缘的场地上，远远观望，轻声叹息，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与阿发曾经的一笑一和，唉……

最喜欢在有月亮的夜晚，饭后洗完澡，拉着那个叫陈金州的小伙子，跑到陈老屋西边桥头的一块圆形石头上，沐浴着夜风的清凉，和他一起对月弄笛:《故乡情》《牧羊曲》《枉凝眉》等等。微风轻爽的吹送，夜色里的泛螺很美，山静水柔，月儿弯弯，虫声唧唧，笛声悠扬······

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从一个懵懂少年到年过不惑，孩子也高中毕业，时间真的是一把杀猪刀，在额首眉梢纹下了或深或浅的一道道印记。

当年那个爱唱歌的小女孩还好吗？那个送午饭的孩子的孩子都快大学毕业了吧？那个讲故事的老人身体还硬朗吧？还有那个对月弄笛的小伙子陈金州呢······

泛螺，祝安好!